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酥葳

6、承恩陵园（2）

　　“妈，我、挺好的，你嘱咐我的，我都做到了。爸……最近好些了。我长大了，能养活自己。”程雅把路上折的一朵小白花放在了墓碑前，拿出雪白的手帕细细的把墓碑擦干净，一边擦一边说，“妈，你知道吗，我都高二了，有你那么高了。不过，我可能上不了大学。没什么遗憾的，上不了大学的人可多了。萍姨很照顾我，已经答应我一毕业就可以进她的厂，进设计部，其实我会设计什么呀。现在我只有寒暑假去，她给我的钱比别人都多，交了学费也够我一学期的饭钱了。”

　　擦完墓碑，程雅就地坐下，“你知道吗，这个学期开始有个同学经常请我吃早饭，我挺不好意思的，可是暑假挣的钱少，还要交学费，我、饿肚子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把她给的面包接过来。等过年那几天我多干点活儿，那几天有三倍工资，厂里人少，我能多赚一千多，到时候我把钱还给她。”

　　墓园里一片安静，唯有正午的阳光不算炽热的照在人身上，秋风里最倔强的小花也不得不开始凋落，它们，是注定活不过这个寒冬。程雅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跟对面的人聊天，而她一句说完也要刻意停顿一会儿，好像在等对方回答。

　　妈妈在她心里，还没走远吧？

　　“大姨她们应该也挺好的，过年时候还给我寄了点吃的，虽然我不知道她们在哪，但是你不用惦记。”

　　“妈，你要是在该多好啊，等我毕业了我们就搬出去，租个小屋子，就咱们俩，我在厂里挣钱，你也教几个孩子，日子其实会挺好的。”

　　程雅的声音渐渐开始哽咽，眼中盈满了泪水，她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划过墓碑上的每一个字，像是在抚摸妈妈的脸颊。

　　“妈，我想抱抱你。”

　　忽然，程雅的眼泪再也没止住，在母亲的墓碑前泣不成声。然而她终究抱不到自己的母亲，只能虚虚的在面前用胳膊围城一个圆，仿佛妈妈就在她眼前。

　　陆南桥静静地看着，她的心也跟着一层一层被剥落，疼的无法喘息。她现在不需要刻意躲藏，因为那边的程雅已经把头埋在了臂弯里。原来程雅也和所有人一样有一个疼爱她的妈妈，只是，她的妈妈先走了。

　　陆南桥甚至能够想象到在程明亮不在家的时候，母女二人也如同千家万户的母女一样吃着粗茶淡饭，说着这一天在学校的经历，而她妈妈就看着她笑。程雅的妈妈应该跟她一样娴静温柔吧。

　　愣神间，程雅已经起身走了，陆南桥看了看时间，原来已经十二点四十了，现在坐公交回市区，再回家换回校服，到学校刚刚好不会迟到。

　　这条白裙真的很适合她，阳光下的程雅仿佛在发光，可是，唯一肯真正去看看她、关心她的人，却早早走了。

　　程雅走远后陆南桥从那空着的墓碑处出来，到了程雅母亲的墓碑前，低矮的石板上写着先母李芳华之墓，旁边的小字是2007年10月17日。原来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

　　陆南桥鞠了三次躬，想给阿姨放一束花，可惜她什么都没带，不过刚进门的墓地管理人员那边有卖的，她打算去买，就算贵一点也买。回头，对上一个一身白裙的瘦削身影。

　　“你……”

　　“你……”

　　二人一起开口。

　　陆南桥这才想起自己是跟踪程雅来的，有点不好意思，语无伦次地说，“我爷爷奶奶的墓在那边，刚好看见你在，就过来看看。”

　　“今天也是他们的忌日？”程雅嘴角冷笑。

　　陆南桥发现她尖锐起来还挺会刺伤人的。

　　“抱歉，我之前看到你跳墙，以为有什么事，就跟来了，我没有恶意。”陆南桥只能承认自己的“恶行。”

　　程雅忽然笑了，她笑着摇头，“没关系，能多个人来看妈妈，她应该高兴。”

　　程雅走到墓碑前，指着陆南桥，“妈，她就是送我早餐的……朋友，你看，我现在有朋友了。”

　　也许是不想母亲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也许是陆南桥的举动让她彻底意识到对方没有恶意，在校园外，至少在李芳华的墓碑前，程雅褪去了那种胆怯和自卑，就像一个普通的十七岁少女。

　　陆南桥再次给李芳华行了礼。

　　“阿姨她，怎么走的？”二人一起往外走，陆南桥问。

　　程雅低着头走在前面，沿途两旁有矮矮的杂色小花，她摇头，“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我妈忽然肚子疼，跟程明亮说，他嫌我妈事多，反倒在她肚子上踹了两脚，我想带我妈去医院，他不许，说我妈就是想花钱。我妈怕他也打我，就咬牙说不去了，结果第二天早晨……第二天早晨程明亮一早就去找朋友打牌了，等我见到我妈时，人已经没了。”

　　“没验尸吗？程明亮这么做就是在杀人！”陆南桥听得紧紧攥着拳，恨不得现在就去把程明亮揍一顿。

　　程雅回头看着她，笑中带着无尽的苦涩。

　　是啊，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要怎么拖着母亲的尸体去验尸呢？那时候条件不好的家庭连座机都没有吧，更别提什么报警电话。她当时甚至可能不知道什么是验尸，只有陆南桥这种警察家的小孩才会对这些这么了解。再说验尸能证明什么，最多不过是程明亮没有意识到李芳华病情严重，延误治疗而已。

