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黛?姻缘记》将风

3、交易

　　03
　　黛玉没想过再会竟然会那么快。她甫从外面回来，就听着门房说老爷在客厅会客，特意叮嘱了如果她回来，要将她也请过去坐一坐。
　　兴许又是林如海从哪里相到的“俊杰”罢。黛玉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虽说如今已经是新式做派，青年男女间见个面倒也不妨什么事，兼之她委实偶尔也是会陪着她爹处理些公务的——贾夫人死得太早，不然也轮不上她一个又要上学的姑娘家去做这些——按理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可最近随着他病情越重，人似乎也愈发糊涂起来。总害怕没办法将她这桩心病安排了似的，走马观花地让她见各种人物。虽知这是亲爹的好意，可真安排到人身上，也不是那么轻易有福消受的。
　　没想到她避出去这大半天，现在居然还有人来拜访。如今这些人也是真的不挑时辰得紧了。
　　“这次不太一样，”门房宛如窥探到她的心思，小心翼翼向姑娘身后的紫鹃赔了笑道：“这次来的是个英国官员，咱瞧着那神色估计是谈正事。”
　　……和英国人谈的正事也会需要她么？她倒是不记得最近她爹的文件里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涉外事务。
　　“你去告诉老爷，我换身衣服就来。”她点了下头，终究还是将这些疑问暂时抛诸脑后。
　　从厢房走到客厅，正中的门边自然是如老式装潢般摆了台巨大的屏风隔断，只是没有用厚重的大理石，素色黄绢上绘着青碧的山水，点点白鹤振翅其间，倒是便宜了她这个窥探的人，从那片片雪白鹤羽袅袅黄云里影影绰绰地望过去，正好见得那黑发的青年仿佛甚是规矩地坐在红木的家具上，修长的手指却一搭一搭地敲着扶手，低垂了眼眸不知道是正在算计些什么。
　　不知是听得她衣裙的窸窣声还是察觉到她这窥探的视线，目光猛然便向她这边转过来，倒唬得她不自觉捏了下拳。
　　可他应当是看不见这面的。她在心底暗斥了自己一声，也不知道这危险的直觉又是从何而来。
　　不过须臾，那人又垂下目光，略微上翘的嘴角不急不缓地继续道：“早听得林先生是学贯中西的大儒，想必林小姐也是多亏了您的教导才能这般出彩。”
　　“她虽年轻，但也学了不少。”林如海不自觉叹了口气，满是一个父亲的欣慰与无奈：“但凡她的身体能好些，总不会比我更差的。”
　　“有请医生看过吗？我在英国倒是也认识好几个有名的医生，也许我有机会可以为林小姐引见引见。”青年似乎并不知道他们谈论的对象此时就立在屏风之后，仍然关切道。
　　“先天不足。”林如海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中医西医都看了个遍，都没什么好的法子，如今也只能吃些补血益气的药丸养着。某也算是薄有家底，倒也不是没想过将她送出去治病，可那些医生的话也都没有个准头，加上现在无论是火车还是渡轮，都免不了路上颠簸，我又不能一路陪着，终究是不放心。”似乎是害怕对方误解一般，又补了一句：“不过现在她已经好很多了。”
　　“如果您允许我说实话，我确实甚少看见您这样尽责的父亲。”里德尔笑了笑：“哪怕是在英国，这样掏心掏肺的父亲也很少见。这可真是让我苦恼，我一面想以您为榜样，另一面却害怕万一我有了女儿，她难道要为做父亲的一点虚名而受苦半生吗？想来想去，我大概还是宁愿做个平凡的父亲，只要子女安好也就行了。”
　　“可不是么。”这话宛如触及了林如海晦暗的心事，连带着声音也不自觉高了一点：“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哪能为了一点虚名假利而送掉她的幸福。”
　　……哪有对外人这般掏心掏肺的？
　　一直站在屏风后的黛玉不禁纳罕着林如海今日意外的坦诚，连忙走出来打断了似乎要愈发深入的谈话。
　　“爹，您叫我？”
　　说着宛如刚走过来一般笑看了里德尔一眼：“不知这位客人是……”似乎在例行公事地等待着林如海给二人介绍。
　　林如海连忙回归正题，向着里德尔道：“这就是小女黛玉，她的年纪虽然比你还要小两岁，但在书籍这方面，多少也算得上真正的行家。”
　　里德尔依旧噙着笑，似乎了然黛玉会装着初次见面般向他伸了手来。他倒是也状似自然地伸手握住，却和一般男女青年那种虚握不太一样，指节有力地牵住了她的，宛如埋怨她这种过目不忘的脑子居然也将他尽数忘了一般，又微微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指尖——黛玉心下又是一跳，却不知自己为什么就能读出他这种想法。
　　她抽回了手，落荒而逃般。
　　却不想里德尔倒是直接坦诚道：“其实有幸见过林小姐，但想来林小姐倒是没有记住我了，趁今天这个机会，我可要好好认识一下。”
　　林如海没有什么表示，虽说黛玉不甚外出，但他到底不是拘着女儿行迹的旧派作风，加上近来几场宴会办下来，大概里德尔想不认识黛玉都难。他郑重地介绍道：“这是里德尔先生，目前在兰普森爵士那里当差，年纪轻轻倒是走了不少地方，还是个小中国通。”
