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娥]哮天犬的独白》放点辣椒_

2、下

　　之后的事，玉兔也告诉过你们了，时至今日再回头看我才发觉，原来他从入了天庭的第一天起，就知道自己今后一定会离月亮，越来越远。
　　他从没忘了自己的初心是什么，可是这一千年年太长了，长到中间发生的种种变故，都是一次次艰难的挑战。
　　他和月亮说，追名逐利和位高权重，就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但遇到万万事都能冷静应对的二郎神，唯独碰到月亮就甘拜下风。
　　他拧巴了这么多年，喜欢是情不自禁的想靠近，可理智又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只有他离月亮越远，月亮才能永远皎洁明亮。
　　我当然要你永远高坐明堂，不沾风雪。
　　自己选的路，摸黑走到底撞个头破血流也好，千夫所指被人唾骂罪有应得也罢。
　　不能相爱也认了，只要你平安。
　　或许这就是少年的英雄主义，就算以最悲壮的结局收尾，也都认了。

　　仙子气他跑回来在天庭为官，人间正道多少条，他偏偏踏上一条不归路，于是总不给他好脸色，主人面上是不在乎，只是每到夜晚常常看着月亮发呆。

　　刚开始，新来的司法天神沉默寡言，朝会汇报时简言意赅，从不多言语。众仙家议论声有好有坏，他通通充耳不闻，连有人刻意在他面前提起瑶姬他都能做到神色无异。他是会做好万全准备的人，入职之前要是连这点都想不到，他就不会成为后来的杨戬。
　　一年又一年的岁月过去，他彻底明白了只靠自己一人的力量是无法打破腐朽千年的天条的，于是慢慢的，他“变成了”天庭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他当然要稳坐这个位子上，这样才能有资格去实现自己的心中所想，哪怕在众人眼中他是一步一步沦为了对天庭言听计从的走狗，哪怕有时“忍辱负重”四个字能压的他喘不上气。
　　有人说他狗仗人势，有人说他冷血无情，他不在意，他也不能在意。
　　至少，他身边还有我和梅山兄弟，至少，他还有妹妹。
　　日日看公文时解不开的眉头，还是只有在月光下才能舒展片刻，真君神殿离月宫不算远，有时还能听到玉兔捣药时的声响。
　　我也有了个新任务，每个月都要去给广寒宫的那只兔子送一大盘新鲜的荔枝。
　　兔子吃到荔枝就满脸幸福的笑，心情一好就给我讲她姐姐平日里都做了哪些事，我蹲在一边一边替她剥荔枝一边记重点，等着回去了好向主人汇报。
　　别扭的人装作不在意，可在月亮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偷偷望了多少遍。

　　人间的疾苦太多了，连神仙都找不到让众生幸福的办法。
　　下界中原之地三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求雨的祈愿多得能装满两大袋子，可四海龙王皆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他去瑶池同王母娘娘商议，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可娘娘嘁笑一声，说不准。

　　“那帮刁民前两年砸了多少神庙，他们不是不信神吗，那神也就没必要看他们的祈愿了。”
　　我不明白，神都这么小气吗？

　　两人又是一场辩论，可王母比他多活了多少年，他能想到的理由，还不抵王母反驳的一半。
　　胸口的伤疼得厉害，主人嘴唇发白，提前结束了这场辩论。
　　刚刚在下界降妖遇上了个厉害的，一掌不偏不倚打在他心口旧伤上，现在可能是已经裂开了，痛感让他注意力不能集中，办法可以再想想，只是此时还是先回真君神殿为妥。
　　乘云的路上他已经神态恍惚，我说要扶他，他也拒绝。

　　神殿前立着一紫衣仙子，紫氅上的暗纹在月光下粼粼，远远看去如梦似幻，分不清是水中花，还是镜中月。

　　仙子回身，向他走来
　　“杨戬，中原的旱灾怎么样……”
　　话还未说完，她看见主人苍白面色，皱起了眉
　　“你怎么了？”
　　“小神身体不适……仙子今日先回去吧。”
　　主人强打起精神留下一句话就踉跄着向前走去，路过仙子身边时，他被拉住了衣袖
　　“你脸色很不好……你受伤了？”
　　我还没来得及替主人解释，他就已经闭上眼，直直向前倒去。
　　一下栽进仙子怀里。
　　仙子下意识接住他，抵在她脖颈处呼出的鼻息惹她红了耳尖。
　　“杨戬？”
　　喊了几声无应答，我忙上前帮她一同搀扶起主人，向殿内走去。

　　心口的伤是剔仙骨的刀捅的，短时间内都无法痊愈，那妖精的一掌太重，现在伤口直接裂开，渗出的血榻湿了里衣，在黑衣上倒是不显，只是刚刚那一倒，血还沾到了仙子紫氅上的那圈绒毛。
　　我替主人换着药，但这活儿我没干过，上天之前都是三妹心细的替他换药，像这样我笨手笨脚的，现在已经戳到他好几次伤口了。
　　我急得满头大汗，仙子在一旁看着，攥了攥衣袖。
　　“我来吧……”
　　我犹豫了，男女有别，这样会不会对仙子的名声不好……
　　仙子回以我一个安心的笑，轻轻开口
　　“别担心，生死面前无男女。”
　　人家仙子都大大方方，我能有什么理由扭捏，将药膏递予仙子，我乖乖坐在一旁。
　　习武之人身材健硕，该说不说我主人的身材那是上品，此时卷发散在脑后□□上身躺在那里，怎么看都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嘿嘿嘿，仙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可是我看到仙子耳朵都红透了哦。
　　只是看着看着，仙子的眉就蹙的越紧。
　　少年人那些年受了大大小小许多伤，但他觉得自己命硬，只要不是伤及性命的伤，都放着让它自己好就行了，于是这些年攒下来，他身上已有不少疤痕。
　　仙子的指尖有点发抖，药上好后，我替主人盖好被子
　　“以你主人的本领，什么人能伤他如此之重？”
　　仙子认真看着我，我心虚的直冒汗。
　　完了，我忘了，仙子不记得三公主行刺她这回事了，主人下了死命令不让人在她面前提起此事，这下我怎么编呜呜呜呜……
　　“主人他是……是他睡着的时候有妖精来寻仇，他没防备，就被刺了一刀……”
　　呜呜呜呜呜，我承认这个借口的确很烂……
　　我又弱弱补上一句
　　“他仇家多嘛……”
　　我保证这句是实话！
　　好在仙子没有为难我，只默默点点头就去煎药了。

