《自导自演》道雷

3、03“假如你需要钱，你可以和我说。”

　　片场的工作人员都陆陆续续收拾好东西离场。

　　顾小北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前整理时间表和统筹细节。

　　桌面上草率地堆叠着电影分镜，她画得很细，现场的布置几乎是完整地根据她的手稿来优化的。整个画面都很灰，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除了每个早晨秋姨出门去买早点的片刻，她会拉开窗帘，让庄文山可以从窗帘缝隙间看到淡蓝的天和划过天空的白色光点大小的飞机。

　　“你为什么每天都让他在这个时间看窗外？”白懿拿起桌面上的分镜稿，散漫地问她。

　　顾小北沉默了片刻，忙碌的手指停了下来，不再敲击键盘。眼前是她的主演兼投资人，她不好敷衍，认真地回答：“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理解。”

　　白懿被她一噎，气得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顾小北说完，没有丝毫察觉一般地，重新低下头，开始整理明天来试演秋姨儿子的演员资料。

　　“顾老师，我想提醒你，你已经连着三天睡在片场了。”白懿靠在椅背上，眼里带着顾小北熟悉的不管不顾。

　　顾小北有些头疼地解释起来：“这里刚好也有床，有淋浴间，什么都有。”她放下手里的资料，示意白懿和她一起环顾四周，她说：“你看，宽敞，明亮。”

　　“阴森。压抑。绑架现场。”白懿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不容拒绝地提醒：“今天去酒店休息。”

　　顾小北似乎不想和他起争执，只是含糊地说：“好，晚一点。”

　　“顾老师。”白懿伸手扣住她的电脑，不由分说地强调：“就现在，和我一起走。”

　　顾小北连日来都在高强度工作，精神一直很疲惫，现在被白懿强迫，明显开始不爽：“为什么我非得听你的？”

　　白懿看着她较劲的样子，语调缓和了些，他淡淡地问：“你在怪我？”白懿的眼神平静，语气里带着了然于心的坦然，和很容易被察觉到的委屈。

　　顾小北意识到自己失态，收回自己尖锐的神色，和他说抱歉。

　　白懿看着顾小北胡乱盘起来的头发，现在已经散落了不少，他没话找话地说回了分镜：“庄文山每天都能看到窗外的天，看到新的希望，但一转眼，窗帘又被拉上了。今天其实也和昨天没有区别。”

　　“嗯。你这么理解也没错。”说回剧本，顾小北又冷静了下来。

　　白懿却接着说：“他被秋姨锁了三年。你和祝导结婚三年，顾老师，你每个早晨会看什么？”

　　角色与编剧的关系是很奇妙的。22岁写了视野之狭的顾小北，在27岁的时候写出了窗。22岁的顾小北曾承诺自己，她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纪录片导演。

　　事实上，5年过去，她成为了新锐导演祝燃的妻子。

　　顾小北人生的窗，和庄文山的窗，也许是同一类事物。

　　“你是一个好演员。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了。”顾小北笑着说，她看着想要一个明确答案的白懿，就像是那个看着刚刚踏入真实世界的自己。

　　可22岁的白懿，比22岁的顾小北还要更耀眼数千倍。

　　顾小北妥协一般地收拾好东西，跟着白懿一起离开了片场。他们静默无言地同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大厦走廊，白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为什么会把视野之狭的剧本卖掉？”

　　空旷而寂静的环境里，两人的脚步声被放得很大，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啊。这个啊。”顾小北笑了笑，她再抬起眼睛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很平静，她说：“白老师，你有没有发现，我是一个很能妥协的人，比起你。”

　　“你十七岁没有成年就可以买下我呕心沥血的作品，来拍你的出道电影。而我了，我连著作权都卖出去了。这些还不够让你发现，我是一个穷人吗？ ”顾小北的笑得温柔，声线慵懒，让人看不出情绪。

　　白懿却忍不住和她道歉，他诚恳地帮她扶住电梯门，“对不起，顾老师，可能是我太咄咄逼人了。”

　　“你知错就好。”顾小北眨了眨眼，很坦然地接受投资人的低声下气。

　　两人刚上车。顾小北的电话便响了，她坐在副驾驶位，注视着来电号码，久久地沉默着。在铃声停了一阵子之后，又重新响起。她看着眼神变得有些探究的白懿，解释道：“是我妈。”

　　白懿扫了眼重新亮起的那个号码。没有备注，只是一列数字。白懿猜想这大概不是多寻常的母女关系。这一点在顾小北接通电话后，得到证实。

　　她接起后说的第一句话便很冷淡：“你有什么事？”

　　没有半句寒暄。

　　电话的声音不大不小，白懿听不真切，只听到一个词，“周转。”

　　顾小北的回答很快：“我没有钱，没有办法借给叔叔周转。”

　　电话那头不知道又说了什么。

　　顾小北一贯平静的情绪被击碎了，她说：“我已经离婚了，我也没有办法问他借。”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顾小北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白懿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她。顾小北接了过去，她擦干净眼泪。

　　过了半分钟后，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很好，没有什么困难，谢谢你。”

　　白懿没有多问什么，发动了车子，开向酒店。

　　等到了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他才有些犹豫地讲：“假如你需要钱，你可以和我说。”

　　顾小北侧头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笑了，她的声音哭得有些哑，却只是淡淡地说：“和你说？你会借我多少钱？一千万？两千万？”

