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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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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天生爱凑热闹,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有些人爱制造热闹,而有些人——比如和英这种人,她偏爱终结热闹。说来奇怪,她的命格大概也有些特殊,往往走到哪都能碰到新鲜出炉的热闹等她去凑,哦不,等她去终结。
和英一早便被魏青撵出被窝,领了牌子出宫“收药”。
时辰还早,街边的小摊大多刚刚支上,小贩们还在优哉游哉地摆放着货品,几个人热络地讨论着怎么才能吸引更多的顾客,或者东大街王寡妇又看上了哪家的男人,小贩独有的高亢嗓门在大街上回荡,令整条道路显得更加空旷安静。和英苦笑着在青砖铺就的大道上横着晃悠,心底不停叫嚣:收个鬼啊!这么早,店铺明明还都没开门好不?!不要每次都把她打发走了才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成么?!
和英正闭眼晃着,突听街口遥遥传来“小孩,给我站住!”的吼声,忙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看了看,随即睁大眼睛笑得开心:很好,她刚觉得无聊,热闹就找上门来了。
只见街口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咚咚咚地跑过来,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宽大大的粗布衣裳,一张小脸跑得通红,她身后几十步远缀着两个个子高挑的少年,锦衣华服的好不潇洒,跑在前面那少年口中还不停呼喝着:“小贼别跑!”看着和英后又改口喊,“快帮忙拦住她!”
和英叹了口气,这么早就出来找生意的小贼,不是新手就是急着用钱,这可要区别对待了。一闪神的功夫,才发现那小女孩已经跑到她近前,和英忙蹲下张臂抱住那小姑娘,小姑娘被她一阻,顿时两颗泪就掉了下来,小声哀求:“快放开我,我娘病着!”声音奶声奶气,满是惊惶,和英心里一酸,手臂便松了,一手还指了指旁边岔路,小姑娘会意,蹬蹬蹬跑进小巷,一个转身便不见了。
和英站起身子,静候两少年跑到她身前气喘吁吁地停下,之前不停呼喝的少年喘息刚定,便气急败坏地兴师问罪:“喂,你都抓住她了,怎么又让她跑了?”和英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却展出笑容,一手托着个华丽的荷包,一手比手势问他:是你的么?
少年大喜:“对对对,你给要回来了?”伸手就要拿,和英手一缩,少年会错了意:“要谢礼么?放心,你把荷包还给我,我便马上谢你!重谢!”和英还是不放,一手指着小女孩离开的巷子,一手比划着,少年一头雾水:“病了?银子?你病了要银子?”
和英翻了个白眼,嘁,亏她还以她简单直白的手语为荣呢!只得蹲下身在地上写道:“女孩母亲病了,荷包归还,银子给她。”
少年忙赞同:“好说,荷包给我,你叫她出来,我这就拿银子给她。”说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始终比划着手势与他交流,不由嘴角一滞,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和英笑了笑,算作对少年的宽慰,表示自己不介意。——当然不介意,她又不是真哑了。
这一笑之后,她对这两个少年的一丝不忿倒是消了。能同情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他们又怎么会是为富不仁的坏蛋呢?她这次劫富济贫倒是有些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和英摆摆手,直接将荷包递给他,努力笑得温和无辜,少年接过来掂了掂,眼睛都直了:“银子你已经给她了?你什么时候给她的?”脸上现出几许怒意,“你跟那小姑娘是一伙的对不对?”
来了来了,和英心中叹息,就知道要被误会,该怎么说?说她比那小姑娘手快多了,他没看到小姑娘行窃自然也不会看到她行窃?天,那不是更坐实她们是一伙的这个“事实”了么?难道要亮公公的牌子?……但她……还真不愿意……
“这还看不出来么,小姑娘是贼,不过不幸碰到贼祖宗了。” 万幸他同伴此时插嘴,解救和英于尴尬之中,又劝那少年,“行了,你又不缺那点银子,那小姑娘的妈妈要是真被你的银子救了,你也算是积下功德了,荷包里其他东西没丢就好。”
贼祖宗?你说谁呢?和英心里有点堵,虽然这人是为自己说话,但她还是觉得别扭,不由瞟他了一眼,但一眼之后马上移开了目光,心说天啊,真是晃瞎我一双狗眼!
刚才帮她说话那少年个子稍高,鼻子高挺,嘴角天生有一分上扬的弧度,好似随时都笑着,眼窝深邃,可那双眼睛偏偏比什么都亮,和英抬眼看他时,他就用这双晶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和英。他们不过对视了不到一瞬的时间,和英却觉得,再不躲开,她就要被烤焦了。
也许是因为他过于白皙,才像镜子一样反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和英低着头胡思乱想,不对,他不是白玉那种白到透明的白,而是像牛乳那样厚重温暖的白。她之前一直不喜欢男人生的太白,她觉得那样像公公,女里女气的,但是……这人怎么可以白得这么有男人味?