　　药味闻着就极苦，我将殿内所有窗户都打开散气味，主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愣愣看着仙子正在盛药的背影。
　　我捂嘴偷笑退出门外，悄悄关上了门。

　　“你醒了？”
　　仙子端起药碗向床边走来，刚煎好的药烫手，她轻呼一口气，他就忙抬手要接。
　　仙子顺手握住他手腕，轻放下他手臂
　　“不用接，你伤口会裂开。”
　　只是一下的肢体接触也足够他乱了心智。
　　仙子还在想旱灾的事，要怎样才能让王母娘娘的气不波及百姓，毕竟再拖下去，就不知能要多少人性命了。
　　她将一勺吹凉的药递到杨戬嘴边
　　“月亮能掌管潮汐，我可以尽力让河湖水上涨些，能灌溉到一些土地也好，但还是不能控制降水，而且这事若是被那几位龙王发现了，报到你这里还好，可要是让娘娘知道了，指不定她会再发脾气难为百姓，我受罚是小事，但中原的百姓不能再耽搁了……”
　　主人还愣愣看着仙子，不见人回话，仙子疑惑抬起眼。
　　他喝下那口药，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仙子，你认为神仙是应该为了得到众生的信奉而做好事，还是神仙本就应该为苍生做好事……”
　　仙子又吹凉一口药递过来，眉眼平静
　　“世上多得是两难全。每个人都要顾及自己的利益，但无论是因何而为，只要结果是为众生幸福就好。”
　　杨戬乖乖点头
　　仙子抬眼看了看他，继续喂着药
　　“你也别逞强……”
　　后面仙子再说了什么杨戬都不记得了，他恍惚间就记起百年前在月宫的那段日子，仙子也是这样为他煎药，为照顾他抬不起的胳膊，替他吹凉了药递到嘴边。
　　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药喝完了，仙子起身摸了摸衣袖，自然从袖中掏出两颗糖递给他
　　“只有两颗……”
　　话还没说完，两人都一僵
　　上个月天蓬闹月宫时，也不知道是谁因为这几颗糖就莫名其妙生了气，还把人逼到墙角，臭着脸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我忘了……”
　　忘了你已经不吃糖了。
　　仙子垂下眼要收回手，掌心的两颗糖就被他拿走，眼疾手快剥开放进嘴里一颗。
　　“今天的药太苦了……”
　　他脸上泛起红晕，还试图用咳嗽声掩盖。
　　仙子看他这别扭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手臂的伤别沾水，等会我让玉兔给你送点——”
　　？
　　等等？
　　嫦娥看着他懵了的表情和完好无损的两只胳膊，脸颊的热一路烧红到脖颈。
　　那会在月宫他是伤了胳膊，拿不起东西才得喂药，可她今天煎过药就自然把药递到人嘴边干什么！！
　　完了，场景太相似，她一时间记岔了。
　　这套动作熟练的让人脸发烧。
　　“这次不是手臂……”
　　杨戬也没忍住笑弯了眼，嫦娥又羞又恼，把药碗和药盘推到他怀里，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不是手臂就去把碗刷了！”
　　他起身端起盘子，仙子抬脚就往殿外走，再待下去，脸都要烧熟了
　　“我送仙子……”
　　“不用送！”
　　仙子撂下一句话匆匆离去。
　　等我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有颗番茄脸在乖乖刷着碗，就是嘴角压不住的笑让我感慨——
　　杨少爷，我看你就算再过一千年，在姐姐面前也还只能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那时两个人闲来无事还能坐在一起聊聊三界众生的琐事，从商业模式到贫富差距，什么都能聊上两句，我也没想到看起来清清冷冷的仙子，竟然对三界众生的生活如此了解，想来这么多年月宫孤寂，她也是借着月光看遍了人间生死与疾苦。
　　吵架拌嘴是常有的事，主人他天天绷着个脸，看似对仙子说的话不怎么在意，实际回了神殿之后还是会反复琢磨她说的问题。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慢慢变得非常奇怪，奇怪在于，他们就像对闹别扭的小情侣。
　　有好几次仙子生气故意不搭理他，他想哄人又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想来想去，他就会去下界主动捉妖，然后再整点小磕小碰的伤，跑去广寒宫门口求药。
　　小吵时仙子就冷着脸替他擦药，偶尔故意在清理伤口时手劲大点，听见他闷哼几声吃点苦头，气也就消了。但要是碰上大吵，仙子就直接把包好的药扔到广寒宫门口，就算他在广寒宫门口站上小半夜，也不会开门。
　　然后他就能在仙子上朝时打开宫门的那一刻吓她一跳，最终还是会默默跟在她不远处，陪人一起去上朝。
　　我本以为，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说不定哪天广寒宫的寒冰也能融成春水呢，可是天不遂人愿，还是出事了。
　　自从得知三妹被压在了华山下，两人都关系就急转直下，直到最后降至冰点。

　　桃花落满了华山，岁月一晃过了八百年，三妹也挽起了发，换上淡蓝色的衣裙，与丈夫坐在桃花林中，一起逗笑摇篮中的男婴。
　　世上唯一的亲人，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曾说过这枪尖永不会对准他心爱的人，一是妹妹，二是月亮。
　　于是他便赤手空拳去接妹妹的白绫，看着妹妹一招一式都有自己教过她的影子，心底结了霜。
　　白绫穿梭在桃花林中，打散几树花开，华山山崩地裂，她被压入山底水笼中，失了知觉。
　　书生带着孩子被宝莲灯携走，不知去向，他下令收兵，不用再追。
　　许久不回杨府，院里落了灰，他不点半分烛火，一人坐在高堂，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月光落在他眉骨，也亮不起瞳孔的光，好像人是会在一瞬苍老，他坐在那里许久无声，几个时辰却像已过完了一生。
　　我静静趴在门口，陪他一起无言，这已经是这么多年来我们的默契，他从来都不是需要别人和他讲什么大道理的人，他已经懂得太多，他只是需要陪伴而已。
　　我想让主人知道，至少无论如何，都还有我陪着他。
　　他起身，把檐边的风铃解了下来收回铜盒，合盖的那一刻，猛地一大口血吐在盒盖上。
　　我吓得就要去广寒宫，他一把拉住我，摇了摇头。
　　“去睡觉吧哮天犬。”
　　“主人，我想陪着你……”
　　他摸了摸我的头，语气却不容拒绝
　　“乖，去睡觉。”
　　我识趣的出了门。
　　我知道他这时候需要一个人待一会才能缓过来，我守在窗边偷偷看里面，玄衣人跪倒在地上，慢慢平躺在月光下，嘴角还有血迹，他伸出手虚握一把月光，把它放在左胸口，把那里的衣料攥的皱巴巴的之后，又无力的松开。
　　他没有说话，可我却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绝望，
　　原来心里结霜的时候，是连眼泪都流不出的。

