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姻缘记》将风

5、求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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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从没遇见过他那样的人，”紫鹃一面给黛玉披上袄子，一面絮叨道：“我可是不懂这洋人的什么罗曼司，平时三番两次来堵人也就罢了，这大冷的天也要约姑娘出去，还美名说什么加强锻炼，姑娘若是感冒了心疼的还不是老爷和我们这些人。”
　　黛玉没有应声，紫鹃又笑道：“姑娘可别嫌我多嘴，单单不说他是个洋人，求亲求亲，重的便是那个‘求’字，他倒好，虽说每次倒也上门，可哪次都要把人带出去才罢休，这又是个什么理？虽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拘着那些旧礼，可他也来得太勤了些，姑娘何必又这样纵着他？单他上次同姑娘说的那些话，哪有人像他那样，对着人家老爷子说感情，转头来对着姑娘又说利益的？姑娘也不害怕被他骗了去。”
　　黛玉摇头道：“你这人事情还不够多么？我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我可看不出来姑娘心里有什么数，”紫鹃笑道：“这两个月来，他怕是领着姑娘把这上海城的大街小巷都走了一遍了，要不是咱们家大业大，老爷定是要叫着这个月的油钱怎么用得那么快了。”
　　黛玉笑道：“大白天就开始嚼蛆，看来还是事情太少了。”
　　“那可不赖我，我是来服侍姑娘的，姑娘老不让我跟着，我也只能姑且当个闲散人士了，”紫鹃将东西理好放进了小包里，笑道：“倒不是故意这般，我是想着，虽说里德尔先生也同老爷说了眼下没有回国的打算，可有道是人离乡贱，落叶归根，哪有真在外面一辈子不会去的呢？何况他又是在政府里讨的差事，少不了四处奔波的。姑娘这身体，纵使这些年也随着老爷南来北往了好几度，可哪次搬家不是大病小病地受着。老爷都不舍得你远嫁内地，也不知他怎么想的，那英吉利天高地远的，文化又不一样，我们若是去了那边，举目无亲的，纵使里德尔先生不至于变心，少不了在别处受着磋磨，那其中苦楚只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你这丫头，今日难不成还来当个说客了么？”黛玉啐了一口：“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也说得这样信誓旦旦，你怎么不向老爷跟前去嚼这个舌根。”
　　“我再怎么也是姑娘的丫头，老爷那里哪里轮得到我去说。”紫鹃依旧是笑盈盈地：“再说了，姑娘一开始不也是挺不喜那洋人的么？怎么后来都不拒绝他了呢？”
　　黛玉却只是笑着摇头接过紫鹃递来的东西：“那你收了人家大大小小的礼也不少了，这么讨厌何不替我拒了他去？”
　　“姑娘这是什么话？这屋里院里的人还有谁没收过那里先生的礼哩。再说了，那里先生看着是个笑盈盈的，但说的话总是让人没法回了他去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拿着东西出去了，只留下那声音还在屋里一绕一绕地，像是乱飞的雀儿：“我这纯是为姑娘好，可不是为了别人当什么说客。是让姑娘自己多想些，别被人轻易哄了去。”
　　黛玉却不禁摇了摇头，紫鹃倒是有句话说得很对。
　　里德尔哪是那么好拒绝的人呢？
　　屋外明晃晃的日光照得她有些晕眩，房檐上不知何时生了两尾枯草，在冰凉的空气里微不可查地摇曳着，两只云雀在那黑色的瓦檐上蹦了两下，又转瞬跳下去了，天蓝得那么苍凉，像她一览无余的命运。
