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姻缘掉地上了》墨笑酥

3、第一世

　　书房里的书籍，大都是蘅初涵师父年轻的时候收藏得来的。

　　据说年轻的时候曾是个富家子弟，明明是医药世家，却一心想当个侠客，拿着把软剑就说要仗剑走天涯。

　　后来为权贵所害，家道中落，为了不让祖传的医术断了传承，便带着家传的医书隐姓埋名，避世不出。

　　潜心钻研多年，又在晚年收养了她，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所以书房之中，除了医术之外，还有几本晦涩难懂的剑道残卷。

　　均是师父年轻游历所得。

　　蘅初涵想着左右留着无用，便从箱中翻了出来，连带着新熬成的伤药，一同送了过去。

　　许是少年也想着早日病愈，又或者那本剑籍当真有意思，接下来的几日，蘅初涵并未见他再踏出过房门。

　　蘅初涵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每隔几日便会下山去附近的城镇治病救人，赚得的些微钱两会买些吃食。

　　当枯黄的树叶开始飘落，屋前的桂花树夜来暗香之际，黎阳的伤已好了七八分。

　　蘅初涵从山下回来之际，便看到他拿着几根新伐来的木桩，在庭院中比划。

　　“你在做什么？”

　　黎阳循声望去，笑道，“我看你屋中的书架有些受潮腐损，便想着左右呆着无事，不如帮你重新做一个。”

　　因为做木工，他拿了蘅初涵平日在厨房用的围裙。

　　他身形高挑，虽是遮了部分胸前的衣物，腿上却仍旧被蹭了不少的木屑。

　　虽说明知他是好意，但看到自己的东西穿在他的外衣上，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蘅初涵忽略心中的异样，将手中的一个包裹放在他的身侧，“你的衣服。”

　　黎阳低头看了眼，青色的男式衣衫，布料则比他如今身上的要略厚些。

　　他是习武之人，身体病愈后对温度的感知并没有那么敏感，但这一刻，黎阳脸上仍旧是有了真切的笑意。

　　“蘅姑娘真是善解人意。”

　　少年的笑干净明朗，正如他的名字一般，像是黎明之阳，带着破晓的温柔和澄亮。

　　蘅初涵下意识的移开目光，“你的病已无大碍，若是……”

　　“蘅姑娘，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突兀的一声问，打断了她原本想了一路的话，蘅初涵有些怔愣，“嗯？”

　　受了姑娘的救命之恩，又承姑娘的剑谱之惠，现又有赠衣之泽。”黎阳话语一顿，“区区一个书架不足以表达在下的谢意，想再送你一件心仪的物件。”

　　他的言辞诚恳，目光灼灼，倘若不是语气中恰到好处的愧疚之意，倒真像……

　　真像什么？蘅初涵又说不出来了。

　　“我无甚可缺的。”她抿了抿嘴，声音清淡。

　　独居于此，经年累月早已习惯。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是必须要的，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

　　生活于她，不过是无数个繁琐日常的重复。

　　自从师父离开后，更是如此。

　　黎阳并不在意她的冷淡，相处这两月有余，他对这位医女的心性已算是有所了解。

　　他的目光在院外的几株四季竹掠过，倏然有了主意，“不若给你做个竹笛吧？”

　　病重昏迷不醒期间，他迷迷糊糊似乎听她吹奏过。

　　蘅初涵见今日怕是不方便提醒他离开，便转身往屋内走去，“随你。”

　　黎阳接过她手中的米粮，同她一块往回走，笑着承诺道，“蘅姑娘且耐心等几日，在下必定给你做个独一无二的！”

　　可蘅初涵没想到竹笛还未收到，她的房间陆陆续续的多了许多其他的小玩意。

　　用草编织的蚂蚱和兔子，手作的风筝和灯笼，甚至是树叶裁剪的肖像小绘。

　　她治病学医的这十五年，竟是第一次知晓，一个人的手竟是这般的巧。

　　他拿的起沉重的剑，也做的出这般精细玩意。

　　她曾试图阻止过他，但少年只说是要报恩，不然他离开也心中难安。

　　蘅初涵自此便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找了个箱子，把这些零碎物件一个个收了进去。

　　直到秋天的最后一片树叶落下，随着自己下山义诊的黎阳消失半日后回来，整个人沉默的不似往日的他。

　　蘅初涵便知道，她不需再提醒了。

　　今日的晚饭很是丰盛，有黎阳昨日打来的野味和今日村民送的些许蔬菜，另外还熬了鱼汤。

　　少年看着这菜色，便晓得她已是猜到些什么。

　　也是，她本就是个聪颖的人。

　　他不想浪费了这份色香味俱全的晚饭，故而一直安静的没有开口，一直等到双方都放下了碗筷，方才出声道，“我要走了。”