　　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全是一家人在杨府时的欢笑，那时哥哥喜欢和他比力气，父亲喜欢对他恶作剧，母亲喜欢教他念诗写字，妹妹则喜欢拉着他衣角，听小小的他童言无忌说尽了各种狂妄无边的话之后，尤其捧场的软软夸上一句“我二哥真厉害！”
　　或许是过去太久了。
　　他跌入一层又一层的梦境，挣不开，醒不来。

　　这一觉他足足睡了三天。
　　天上不过半刻，耽搁不了什么，他面无表情站在铜镜前，换好那一身威严的银甲。
　　神殿阴冷，回到九重天他只能拼命看公文来麻痹自己，因为只要一停下思考，脑海中就满是泪眼婆娑的妹妹哀求道二哥的模样。
　　责任，公务，权衡利弊，压的人喘不上气，司法天神表面上看起来有多风光，他暗处就有多压抑。
　　压抑了十天，迎来了蟠桃会。

　　往年的蟠桃会，他参加的唯一目的就是替嫦娥挡酒，可今年临近蟠桃会看他的状态，他或许能趁这一天歇一歇。
　　清晨他迷糊睁开眼，问我现在是什么时辰
　　“主人，已经辰时啦。”
　　他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起身去换银甲，我刚端来早饭，见此疑惑问他
　　“主人，不是向娘娘告过假了吗……”
　　“嗯。”
　　他应了一声，还是没停下换衣服的手。我摸不清他要干什么，急得挠头
　　“你今日不去也行。”
　　他揉揉我的头，向瑶池飞去，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不跟着他，于是我也忙乘云赶去。

　　众仙疑惑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主人，娘娘挑了挑眉，随手指了指一个空位
　　“二郎神既然来了就入座吧。”
　　巧了不是，嫦娥仙子的身边。
　　他面无表情坐在了仙子身边，宴席开场，池内云雾缭绕，仙鹤衔来百岁枝，化为曼妙佳人作开场舞，众人推杯换盏间，不曾窥见两人低语模样。
　　仙子目视前方面容无异，在桌下扯了扯他衣袖
　　“你今日不是请过假了？”
　　“嗯。”
　　他只应一声就没了下文，仙子悄悄别过脸，皱起眉看他。
　　他仰头饮尽一杯酒，也看着仙子
　　“要吃橘子吗。”
　　仙子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把脸转了回去。
　　不说算了。
　　“不吃，一会要献舞。”
　　其实两件事没有关联，她就是看杨戬今日不太对劲，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你今日不用献舞。”
　　仙子看着他莫名其妙
　　“杨戬，你是不是一杯酒就醉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自己剥起了橘子。
　　仙子觉得今天的杨戬奇怪极了，奇怪的让她不想搭理他，于是别过脸欣赏起了歌舞。
　　天庭的仙女个个能歌善舞，长相也颇为出众，只是年年最后的收场都是嫦娥独一份，就好像别人的出场是群星璀璨，而她的独舞就是独一份的月亮。
　　宴会已进行一半，有杨戬坐在身边压根就不用担心喝酒的事，天宫内能喝的过杨戬的人屈指可数，但他今天似乎有些反常，除了别人敬的酒，他自己倒是也一杯接一杯的续满再一仰而尽。
　　意识到他今天确实不对劲之后嫦娥又在桌下扯了扯他衣袖
　　“少喝点……”
　　他乖乖应了声好。
　　然后又一杯接一杯的灌自己。
　　仙子诧异的盯着他，要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匆匆赶来的小仙娥打断。
　　“太阴星君，您的舞服被烧了……”
　　“什么？”
　　仙子惊讶的皱起眉，小仙娥又忙接上
　　“不过百花仙子说了，一会儿她和众花仙们代替你上台跳一舞就好，娘娘也准了。”
　　仙子向百花的方向看去，只见她笑着冲她眨眨眼，用口型比了“没事”二字。
　　仙子松了口气，对着百花露出个温柔的笑。

　　众人都沉浸在精卫的歌声中，身边人扯了扯她的衣袖，在她手心塞了个剥好的橘子。
　　“现在能吃了。”
　　嫦娥看着手心里少了一瓣的橘子，挑了眉去看他，
　　“你干的好事？”
　　她问的是舞服，他答的是橘子
　　“这个甜。”
　　杨戬摸了摸鼻尖，又给自己倒上了酒。
　　仙子放入口中一瓣橘子，确实甜到心头，于是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渴了。”
　　仙子小小呛了一口橘子的汁水，主人轻轻替她拍了拍背。
　　这都是什么狗屁理由，杨戬今日有毛病啊？
　　仙子白了他一眼，默默把酒壶移到自己这边的桌子上。

　　宴会进行的差不多了，来客皆已有醉态，娘娘和玉帝在笑说着什么，下面众仙家也三三两两在攀谈。
　　看敬酒环节已经过了，主人起身离场。
　　我忙跟上他，他在回廊处停下，慢慢依坐在墙边，闭上眼长长呼了一口气。
　　三妹的事还没人知道，可他清楚，瞒不了多久了。
　　嫦娥知道后，他要如何面对她。

　　“杨戬？”
　　身旁响起仙子的声音，她跟他到此，蹲在人面前，看着他皱起的眉无奈道
　　“让你别喝这么多……”
　　他想起在华山抱着她时，她柔柔摸着“妹妹”的头，说要妹妹别怪她哥哥，说你哥哥也有他的苦衷。
　　仙子看着他愣怔的表情，伸出手要去探他额头
　　“你不舒服吗？”
　　可却被主人别过脸，躲开了。
　　仙子愣了，我也愣了，主人顿了一下，站起了身。
　　“我没事……”
　　他有些不自然的要去把仙子扶起来，可仙子回了神，也避开了他的手。
　　“没事就好。”
　　一时两人之间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他看着仙子垂下的眼睫，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小仙告辞。”
　　仙子含了颔首，冻上面容走了。
　　他留在原地，只剩眉头解不开的愁。