　　无论结果是什么，程雅的悲剧已经注定。

　　“你家，没别的亲戚？”陆南桥问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其实你可以去亲戚家借宿，总比现在能好一点。”

　　到了墓园外，公交车还没有发车，二人就坐在最后一排等着。

　　“爷爷奶奶快四十才有了我爸，宠爱的要命，拼命压榨我姑姑，姑姑为了躲他们很多年前去国外了。我五岁的时候爷爷死了，奶奶又找了个老伴儿，虽然衣食无忧，但七八十岁还要伺候人家，我不想打扰她。她也看不上我这个孙女。”白裙子的女孩，语调如同猫儿一样细小，她手背在身后，头压的低低的，“我爸妈结婚那天，程明亮就露出了本性，喝多了酒特意跑回我姥姥家打砸，说谈恋爱的时候被他们为难，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现在结婚了，看他们还能怎么样。”

　　程雅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说出这些沉疴让她稍稍轻松了点，“那次在我妈的劝说下双方和解了，我妈想离婚，可是发现怀了我，那个年代你也知道，离婚是很丢人的事，大着肚子离婚跟直接去死也差不了什么。见我妈怀孕，程明亮变本加厉，又去我姥姥家闹了几次，打伤了我姥姥和表弟，后来我舅舅带着全家搬去南方了。我妈刚没的时候，我大姨接我过去住过几天，她们一家都对我很好，但是那样就没人给程明亮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他不愿意，就去堵我大姨家姐姐。你不知道他有多龌龊，说我到了大姨家给大姨父做小老婆，那他就要娶我姐，让我姐给他当后老婆，我姐那年才刚满18岁，吓傻了。好在被我大姨父撞见，不然，就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了。”

　　后来，大姨一家就离开了徐阴，没有说去了哪，也许是去找舅舅一家，也许不是，她们没有给程雅具体的地址，程雅自然也不好问。至于更远的亲戚，躲他们还来不及，谁会主动往这种人身边凑？

　　陆南桥觉得这个程明亮就像一块臭狗屎，或者长满癞包的癞蛤蟆，一旦粘上不脱一层皮是甩不开的，谁见了都躲得远远的。

　　她轻轻楼了一下程雅的肩，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给她一点力量。

　　程雅似乎被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微微挺直脊背。

　　“你……别难过了。”陆南桥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力，她想说不然你就来我家住，反正最近我爸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单位住，可是想到程明亮那令人恶心的想法和举动，加上最近老爸不经常在家，她也有点怕，万一给妈妈带来什么危险……陆南桥不敢想。

　　她有点恨自己退缩，又有点庆幸自己退缩。

　　程雅预留的时间刚刚好，二人在上课前最后一分钟踏进了教室，不出意外的程雅进教室时得到了一阵哄笑，而陆南桥则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一下午，陆南桥饿的胃都抽筋了，趁着下课跑去买了两包干脆面，给了程雅一包，结果又冷又硬的吃完更难受了，她这才想到自己每天给程雅的面包香肠也都是冷的，她吃完不难受吗？

　　于是陆南桥做了一个决定，她第二天就去店里买了个保温饭盒，拿回家后戴雪娟问她买饭盒做什么，陆南桥说食堂的饭最近特别不好吃，想要带饭。

　　“妈最近没时间做。”戴雪娟有点懊恼的摸着女儿的头。

　　“没事儿，我自己学做饭。”陆南桥说。

　　“真是长大了，都能做饭了？”戴雪娟的脸上多了几分慈祥和骄傲，“那你小心点，小孩子最好还是不玩火。”

　　“妈——我都十八了。”

　　陆南桥生日晚，所以比同年级的同学要大一岁。

　　戴雪娟终于想起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女儿已经到了成年的年纪，又感叹又无奈，最终还是只能放任女儿‘玩火’。

　　下个周一，陆南桥又提前了半个小时起床，她决定今天从最简单的菜式开始，昨晚已经煮好的一锅米饭先用力压在不大的饭盒里，然后拿了三个鸡蛋出来打散，又切了两个西红柿。小心翼翼的开了火，在锅里倒上油，妈妈说过油不能烧太久不然会着，大概过了不到十秒，陆南桥把鸡蛋倒进去，看着鸡蛋渐渐成型，原来做饭也没那么难。

　　她也不把鸡蛋拿出来，直接把切好的西红柿倒进去，结果热油喷溅了满身满脸，好在油虽然烫，但禁不住陆南桥的“全副武装”，她离锅一米远用长长的手臂握着勺子不断翻炒着锅里的菜，最后想起来要放盐和酱油，还有鸡精，偷偷尝了几次把味道调到刚刚好，出锅！

　　一阵阵香气扑面而来。

　　“天才！”陆南桥给自己评价。

　　把菜倒进保温饭盒，迅速盖上盖子，陆南桥准备出门，至于锅碗瓢盆，等晚上回来再说。

　　拿着装好的饭盒转身，发现砧板上还多了点什么不该有的，是刚刚切好的姜丝和葱花……

　　现在放，还来得及吗？

　　陆南桥挠着脑袋想了三秒钟，决定还是算了，留着明早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