她虚长了这十四年,竟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但即使她在心中又慢慢勾勒了一遍他的样子,她还是不知道他好看在哪里,她只是觉得,同样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他怎么就有本事安排得这么好看?平时和英的脑子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华丽或不华丽的词藻,顶不济也能找出来个潘安宋玉来形容男人的美貌,但是现在这些词竟然在一瞬间手拉手私奔出了她的大脑,整个脑仁里只剩下一句“啊呀,怎么会有人这么好看!”兢兢业业地循环滚动播放,刺得她眼睛发酸,双耳轰鸣。
她觉得有些缺氧,又觉得头有点发昏,好像几年前偷喝干爹泡的虎骨酒后一样,晕陶陶的,莫名的想笑,脸又烫得人心里发虚。
那少年早已见惯了这种反应,只是这次倾慕他的对象换成了“男孩子”,多少令他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笑得有些生硬:“远辄,那荷包里的银子并不多,给那小姑娘救急也算是一件善事,只是其他的东西丢了怕是有些麻烦,这位小哥替我们省了被长辈责罚的灾祸已经是件天大的好事了,多谢,敢问小哥贵姓?”
被叫做远辄的少年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又热络地抱歉半晌,——他倒是个自来熟,没说几句就拉起和英的手叽叽喳喳:“这位小哥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就有这么好的身手,一定是师承名门吧?哎呀呀久仰久仰!你师父是哪位高人啊,会不会轻功?是不是晚上就在房檐上飞来飞去地劫富济贫?哈哈我告诉你啊我家很富你叫你师父今晚来劫我好不好?……”
和英看着远辄惊恐地想,这人是疯的吧?
“哎哎陶铉你干嘛拍我啊好好不说这个咱就说今天这事吧!你看,我们今天好不容易得了天闲,跟师父告假跑出来玩,竟然出门没多久银子就没了,真是背啊!要是回家取银子去,说不定就被老爹发现,咱俩就真出不来了,哎陶铉你身上带银子没?带了多少啊?唉!我本来打算先去晓月楼尝尝他们的招牌菜,再……”
这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一天的行程安排全是绕着吃说来说去,两人一个见怪不怪,一个惊得不敢动弹,都如定在原地一般看他自己手舞足蹈地表演独角戏,一会开心一会郁闷,过了半晌,和英才反应过来,继而满头大汗:敢情这家伙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个饭桶加话唠的疯子啊!
转眼间远辄已经从早上的安排说到了半夜,连“小爷我好歹也已经十五了,怎么也得去……嘿、嘿、嘿!”都说了出来,和英急忙制止,拉着他在他手心上写字:布衣也逍遥。
远辄如同磕了五石散一样兴奋:“布衣?哦!好啊好啊!看你面相,小哥你一定对京城很熟咯?既然如此不如由你带着我们玩一天如何?我用……这个作为游资,够么?”说着从荷包里翻出块玉珏来,成色一看便是上好的,迎着光看,整个玉珏恍如一片半透明的荡漾湖水,晃得人目驰神迷。
和英晕得,太饶了,她对京城熟跟她面相有什么关系啊?她脸上又没刻着“我对京城很熟”!就冲他这个动若脱兔的思维,饶是她用他们的银子借花献佛了也不能再陪他们玩了,她怕她福薄,一天下来神经衰弱了……因此脸上酝酿好一个真诚的微笑抬头想要婉拒,但还没来得及比划,便看到远辄拿着玉珏的手,摇头竟生生改成了点头,只在他手心提条件:“家教颇严,申时前回。”
陶铉见了,挡下远辄的手淡淡道:“小哥家教若是严厉,你便不该给他这么贵重的东西,让人家长辈心里忌讳,他又不一定能解释清楚。”说着掏出自己的荷包递给她,“本就没指望你带银子,那些东西还是你自己收起来吧!”和英浅浅一笑,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对着她说,但这么漂亮的人,又难得细心体贴,做一天小跟班又如何?
远辄再次忽略了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互动,一味向着和英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的表情:“我们也是,天天四书五经六艺学着,我都想吐了!”和英笑得嘴角抽搐,心说叫你读个书就要死要活的,我想瞄一眼带字的纸都没时间,你进宫当几天宦官试试!
一日无话,——不是真的无话,而是和英与陶铉无话,——只听远辄在不停地叽叽喳喳,他似乎真的从没上街玩过似的,见到什么都兴奋半天,拉着小贩或是店主认真地讨教,可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凡是被他“讨教”的生意人无不笑容满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和英不禁扶额:天啊,宫里最八卦的小宦官福禄都没他能打听,可惜她学不了他这一手……只是他这么不停的说,怎么不见他觉着渴?