　　“主人，仙子她那日是关心你……”
　　平时要是能和仙子站在一起都够他偷着开心了，可他那日竟然拒绝了仙子的触碰，而且人家也只是关心一下，他这样一躲，倒是显得仙子的举动是……越矩了？
　　“我知道……可我不能连累她。”
　　连累？连累什么？
　　主人刻着一把金锁，不再说话。
　　他在天为官这么多年，深知天条的腐朽和变革的难度，只靠他一人，怕是熬不到头。
　　他缺的是能促进这事成功的契机。
　　可能这就是宿命，他母亲是旧天条的牺牲品，他妹妹则成了新天条的出发点。
　　他前两日终于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契机，妹妹的儿子，叫刘沉香。

　　少年人眉眼和他母亲有几分神似，那样蹙起眉看人时的神情，让他一阵恍惚。
　　“你真的……是我舅舅？”
　　他亲手把金锁挂在沉香脖子上，在湖边送走了少年人，想着他刚刚那一句
　　“下次见面，舅舅你可要给我讲我娘的事！”
　　他没了笑。
　　下次再见面，你可就不会再喊我舅舅了。

　　东海四公主告诉了沉香真相，小少年坐在河边哭着把金锁扔进了湖里，抹干净眼泪就要去拜师学艺，说要把二郎神活剥了才能泄恨。
　　我为了捡金锁，浑身湿漉漉的回了神殿，还挺凑巧，露台上有两人正在上演好戏一场。
　　我忙躲到柱子后，结果不小心踩到了别人(兔)的尾巴
　　“嘶——”
　　尾巴的主人一闪换出了人形，双丫髻配着一点峨眉，不是广寒宫的兔子还能是谁。
　　“狗崽子！你瞎了！”
　　我笑着捣了捣她胳膊
　　“我没看见不是，咱俩都是来看好戏的，你小声点嘛……”
　　兔子点点头，往里面蹲了蹲。

　　露台上，两人站在一明一暗处，月光总能把嫦娥衬出绝佳气质，而他站在阴影中，不去踏足月光能沐浴到的地方一步。
　　“杨戬，你妹妹……”
　　“仙子比我要先知道她思凡的事，可是，你们都瞒着我。”
　　仙子顿了顿，抬眼看他
　　“是……我不该瞒你，可——”
　　“可三圣母已经压在华山下了。”
　　是她又走错了路，她又抱着侥幸心理偏向了勇敢追爱的一方，却忘了会让他多为难。
　　仙子一下哑口无言。
　　瑶姬，杨婵，她还是没能挽回局面，宿命般的轮回上演，她还是太愚蠢。
　　她要上前一步，可杨戬却后退了一步，把她拦在阴影外，不让她踏进其中。
　　他整张脸浸在阴影中，眼神冷若寒冰
　　“今日神殿公务繁忙，杨戬没空叙旧，仙子请回吧。”

　　若到两情相悦时，我宁愿反下天去，竖旗为妖。
　　仙子想起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心中泛起苦涩。
　　玉树被她施了障眼法，旁人看不出什么，只是她知道，缺失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这一刻竟然突生出后悔的情绪。
　　嫦娥心里只有一个人，已经塞满了，再容不下别人。
　　是她话说重了，伤了别人的心，他若从此断了对她的那份情，也该是她想要的结果。
　　可今天她竟然还站在人面前试图感化别人，看着他冷冰冰的样子，竟然会有后悔。
　　嫦娥啊嫦娥，你怎么会这样？她又想起前两天蟠桃会上他的答非所问，和躲开她试探的手。
　　或许杨戬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自欺欺人。
　　心头掺杂着许多情绪，恼怒，羞愤，自责，还有委屈。
　　她问自己，你不是永远清高，永远“任是无情也动人”吗？男女之情她又不是不懂，曾拒绝了多少人的爱慕之心，怎么就这次，她会委屈。
　　仙子收回步子，一步一步，回身离去
　　“今日嫦娥唐突了……”
　　轻飘飘几个字落入他耳中，让心脏猛地一疼。

　　兔子拽着我衣领，气的垮起个脸
　　“你主人不是喜欢我姐姐吗？前几天还站在玉树下深情款款，一脸无畏的说什么，可以为了她反下天去，竖旗为妖？！他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我也慌的冒汗，安抚着这兔子
　　“是是是，话是他说的，可这几天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每日就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看公文，一天连话都能不说一句……他就是今天心情不好，你信我兔子，除非他哪天不望月了！他心里不可能没有仙子！”
　　话音刚落，我回头就看见仙子蓄满泪的桃花眼。

　　兔子忙变回原型，撒娇的跳到仙子怀里，只剩我浑身湿漉漉的蹲在地上，恨不得原地去世。
　　“仙子好……”
　　仙子被我主人弄的都要哭了，我现在哪儿敢去看她的脸啊。
　　仙子应了一声就要离开，可走了没几步，她又折了回来。
　　她将手放在我头顶，瞬间莹白的法力萦绕我全身，湖水的寒气一扫而空，我浑身上下都变得暖烘烘的。
　　“快回去吧，别着凉了。”
　　我看着仙子离去的背影，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杨少爷！你刚刚怎么能用这样的态度和仙子说话！！
　　当然，你就是借我十个胆，这句话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哭哭)

　　神殿中，难得见他慌了一次。
　　他这几日确实压抑，可刚刚他还是没压住情绪，对她话说重了。
　　哮天犬说看见她快哭了。
　　他换下银甲，孤身站在窗前看着月亮，想着哮天犬说的话，仙子应该听到了。
　　对！仙子我作证！主人他真的有在认真看月亮，他没断了这“千年望月”副本，我就说他心里有你！
　　他默默开了天眼。
　　兔子偷偷留意着真君神殿，在看到熟悉的三只眼之后，笑眯眯的进了内室。
　　仙子坐在案前看着药理书，只是看着看着眼里就蓄了泪，眼看要落下泪珠，但她长呼一口气，生生压下泪花。
　　不能哭，不能有委屈的情绪。
　　兔子不笑了，她急得直挠头，怎么样才能委婉的表达出那个人还在看月亮，在线等，挺急的！！
　　“姐姐……你看，都这么晚了，我看了一圈，就剩咱们和真君神殿还亮着灯，看来二郎神真的很敬业嘛……哈哈……”
　　哈哈，哈哈，兔子，你找没活硬整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仙子闻言顿了顿，合上书，抬手就熄了满屋的灯。她面无表情上了床，用被子盖过头顶。
　　兔子哭唧唧对着神殿的方向摇了摇头，关上了窗。
　　主人也关了天眼，只是一晚上没睡着。