　　自从林如海那一宴，于公于私，如今他们父女和这个人算是纠缠不清了。就像他之前望着外滩的江面同她低语地那样。她记得他纤长浓黑的睫毛半遮住寒潭般深青色的眼眸，那里流转的是毫不遮掩的欲望縠纹：“我虽然不是商人，但是商人有条准则我十分赞同：有多大的付出，就要有多大的回报。无偿的奉献那是智力缺陷者才会做的事情。林小姐，你觉得呢？”
　　也是奇怪，她一向傲人的记忆竟然有些不记得自己的回复。横竖说些什么都是一样的，他那人看似温和，实际上什么时候都戴了一张滴水不漏的假面，没意思的很。
　　刚绕过游廊，却又见那人挺拔的身形立在院落里，低着头状似亲昵地正对紫鹃说着什么，似乎是见得她来，即刻转了头似什么也没发生般笑道：“紫鹃刚说你有别的安排。不知道什么安排，能不能带上我这个拖油瓶？”
　　……愈发熟稔的油嘴滑舌。
　　黛玉还不及说什么，只见得紫鹃似乎红着脸皱眉瞪了里德尔一眼，又跑回她身后。她顿了一下，才道：“你今天不是说要加班么？怎么又跑了过来？”
　　“一点小事而已。”里德尔丝毫不避讳他逃班的事实，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接上那一捧温柔的日光：“这么好的休息日，在加班里度过，多没意思。”
　　说得这样堂皇，便好像她不知道这人有多工作狂一样。
　　“那可是不巧了。”姑娘抿了嘴笑道：“今日我要工作，不知道里德尔先生愿不愿意来搭把手了。”
　　“荣幸之至。”里德尔笑了笑：“只有我们？”
　　“去趟保育院，也不需要多少人。”黛玉轻笑道，满意地看着他那完美的面具终于裂出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她知道他最恨别人提及自己孤儿的出身。站在他的角度，倒也不是不可理解，母亲是没落的贵族，一辈子都被困在那幽深逼仄的所在，这样的姑娘她见得太多，可他的母亲偏生爱上了有钱人家的新贵。
　　可这个世道，只要有钱，一个爵位又算得上什么呢？何况他外祖是出了名的顽固，死守着他那贵族的规矩。那父亲很快就转了心意，投向其他更加美艳的少女怀抱，母亲死在生他那夜，而见不得光的他也就自然成为了孤儿院的孩子。
　　说起来，他能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确实令她叹服。可她也知道，里德尔最恨别人这种无谓的同情，他那漆黑的眼眸锁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始终能感觉到那股渗人的寒意。仿佛是在逼问，为什么她就能被人捧在手心里呢？为什么这世界上那么多人，都在为这种他从来没得到过亦弃如敝履的感情而趋之若狂呢？
　　可她看见他以那一贯志得意满的态度欺辱了紫鹃的模样，心里便忍不住要刺他一下。此刻，倒是生出些后悔来。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他待她的举止，倒是一如最初所说的，是个完美的恋人。
　　“我自去就是，你若是有事找我，不急的话便改天吧。”行至门前，终究还是改了口风。
　　“我倒是更想看看你工作的模样。”对方似乎又戴回了他那完美面具，却在笑着走近时低声说了句：“不知道为林小姐当这个白工，能不能换一个共进晚餐的荣幸？”
　　这价还的！黛玉真是好气又好笑，委实是一点亏都不肯吃的人了。
　　却不想里德尔似乎已经默认了她的回复，给她拉开车门，自己转头就钻了进去——再次直接挤掉了紫鹃的位置。黛玉转头望向紫鹃，可这向来伶牙俐齿的丫头此刻却失了神般，突然借着自己有些杂事没做完的理由跑开了，独留她二人在汽车的后座上。
　　“开车吧。”里德尔俨然主人般吩咐道，似乎是为了抚慰她，又转头补了一句：“她一会办完了应该会过来的。”“你对她说了什么？”
　　车窗外的景物在缓慢地后退，里德尔却一把拉上了帘子，午后太阳晃眼的光线一下子转换成闷热的昏黄，黛玉转头看他，似有无限风情的双眼眨了两下，似乎在等个解释。
　　每当黛玉望着他时候里德尔总觉得自己的心脏会出其不意地乱上那么一两拍。