　　他这个“小”字倒是单纯指里德尔的年纪而言，就凭方才里德尔的谈吐，林如海觉得这个青年倒是个真实难得的才俊。这么年轻便已经做了那么多事业，虽说没有大学学位，但那谈吐见地倒是远高于只知高谈阔论或是迷惘混乱的那些学生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内叹了一口气，这种人才，可惜生在了英国，若是让他生在中国，自己少不了要将他收作门生……若是那样，他极隐晦地打量了一眼尚在客套的二人……若是那样，得意门生娶自己的女儿，倒也能算是天造地设的一段佳话。
　　黛玉似乎没有捕捉到她爹含蓄的目光，她很快地转入了里德尔拜访的正题——鉴定一下他带来的书卷真伪——这对她倒是不算难，想必对她爹也是如此。她戴上手套低头去打量那份书卷，心中的震惊却立刻将那点私情疑虑赶到了九霄云外。
　　她惊讶地抬起头，甚至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范：“这书你是从何得来？”
　　里德尔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尚需保密。”他见着黛玉骤然变冷的神色，终究还是好笑着提醒了一句：“但现在它是我合法所有。”
　　姑娘的神色却没有因为他这句话好转多少：“这本是中国的东西。”
　　“It was（曾经是）。”里德尔颇为耐心地纠正了她的说法。
　　林如海忍不住叹了口气，出来打了圆场：“里德尔先生，如你所见，这《永乐大典》本是中国的书，而你手中仅有这一册，其实它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实际价值，不如请你将它割爱让给我，我一定给你出个好价钱。这本书对于中国来说，却是很重要的典籍。”说着他却忍不住红了眼，这对于谈判来说，其实是大忌。
　　“我知道残册在收藏价格会大打折扣。我也知道在您这样的读书人眼里，这册书的价值是难以衡量的。”里德尔微笑道：“据我说知……这套书的原版是没有发现的罢？我今天既然将它带到您这里，自然并不是出于什么炫耀的心思，只是这样的宝物……”他做了一个苦恼的表情：“大英博物馆盯得很紧。”
　　黛玉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里德尔的言外之意，这册书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轻易交给林如海的，这样的宝物纵使他有心留给中国人，他二人的身份也不会允许他们做出这样的交换。可是里德尔既然带了这样的宝物过来……
　　他难不成是想要用这书来换自己么？
　　黛玉只觉得手上的书页顿时有千钧重，如铁板一般烫得她恨不得立即丢开，可这样的东西……她分明记得几年前敦煌那些壁画和彩塑都被抢走的时候，林如海坐在书房喝了一夜的酒。
　　十余年的林如海没有能力保，几年前的林如海也没有保住，而如今，相同的刀子又捅在了一样的伤疤上，疼得她满眼鲜红。
　　“我知道你我身份特殊……”林如海依旧怀了一丝希冀祈求道：“我也有几位正直的朋友，也许他们可以帮忙周旋一下。”
　　里德尔这次却郑重地摇了摇头：“林先生，你很正直，我知道你就算拿到这册书也会把它放进你们的博物馆，但你的那些朋友们，”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必他们和你一样正直，肯定会想把这样的好东西放到他们国家的博物馆去好好保管。”
　　“这话说的，便只有你里德尔先生在这做了个小人吗？”黛玉终究是忍不住反驳了道：“自然还是有大于民族国籍的公理在的。”
　　里德尔却含笑看了一眼黛玉，躲开了她这强行扣过来的高帽子：“就算是为人类文明的保护来说，自顾不暇的中国哪里比得上汇集了世界历史的大英博物馆呢？据我所知，十几年前敦煌拉了几车书卷进了北京城，如今还见得到多少?”
　　这一下可是切切实实地扎到了林如海的痛处，他不禁握了拳道：“可如今我们也不是那拨人……”
　　里德尔却如同照顾他情绪一般，补充道：“自然，我是相信林先生的品德的，这册书，于我而言不过锦上添花，但对于林先生而言，大概是至关重要。我仰慕林先生的品德，自然不愿意因为这一本死物同您交恶……”他又笑了起来：“林先生您方才也猜到了，我毕竟年轻，年轻人总会做出一点冲动的事情。”
　　感受到他的目光再次转向自己，黛玉却有种堕入冰窟的感觉，想到他上次的志在必得，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如果他真的要用这书卷换自己，哪怕她爹如今拒绝了，往后父女之间也难免生了隔阂……何况这于她而言本也不算什么难事，她总归是要嫁人的，而这孤本与她哪方更重要？怕只有林如海这个做父亲的还生怕委屈了她罢，可哪里就叫她真受委屈了呢？黛玉浑浑噩噩地想着，指甲不自觉深深地抓进掌心里，勾出一道道月牙状的红痕，可她却麻木地感受不到半分痛楚。
　　“我今天斗胆请林小姐过来，自然也是这个原因，初见林小姐，实在是折服于林小姐的风姿……”里德尔带笑的嘴一开一合，在黛玉听来却如同催命的符铃：“书卷配知音，所以我情愿将这书送给林小姐，只希望林小姐能明白我一片交好的赤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