　　后来，沉香的事闹到了天庭，此前对他不满的神仙们立刻集中炮火，纷纷下场对他口诛笔伐，腐朽的天条终于点起了众人心中的愤懑不满，他也最终沦为了追杀沉香的众矢之的。
　　小少年走来的每一步，都带着点他当年的影子，只是他们到底是有本质的不同。
　　沉香始终是站在阳光下的，像棵向阳而生的向日葵，认定没有化解不了的困难，只有勇往无前的少年，可这样的好心态又注定带着冲劲不足的惰性，和得过且过的摇摆不定。
　　如果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他当然可以慢慢长大，可他又不止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新天条可等不了他循序渐进，要有足够的仇恨支撑，才能爆发出少年的潜力。

　　他“杀”了很多人，但凡对沉香帮助过大的人，都没落下好下场。
　　除了佛门他动不得，只剩下一个人能被排除在外。
　　好在神女聪慧，面上中立的态度让她躲过了许多仙家的眼睛，主人时刻注意广寒宫的动态，他得保证月亮不被他人在背后插刀。
　　两人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僵持，到最后连好好说话的机会都不剩。
　　仙子与猪八戒同游西湖，义结金兰，沉香拜师的事就有了着落，杨戬这气攒着还没地方发泄，仙子就冷着脸来殿前和他吵架了。
　　“你骂我。”
　　仙子冷笑
　　“小仙不敢。”
　　他看着仙子的脸，委屈的握紧拳头。
　　她为了个猪头骂他？一个酒后无德，还去闹广寒宫的猪头。

　　那天从西湖回去后的神殿是不同寻常的阴冷，梅山兄弟不敢多言语，只能守在殿外听动静，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是近乎失控的模样，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按在桌子上的手背和脖颈都青筋暴起。
　　委屈，委屈炸了，他坐在主位上，头一次拿起了手边的茶杯，砸碎在墙角。
　　气愤过后是无尽的委屈。
　　我哆哆嗦嗦问他
　　“主人……猪八戒要怎么处置……”
　　他不说话，眼底已经起了杀意。
　　好在月光落在他身上，他一个人站在窗前平复了很久情绪。

　　他说了气话，把人真的惹生气了，他握着药瓶一下子消了气，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为什么要冷冰冰的说反话，这样别扭的他会伤害到心上人。
　　你不应该这样，你要给月亮道歉。
　　但还没想好要如何开口，沉香的事就已经要把他压垮了，少年的武力突飞猛涨，恨他的人要有联手的趋势，他安排好暂时不让仙子上朝的公文，就一头扎在沉香的事情上。

　　他故意消失了一段时间，仙子不能去上朝，他也躲着广寒宫走。
　　所有人都要远离他，偏偏她还在劝。
　　那段日子他时时如一条溺水的鱼，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挣不开的手生生扼住他脖颈，暗处有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窒息的模样。
　　喘气的声音回荡在神殿，他麻木到连眼泪都流不出。
　　不管是成是败，他都难逃一死了。
　　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示弱的人了，一个拥抱，或者一句鼓励，在他这里竟成了一种奢望。
　　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只能想到月亮。
　　他想了很久很久，最终提笔，写下一页信笺。
　　告诉她，不瞒了，小狗也需要一个拥抱。
　　神女，若能渡他人，能否也渡我。

　　西湖之约她没来，可在第二天玉兔告诉我，她姐姐拿回了耳环，掉了很久的眼泪。
　　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想破土而出，他不是木头，他知道这一次，神女可能对他动心了。
　　是怜悯之心还是惋惜的心？亦或者是——他不敢再想，因为他不剩多少日子能活了。
　　他又拿出那只桃木簪，是他年少时就下定决心，要亲手送给心上人的定情信物，可时过境迁再回首看这一路，他犹豫很久，还是只还回了那只耳环。
　　卿卿误我，我误卿卿。
　　他现在没资格再去耽误神女。
　　如果能重来，我一定要在遇见你的第一天就把我这一生都搭给你，我要立下绝誓，生生世世，只许卿一人白头偕老。
　　我唯一的私心，唯一的软肋，唯一的月亮。
　　还好你没来，你来了，我就走不了了。

　　华山一战，他命悬一线，濒临死亡的边缘，他终于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他这一千年的执念。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披上那道美丽的月光。”
　　我承认我自私了最后一次，我就是要让三界众生都知道，只有我才是最爱月亮的那一个。
　　最后一次交谈时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真的从未后悔过遇到月亮，是你留住了千年前那个少年生的希望，尽管这些年我常常惹你生气，也没能走在你希望我要走的路上，可你确实是我唯一的救赎。
　　所有撑不下去的时刻，我都在看月亮。
　　仙生漫漫，永生不灭，月亮，我爱你，你不要忘了我。

　　好了，煽情时间结束。
　　哈哈，你们以为杨戬和嫦娥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总以为月亮和他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会权衡利弊，能活得清醒，理性大于感性，对自己想要的结果并不在意过程如何。
　　可他这一次低估了月亮的心。
　　两人还有一个最相似的地方，只要是他们认定的事，就不会在乎任何人对自己的评论。
　　月亮终是奋不顾身离开了凌霄殿，月光终是落在了他身上。

　　那一月的广寒宫我和三妹每日都去，仙子只和我们说上两句主人今日的情况，就一言不发坐在药阁碾药，三妹一边担心哥哥的伤情，一边担心仙子现在的情况。
　　玉兔也频频叹气，她天天冷着个脸，没一人敢轻易开口问她在想什么。