　　不得不说里德尔很享受她的双眼满是自己的模样，黛玉的眼睛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若是说怎么不一样，大概就是别人口中的美了。当年他第一次在甲板上望见她时，除却她那一身一看就是非凡人家的衣料装束，余下的也就只注意到了她那眼波流转的眼睛。后来兰普森在和他讲中国的写意画时，他无端就想到这双眼睛。黛玉除了清瘦婀娜之外，她的长相委实不算迎合了英国人的审美——他们对于黄皮肤的人种谈不上什么审美可言。可无论是白人还是黄种人，他却不能在这来回的人潮中再找到另外一双能同她媲美的双眼。甚至在后来那一片漆黑的寂静时刻，他也始终能感觉到她那欲说还休的目光在黑暗里闪动。那时他就开始想，他想要这双眼睛一直看着他，他想要得到这个东方女人，她可以成为他最珍贵的收藏之一。
　　“没什么。”
　　他扯过她的手轻吻了一下，这算不上什么吻手礼，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不过是借机捏一下她的手、吸一口她那柔荑上缭绕的暗香而已。里德尔不确定黛玉知不知道这些，但他不害怕她知道，甚至觉得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欲望和野心有种奇异的快感。黛玉的手柔软而纤细，修剪得极好的指甲泛着泠泠的微光——就是太冷了些，冷得就像是橱窗里的雕塑，这样一个情绪泛滥的人，手竟然那样冷，这使得她更像一个完美的收藏品了——只是不知道在那层层布料下牢牢裹住的躯体是不是也这样冷呢？
　　他抬起头笑道：“你怎么穿那么少，手冷得厉害。”
　　“它向来如此。”姑娘抽回了手：“一年四季，从没个暖和的时候。”
　　“那我给你暖暖。”里德尔却又把手抢了回去，一本正经地用双手捂着。
　　“我放着好好的暖炉不用……”黛玉却给气笑了，这涎脸的人似乎看不见她握着的手炉一样，更别提自己的手其实也没有暖和到哪里去。她想了下，将怀里的暖炉塞进对方手里：“成了，知道你冷了。”
　　抽回手的时候手心却被塞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她拿过来，发现掌心是一枚绿色的钻石戒指。里德尔不慌不忙的声音适时地解释道：“投我以手炉，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姑娘的脸上登时就烧起一团红云，热意从脸上一路冲上大脑，让她觉得车里的空气都有些稀薄起来。她猝然将戒指往对方怀里一扔，别了脸道：“什么骗小姑娘的把戏，犯不着这般。”
　　里德尔却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任由那戒指在他怀里弹了一下，掉到了车内地毯上，他也不看，只是歪了头笑道：“上次我看贾少爷特意给你那里送了一串据说很珍贵的手串？上个月他又把洋行里的新款都包了……我还以为你喜欢这些。”
　　姑娘脸上的热意瞬间便退得无影无踪，怪不得他今天如此举动，原来是学了宝玉的做派，这人实在是……她冷笑道：“怎么？终于害怕你不再是我爹心中的第一人选了？”
　　“我只是以为你喜欢这样，”里德尔歪了下头：“至少你的丫鬟告诉我你喜欢这样。”
　　黛玉皱了眉：“紫鹃才不会瞎说这些。”
　　“你对她还真是信任。”里德尔转头扯开帘子看起了窗外后退的景致，这个上海，来来回回都是人，委实让他觉得有些置身蚁群中的厌烦：“那我喝醋还不行？”
　　他又扯回了帘子，转头从脚下捡起了那只戒指，绿色的宝石里透着价值不菲的璀璨光泽，忽而自嘲般笑道：“看来林小姐并不喜欢我刚发下来的全部年终奖。毕竟我的所有，对于贾家来说，大概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黛玉咬了下唇，没等她为自己的态度道歉，里德尔开了车窗，转头将那戒指大力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