　　“嗯。”蘅初涵并不意外。

　　“明日出发。”

　　“嗯。”

　　“我……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一路顺风。”

　　虽是早已料到了她的态度，但是亲耳听到，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叨扰这般久，你怕是也有些不耐烦了吧。”

　　许是少年口中的伤感之意有些浓重，蘅初涵略歪了歪头，侧眸看他，“不是。”

　　似是觉得自己的反驳不足以让人相信，蘅初涵难得的多说了些，“我救你回来，你昏迷不醒之际便噩梦频发；后来养伤之时，哪怕知晓我是你救命恩人，却仍旧时不时警惕的打量周围环境；病愈后，虽每日主动找我说笑玩闹，但独处时却常常眉有隐伤。所以我猜，你有难解之事藏于心中，却又踌躇如何解决，所以才呆在我这，远离人嚣。”

　　黎阳摇了摇头，“我不愿离开，并非只是未想清前路何从。”

　　“那还是为何？”

　　自然而然的反问，让他倏然沉默下来。

　　蘅初涵皱着眉头，倒也不纠结于别人不想谈及的私事，她只是拿出自己现有的钱两，“这是今日卖药的钱，你可以应急。”

　　“那你呢？”

　　蘅初涵浑然不在意，“屯粮够我度过这个冬天，钱两于我并非急需之物。”

　　明明是个于亲情友感都有所欠缺迟钝的人，却总是外冷内热的做着让人感动的事。

　　黎阳倏然觉得自己有些贪恋这份久违的温暖，让他有了一分迟疑。

　　可他不能。

　　想到自己枉死的亲人，他清楚的知道他的路该在何处。

　　在一切未尘埃落定之前，他的逗留于她只会是危险。

　　所以他走的毫不犹豫。

　　在清晨未破晓之前，在黎明未亮之前。

　　他背上自己的剑，头也不回的离开。

　　徒留一只竹笛于案桌之上，无只言片语的离别之言。

　　蘅初涵的生活又回归了往常，初始时山下的乡民还会好奇的问上一句，“之前的少年怎得不一同来了？”

　　但随着这个寒冬过去，大家也都淡忘了他。

　　若不是房内的竹笛和书架，若不是那满箱的小玩意，就连蘅初涵自己，怕是都要淡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少年。

　　他干净，明朗，如初升之朝阳。

　　春去秋来，又三载。

　　江湖纷纷扰扰，快意恩仇终究不曾影响过这座小山半分。

　　但天灾人祸，不可避免。

　　地龙翻了个身，让小镇的乡民死伤不少，紧接着的蝗虫过境，农作物颗粒无收，更是让他们开始搬离这片久居之地。

　　而且据说此处受创还不是最为严重的，越是往西走，百姓才更为苦不堪言。

　　蘅初涵在此地行医救助村民多年，不少相熟的都劝她一同南下避难。

　　可她终是摇了摇头。

　　医本期于济世，能治则治之。

　　她并没有悬壶济世的高尚抱负，只懂得如何做才是不辜负师父的谆谆教诲，如何抉择才无愧于多年所学的医卷药理。

　　她知晓自己的路在哪。

　　她是个医者，既知生民有难，不可妄退之。

　　她轻装简行，与村民们背道而驰。

　　愈是往西走，城镇便更为的残破不堪，地动捣毁了百姓的安稳生活，饥饿更是让他们无力重建家园。

　　她兜兜转转多地之间，每当一个地方的患者情况稳定些许后，便会赶赴下一个乡镇。

　　她见过了许多的人，遇到了更多的疑难杂症，多年的所学有了用武之地。

　　她看到，垂暮之年的老朽为了不拖累亲人而咽气而亡；

　　她看到，饥饿难忍的哥哥将最后一口米粮留给年幼的妹妹，自己去啃食树根；

　　可她也曾看到，霸道狡猾的泼皮沿路抢夺口粮，并为此沾沾自喜；

　　看到那无良的商人，在饥饿贫困之地哄抬物价，惹得百姓怨声载道……

　　太多太多，她救的了人，却救不了心。

　　有的人，心本就是恶的。

　　她甚至会想，生而为人，于人世间的这一遭，终究是快乐居多，还是苦难更多。

　　上天给予了智慧和力量，却又让人类分为三六九等，让恶者有了行恶的资本，让善者多了苦难的折磨。

　　这样的生存，是何意义？

　　便是她自己，不晓父母，不知来路，孑然一身，好似这天地间的无根之人。

　　行医更多是因她只会行医，救人也是书中道义所学。

　　以前多年独居学医问药，似是心中清明，可真入世走这一遭，她反而多了许多以前不曾有的疑问。

　　或许时间和阅历会给予她答案。

　　但现在，她全然无解。

　　她不准备回去了，她要多走走这世间，想求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