　　外界对杨戬的评价开始两极反转，主人回归灌江口的第一天，沉香硬要在堂前跪上两个时辰，谁劝都没用。
　　主人笑着把他和三妹都揽进怀里。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性是复杂的，每个人都有私心，每个人都会走错路，妹妹对爱情和家庭的执着正如他们的母亲一样，撞南墙又怎样，我不后悔。或许他们这一家人骨子里都带着这样的倔劲，不听劝，不回头。
　　但好在，这次他救回了妹妹。
　　一家人终于美满，但让他最开心的还是莫过于月亮。

　　月亮问他，这么多年，你疼不疼。
　　只要这一句之后就无需再多言，他沉了沉肩，眼泪终于能落下。
　　“不疼……不疼……”
　　疼，太疼了，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在何时就撑不下去了。
　　十六岁时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少年人在她怀中只敢偷偷抬起眼，连想想要怎样才能让神女的拥抱永远留给自己都是一种奢望。
　　而今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得以光明正大的揽月入怀。
　　杨戬望月的第一千三百七十九年，他终于揽月入怀。
　　月亮是永悬于天际，但他的月亮，自会奔他而来。

　　两人都不是喜欢高调的人，都觉得感情的事始终是两个人的事，冷暖自知，大婚不过是一个形式，亲朋好友知晓了就好，礼节什么的到无所谓。
　　“反正从千年前开始，你就是我心里唯一的妻子了。”
　　他说这话时还有些小骄傲，姐姐摸了摸他的头，笑骂他是个登徒子。
　　灌江口杨府落了雪，他抱着人亲手在风铃上添上代表她的玉牌，挂在檐下叮当作响。

　　除夕将至，我们一家子忙着打扫屋子，仙子看向忙活的众人，唯独不见他。
　　她只一顿，就想到他会在哪里。凭着记忆走到府后小山头，三座坟前，只见玄衣人直直跪在那里，肩头发梢都落满一层白。
　　仙子缓缓走到他身旁，手指拉过他手腕。
　　他把仙子的手放在自己脸颊，又慢慢揽住她腰身，把脸埋在她小腹前。
　　雪落不停，仙子无声顺着他的发，摸到他脸颊温热的泪，就温柔拭去。
　　我曾听别人说，人都有难过到要躲起来的时候，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眼泪，不要听任何人劝解的声音。
　　可就是在这一刻，你只允许一个人，走过来，摸摸你。
　　只是一个举动就好，他的世界只允许一个人与他同往。
　　我想这就是唯一能陪他落泪的人。

　　在一起后的日子其实还是按部就班的过，新天条出世编排的工作量很大，他只能在忙里偷闲时抱着人讨个吻当作放松时间，大部分时间都是办公的路上遇见时偷偷勾个手指，小小揽过人肩膀摸摸头就各忙各的去了。
　　也奇怪，明明是刚在一起，却已经默契的像多年夫妻一般。
　　他可怜巴巴解释
　　“那是因为这些动作我已经在心里想了一千年了……我看月亮的眼神，可从来都不清白。”

　　这晚仙子宿在杨府，丑时夜深，明月高悬，窗外清风拂过，她被指侧冰冰凉凉的触感弄醒，迷迷糊糊喊他名字
　　“杨戬……”
　　“是我……吵醒你了？”
　　面前人的身影逐渐清晰，一张脸沐浴在月光下，正捧着她的手认真涂抹着药膏。
　　仙子摇摇头无奈道
　　“你还真的是不听劝……”
　　“总归要试试，不然我心里难受……”
　　仙子直起身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他一下苦了脸，单膝跪在床边，把脸埋进她侧颈
　　“我留不了……真君神殿还有公务，本来就是想帮你上个药就走，没想到你醒了……”
　　他含入侧颈一小块软肉，双唇摩擦着轻吮。
　　仙子揪着他耳垂，轻笑出声
　　“那你啃什么呢？”
　　脖颈处那人抬起脸，理直气壮
　　“啃我夫人怎么了？合情合理。”
　　仙子故作委屈状
　　“二郎真君真不要脸，半夜翻窗欺负良家妇女，还说把理由的冠冕堂皇。”
　　他皱着眉缓缓靠近仙子的脸，猛地一下亲在她唇上
　　“那明日你就把我告上公堂好了，判官若是判二郎真君无罪，这位小娘子就把你人抵给我做赔礼怎样？”
　　仙子点着他额头
　　“不怎样，快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我主人和仙子在一起之后，他在她面前就越来越幼稚。
　　在外游历考察时遇见年长的人问两人是如何相识的，杨少爷一本正经告诉人家
　　“我小时候家里穷，家里就把我卖给她做童养夫了。”
　　我看你就是巴不得给仙子做童养夫，不小心说漏嘴了吧。
　　要么就是说
　　“杨某前些年是在江湖游荡的浪子，碰见我夫人是一见钟情，我丢了半条命才把人抢来，这之后我就浪子回头了。”
　　好家伙，这位更是重量级。
　　人家看着郎才女貌穿着得体的两人一个个嘴角抽搐，怎么看也不像是他描述的那样，仙子倒是没多大反应，有时还能笑眯眯的配合他点点头。

　　杨少爷郁闷了
　　“你怎么不生我的气……”
　　仙子喝着茶，看了他一眼
　　“不生气了，以前恨不得天天和你吵，现在气不动了。”
　　杨少爷吻了吻她侧脸，仙子笑眯眯看着他
　　“等等，你是不是很喜欢看我生气？”
　　杨戬笑了，摸了摸鼻尖
　　“说实话，你生气的时候很可爱。”
　　他眼神飘忽不定
　　“有时候还会捶枕头……我一直想送你个更软的枕头来着，怕你捶的不过瘾。”
　　仙子叹了口气，捏住他下巴
　　“杨戬，你到底开过多少次天眼？”
　　“真没几次……”
　　他又正经补上一句
　　“我发誓，不该看的我可没看。”
　　那可是，咱们杨少爷是正经人！