　　“这次剧本不是还没有谈价么？”白懿皱了皱眉，重新构思了一下措辞，认真说：“就当你提前预支之后的分成？”

　　“那这次，我需要放弃著作权吗？”顾小北问得平静。

　　白懿沉默地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觉得有些失措，他是头一回见到顾小北现在的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大可以公事公办。

　　比如，顾小北第一次将视野之狭的剧本卖给他的时候。

　　但此时此刻，似乎越来越靠近这个人之后。很多事就不再有那么明确的界限了。

　　白懿再一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会把视野之狭的剧本卖掉？”

　　顾小北还是没有回答他，却反问：“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

　　白懿伸手帮她解开了副驾驶位的安全带，轻声说：“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误会。让你放弃著作权，是我不对，我一直想找个时间道歉。让你离婚，也是我不对，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离。”

　　“所以，你一开始以为我不会离婚，只是想逼我放弃执导这个片子。就像几年前，让我放弃视野之狭的著作权？”顾小北今天的情绪起伏都很大，她看着自己眼前这张好看的脸，心想，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对着这样一张脸口出恶言。

　　她看过娱乐新闻，白懿的家庭很和睦，母亲是出色的话剧演员宋柯，父亲是当年最有名的偶像小生白秋。一家人在演艺圈多年，没有任何恶评，给白懿留下无数优质人脉。

　　“我当时只是想和你谈价格。我想从一千万压价到八百万。”白懿低头和她解释，帮她拧开了一瓶水，乖顺地递给她。

　　“我没有想到，你没有等到我开口，就同意了。”白懿接着说。

　　顾小北却又哭了，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平和，像是被折腾得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一般，她绝望地说：“八百万。”

　　白懿从小没有为钱操心过。他也并不知道。区区两百万。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穷人来说，是多少钱。

　　是可以放弃著作权、放弃几年最好的光景、放弃一些自尊的价格了。

　　白懿没忍住，他俯身抱住了眼前的人，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反反复复说：“对不起。”

　　在结婚这几年里，顾小北会在每天早上八点起床。

　　她会在吃完早饭后，坐在落地窗前的书桌看一会书。婚后的生活很稳定，她不需要负担家里的开销。偶尔华文也会推几个轻松的电视剧项目给她练手。

　　这种无聊又清闲的生活，假如顾小北都能抱怨，那多少显得不知好歹了。但就是这种日复一日，很消磨人。她闲，自然要顾家。每天不是陪祝燃的妈妈喝早茶，就是同姑嫂公婆一起出游，她负责拍合影照片。

　　温馨甜美的家庭生活，确实是结婚前的顾小北想要的。一无所有的人，能拥有一个稳定家庭，已经是一种天大的幸运了。

　　但是三年后，她重新遇见了白懿。

　　白懿戴着墨镜坐在茶餐厅，看到了正在陪婆婆喝早茶的顾小北。他认出了顾小北，顾小北却没有认出他。

　　等婆婆打包好餐点回家，顾小北还在吃一笼凤爪，白懿不客气地落座在她面前，说：“顾老师，好久不见。”

　　他问她：“这几年除了吃凤爪，还做了些什么项目？”

　　顾小北等他摘下墨镜，拿出视野之狭的合同之后，才意识到白懿是谁。

　　当初白懿压根也没有买著作权的意思，但顾小北报出了一个天价，梗得年少气盛的他扬言，这个价位需要顾小北出具放弃署名权的书面声明。

　　顾小北却很快答应。毫无一个创作者的坚持。

　　于是白懿问哥哥姐姐妈妈各要了一笔钱，凑够了顾小北的狮子大开口，一千万。

　　顾小北眼都没眨地就签下了合同，拿了钱。

　　从此视野之狭首映、获奖、滚动播放在日常院线，她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在祝燃带着她去看片的时候，顾小北也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情节和分镜一样，认真地和他一帧帧讨论。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一千万，也不算是贱卖。她没有什么可委屈的。

　　可时隔三年，看到白懿这个冤大头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啃着凤爪拍着八点档电视剧的顾小北，又忍不住掏出了自己最新作品。

　　白懿和她再一次约在这间茶餐厅，看了稿子，问她：“这次要几千万？”

　　顾小北却神色正经地说：“我想执导这个片子。”

　　白懿挑了挑眉，看着顾小北接吃了一个虾饺之后，手忙脚乱地接起一个电话，轻快地喊了一声老公之后，就神色大变。

　　白懿叫徐青青送她去了医院，说着要执导这个片子的人就这么消失在了他的视线，整整半年。

　　这半年，白懿一部戏也没接。可他左等右等，左推右推，给顾小北发去了几百条信息，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得到一句简短的：“在忙，忙完联系。”

　　今年初秋，顾小北终于忙完了。

　　白懿和她约在了一家据说很隐私，但也许还不如那个茶餐厅的酒店。

　　他再一次提出了条件：“执导这部电影可以，把家务事处理好。一个电话就消失半年的导演，谁能接受？”

　　当时的白懿和顾小北接触不多，确实不了解她。

　　这一次，顾小北签字也签得很快。毫无一个已婚妇女的坚持。

　　签完字了，她才问白懿：“你知道祝燃一直在约你档期吗？”

　　白懿嗯了一声，拿过合同看了眼，说：“我对商业片没兴趣，已经拍过一个了，没必要再来一个。”

　　他又问了句：“你认识祝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