一个上午加半个下午就在远辄的喋喋不休中飞速滑过,期间和英除了背着他们匆匆去买了魏青指定要的几种药材,其余的时间都一直跟在两人身后,尽职地做着小答应的角色。和英不是不鄙视自己的:人家不过是漂亮了一些,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钱话,竟然迷得你出宫了还要做人家的奴才,不是犯贱是什么?
可是这话即使是想一想,和英也觉着心里过意不去。两人也不知是因为体力好还是练家子,走路虎虎生风,稍不注意便落下几步。和英这一晃神的功夫,竟然又落了好远,忙忙小碎步赶上二人。直到日头西斜,陶铉才似是无意间四处张望,再拍拍自说自话的远辄肩膀,止住他的脚步匆匆:“咱们好似赶路一般,看街上其他人都如此悠闲,如他们这般才算是逛街吧?”远辄这才恍然大悟:“对啊!走了一天了,我竟然都没注意!”
和英累得,就差趴在地上吐舌头了,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喂喂,才想起来这一出么?她老人家都小碎步跑了一天了,真是,比在尚药局伺候着还劳心劳力啊!还好她老人家练过……腹诽完毕,抬头看看太阳,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打手势知会二人要就此告辞。
远辄有些不舍:“还有顺喜堂的琵琶呢……还有你说的八大小吃,咱们才吃了六种……”
和英按按太阳穴,努力笑出一脸歉意。陶铉拍拍她肩膀:“他就这脾气,别管他,走,我送你一程。”又转头交代远辄,“银子都在我这呢,你别到处乱跑,小心被人拐了卖到煤窑去,就乖乖在那边茶楼等我回来付账!”说完不顾他苦着的一张脸,拉起和英,转身便走了。
和英被她偷看了一天的美人拉着,本应感到紧张或是心虚,但她莫名地觉着他对自己没什么耐心,而且这一拉,多少伴着些胁迫的意味,不由有些委屈,进而生出丝恼怒来,于是脚步一滞,手腕一翻一缩,使了个巧劲甩开了陶铉的大手。
陶铉也停下了脚步,转身淡淡问她:“这位公公,我们烦劳你一天的功夫,真是对不住。在下斗胆问一句,你是真不能说话,还是装的?”
和英看着他认真的双眼,莫名地想笑。奇怪,她明明不是公公,知道她身份的人倒也罢了,他们明明只是偶遇,他怎么也知道她是职业宦官?
陶铉微笑:“公公这双眼睛倒替公公说了不少的话!起先我也只是以为公公长得清秀而已,但公公看见远辄袖口的刺绣之后,便对远辄多了几分恭敬,且后来我几次故意拉着远辄走得飞快,公公脸上未见抱怨,反而小碎步跟上。——恕在下多嘴,公公这几步……实在是太标准了。”
和英回想起自己小碎步快跑的样子,不由也是赧然一笑,可不是!这几步走若说不是宦官,连她自己都不相信!陶铉清清嗓子:“公公既然已经猜到远辄是皇亲,不知想从他哪里得到些什么?”
和英愣了一下。陶铉停顿片刻,似是料到她不会回答,便自顾接了下去:“在下不知道公公是在哪一宫当差,然而这事传出去,已足够令人诟病。远辄心思单纯,公公从他那必定得不着什么有用的东西,他也从小立志做一个闲散王爷,并无心进到那里。”说着下巴抬了抬,眼睛望着皇宫的方向。
陶铉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嘴角仍然是微微上扬着,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可正因为这样,这些话听在和英耳朵里显得分外的刺人。
她突然联想到陶铉品酒赏月的时候,若是有只蚂蚁爬到他膝上,他一定也是这样云淡风轻地态度,从容地挥袖掸开。
她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和英低下头,脸上再度觉得烫得吓人,只不过这次她不再觉得舒服和莫名的开心。
陶铉后面再说什么,她完全没有听到,他与她擦身而过时,和英也依然低着头,直直地杵在道中间没有闪避,任由陶铉的衣角贴着她走过,她闻到他衣服上若有若无的熏香的味道,觉得眼睛被这香料刺得发酸。
如果她解释说,她只是好奇小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他会不会相信?还是不会吧……
难怪他一直不肯像那位小王爷一样与她并排同行。
公公……真的是很让人反感吧?
如果他知道,她大半是因为色迷心窍才如此尽职尽责,大概会更加讨厌她吧?
如果她不是公公就好了……
和英轻轻眨眼,一颗眼泪吧嗒就掉在了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