　　新天条出世，主人特地请了一天假，要带仙子回灌江口住一年，游山玩水不问世事，他也该好好喘口气了。
　　在下界住的这段日子，两人就像寻常夫妻一般，品茗探幽，抚琴对弈，十大雅事带给了人心灵上的放松，也让两人在一朝一夕中更加了解对方的喜恶。
　　三月桃花开，华山又结了满山灼灼，三妹看着在给自己种的桃树浇水的哥哥，哼着小曲在他耳边别了朵桃花
　　“二哥，你这桃花……开的不少啊～”
　　他抬头看着自己亲手栽下的这棵桃树，点点头
　　“枝繁叶茂，是开的不少。”
　　三妹环着手臂戏谑的看着他
　　“二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主人一愣，反应过来后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是说这棵桃树。”
　　“桃树又不能对你动心？我问这棵树干什么。”
　　三妹笑着挽上他胳膊
　　“我听说了，灌江口王员外家的四小姐看上你了，着急要给你做妾？不是我说，二哥你这桃花运，从始至终都是生不逢时啊。”
　　“生不逢时，就不该让它诞生，我一会回去和王员外说清楚就是了。”
　　她哥哥拒绝人有多狠心她可清楚，听说三公主这些年性情大变，也不再喜欢耍公主脾气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年杨戬那一刀捅得太吓人，她后来一直都是一个人，也不谈婚嫁，反倒让老龙王心急起来。
　　只是想想那时的一盆盆血水，三妹还是忍不住眼眶一酸，拉着人胳膊道
　　“你可不能再给自己一刀了……”
　　杨戬轻笑出声，捏了捏妹妹的脸
　　“这条命当然不能再轻易挥霍了，哥哥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月上柳梢头，主人刚回到灌江口，我就忙凑到他面前汇报
　　“主人，今天王家四小姐上门来找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上门？夫人知道吗？”
　　“你不在，人当然是她接待的啊。”
　　我们主仆坐在茶亭，他皱起眉要我仔细道来。

　　王四小姐刚进前堂就“扑通”跪在仙子面前，艳丽的小脸满是泪珠，说自己知晓杨公子有家室，可自己愿意做小的，只要她应一句，她在这个家哪怕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我哪儿见过这架势，只能和兔子躲在门外偷偷观察情势。
　　兔子揪着我衣袖边都快拧烂了，愤愤质问我
　　“哮天犬，你老实跟我说，你主人以前还有没有像这样的情史？”
　　我嘿嘿一笑
　　“我要是说长他这模样的没人追过，你肯定也不信，不过应是两个人都成了的才叫情史，我主人那一段，准确来说是女方单相思。”
　　我在这边娓娓道来三公主的故事，仙子也扶起了地上的二小姐，替她倒了杯茶
　　“那二小姐可否和我说说，你为何喜欢他？”
　　面前人漂亮的不像人间客，二小姐头一次近距离看这位杨夫人，准备的一肚子话突然就卡在了嘴边。
　　如果有位这样的夫人，他眼里再装不下其它人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吧。
　　仙子绽开的笑似乎能融化寒冬，她只静静看着她，半响，二小姐才支支吾吾说出原因。
　　员外家大业大，是不差钱，可他爹不是什么有识之士，眼里除了商业利益就是急着巴结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他的老婆们个个都漂亮，这四个女儿也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可她只是员外家的四小姐，连嫡姐的婚姻都是父亲硬塞的，她又怎么能逃得过被父亲送给那群达官贵人们当作联姻筹码的命运。
　　“半年前我爹就替我看好了夫君，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老男人。”
　　四小姐哭的梨花带雨
　　“我从小到大所有事没有一件是能自己做主的，我才十七岁，我不想嫁给一个和我爹一样大的人……”
　　仙子给她递过手帕，拍着人肩膀
　　“那你怎么就能断定，他会是你的金玉良缘呢。”
　　四小姐抽抽搭搭红了脸
　　“我……我看得出杨公子是个正人君子，他对所有人都很平和，他还时常救济穷人，不图回报，我还见过杨公子和你一起出行的样子，他时刻体贴有耐心，也时刻牵着你的手，从不松开……他是个好人，如果能嫁给他，不说能恩爱有加，至少可以相敬如宾……”
　　嫦娥垂下眼笑了
　　原来只是这样。
　　“那四小姐有没有想过，他为何对我这么好。”
　　四小姐懵懵懂懂摇了摇头
　　“因为是我，因为只能是我。”

　　我愣住了，兔子开心的掐了我一把
　　“你听见我姐姐说什么了吗！这才是正牌夫人该说的话！”
　　我还是第一次从仙子的嘴里听到这样“狠”的话，她才是从来待人都平和的那一个，我以为她这是生气捍卫主权的表现，可此时又听她开口
　　“我的意思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再对第二个人如此了。”
　　“我明白你想要跳脱出命运的苦闷，如果可以，没有女子会愿意自己的姻缘只是维持利益的工具，你父亲的控制和自私是单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抵抗的，所以你才会想着尽快逃离，只要能逃离，是谁都无所谓。”
　　“可四小姐，你应该不懂什么是爱。”
　　“你看上的只是他的好，是他对我的好，可是爱是独一份的，一颗心如果塞满了一个人，就再不能装下其他人。”
　　“你太想找到一个庇护，而他刚好符合你想象中的模样，可你要明白，那不是喜欢，不是爱。”
　　“没有爱的婚姻，何尝不是另一个深渊。”
　　我和兔子这才恍然大悟。
　　十七岁的少女能有什么判断力，只是碰到一个和自己理想中相似的人，就想奋不顾身去争取，去靠近。
　　我也思考起来，那很多年前的西海三公主，是不是也是像这位四小姐一样，懵懂无知，根本不明白什么是爱呢。
　　我回想起那段毫无缘由的爱慕，主人昏迷的那几天，三公主常常看着他发呆，他醒后礼貌道谢，可三公主却看起来异常开心。
　　要是按话本子上的剧情，下一步可不就是以身相许的报恩和先婚后爱的戏码吗。
　　她是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从小到大什么喜欢的东西得不到，少女漂亮又活泼，当然不信自己会得不到看上的人。
　　她可能不是非要得到他的爱，她只是不甘心，不明白，自己哪里会败。
　　困扰了我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被解开，我直摇头叹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相爱真的太难。
　　“女孩子一定要自爱，怎么能说要为别人做牛做马，只卑微去求一个没名没分呢。”
　　仙子替她擦去眼泪，摸了摸她脸颊
　　“四小姐这么漂亮，日后一定也会遇到一个满眼都是你的如意郎君的。”
　　四小姐红了脸
　　“真的吗……”
　　仙子答的坚定
　　“一定会的。”

　　让王员外不再逼迫四小姐嫁人不是什么难事，仙子最擅长心术，操控一个凡人的思想还是绰绰有余的。
　　仙子向她承诺，一定会让她把自己的婚姻抓在自己的手里，四小姐终于解开了心结，回了王府。
　　天色已晚，我和玉兔准备好晚饭，只看见仙子脸色很不好，说了句不吃晚饭了就自己回了房间。
　　“主人，你最好还是去哄哄仙子……”
　　复盘完了，主人看了看月亮，突然笑了。
　　他挠了挠我下巴，让我去睡觉。

　　他去推门，发现里面落了锁，于是又走到窗边，结果窗户也推不开。
　　杨戬皱了皱眉，垂下头。
　　可能真的把人惹生气了。
　　他在门口徘徊，最终坐在回廊的地上，倚着柱子看月亮。
　　从前他惹了人生气，就是这样坐在广寒宫门口看星星发呆到天亮，反正她是不会开门的，但他不能不等。
　　认错态度一定要让别人感觉到真心实意嘛。
　　只是这晚微风袭人，他不小心就睡着了。

　　夜寒露重，房门被轻推开，嫦娥迷迷糊糊看到回廊坐了个人影，走进一看，却发现是杨戬。
　　她蹲在人面前，指尖轻抚过他眉梢，替他拨开额前碎发，面前人却突然睁开眼，拉住人手腕。
　　月光下两人都披着一层柔和的银光，她看着他迷离目光，用另一只手抚过他眉骨
　　“月神……下凡了？”
　　听着人像是梦中呓语般的话，她轻笑出声
　　“什么下凡了，我还以为今天你不回来了，怎么不进去睡？”
　　话音刚落，她就被揽进怀
　　“对不起……”
　　仙子一怔，揉着他的卷发
　　“对不起什么？”
　　他有些愧疚的亲了亲她侧颈，声音闷闷的
　　“惹你生气了，对不起……”
　　仙子想了想，疑惑开口
　　“生气？气什么？你的……桃花运？”
　　“嗯……烂桃花……”
　　听着他闷闷不乐的声音，仙子哭笑不得捧起他的脸
　　“我生这气干什么？谁告诉你我生气了？”
　　“哮天犬说你脸色很不好，连晚饭都没吃，我去推门时发现落了锁，窗户也推不开。”
　　他直直盯着人，认真道
　　“你别生气，明天我可以再亲自和四小姐说清楚，以后这种事都不会再发生了，你信我。”
　　仙子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捏着人的耳垂晃来晃去
　　“杨少爷，我不会因这种事生气，谁喜欢你是别人的自由，只要你心里的人永远是我，我就没有什么会怕别人抢走的。”
　　拜托，这可是月神嫦娥唉，神女怎么可能连这点被爱的底气都没有。
　　她贴在人耳边轻声细语道
　　“我今天来了月事，不舒服而已，送走四小姐那会是疼得厉害，就先回房了。”
　　闻言他忙让人坐在自己腿上，脱下外衣裹住她，一只手覆上她小腹轻揉起来。
　　“晚上起了风，窗户和门都在响，我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就落了锁。”
　　仙子含了下他耳垂，拍着他的背安慰
　　“没事的，我喝了姜茶，又睡了一觉，已经不疼了。”
　　“那也不行。”
　　他抱起人向屋内走去。

　　烛火幽幽，屋内暖烘烘的，他沐浴完红糖水也就烧好了，仙子倚在床头看着书，他盛好一碗喂到人嘴边。
　　仙子拗不过他，只能乖乖喝下。
　　吹灭烛火，仙子突然扯开他里衣衣领，裸露的胸膛暴露在月光下，左胸口那道一寸长的疤惹人注目。
　　她指尖触碰着疤痕的边缘，一点一点沿着疤痕抚摸，眼泪不受控制就断了线。
　　“我那时没空和三公主纠缠，这种事情就要快刀斩乱麻，狠心这一次，就能让她回头。”
　　他执过她指尖，一点一点吻过，直到吻上她额头，眼睫，再到饱满的唇。
　　唇齿纠缠间，尝到了她眼泪的苦。
　　她缩在他怀里，搂紧人脖颈，温柔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他心口旧疤痕上
　　“把命留给我吧，别再让自己受这样的伤……”
　　他亦搂紧怀里的人
　　“无论何时，杨戬的命和人都是你的。”

　　入冬又下了雪，灌江口已经覆满了白，院里种的腊梅开了，花瓣上的雪水可以煎茶，仙子来了兴致要做梅花饼，一头青丝用桃木簪挽了起来，墨般的发丝衬得桃木簪红的发棕，主人倚在门框，看着她侧脸心生柔软。
　　他终于把这只簪子戴在了心上人的发间。
　　雪越下越大，煎好的茶配着梅花饼，两人坐在庭中看雪。
　　半响无言，他突然开口
　　“夫人。”
　　“嗯。”
　　“我爱你。”
　　仙子笑了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喝了口茶
　　“我看过多少人是因不会开口说爱而失去所爱，我不要当那样的人，我一定要直白的告诉你，我很爱你，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仙子睫毛尖挂上了雪，她回身，像那年神女落在山洞前一样。
　　雪与月之间，她永远是第三种绝色。
　　“我知道。”
　　她吻上他
　　“这是我的答案，你听懂了吗。”
　　杨戬抱起她回房，利索扒了自己外衣
　　“没太听懂，求仙子教教我。”

　　一年的时光恍然过去，两人重回朝堂，上面只过了一天，但留下的事务就已不少了。
　　朝会散去，两人乘云离去，路上风大，嫦娥躲在他身后，把额头抵在他肩头。
　　银甲生凉，他闪身换了常服，举起衣袖替她挡风。
　　仙子叹着气感慨
　　“以前哪儿有这么矫情。”
　　杨少爷倒是笑得开心
　　“这样多好，等我把你宠的除我以外，谁都达不到你的标准之后，这样我就放心了。”
　　仙子故作惊讶
　　“太邪恶了，太恶毒了，不愧是反派。”
　　他严肃的点点头，揽过人肩膀
　　“就是，正经人谁当正人君子啊。”
　　仙子笑骂他，直到在广寒宫门口分开，他回了真君神殿，嫦娥走进她再熟悉不过的月宫，发现案上正摆着她昨天说想吃的绿豆糕。
　　绿豆糕入口绵密清甜，嫦娥看着神殿的窗笑弯了眼。
　　料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就像几年前她还没想过，竟然真的会有一天成为杨夫人。
　　不过现在看来，当杨夫人，一点也不亏。

　　又是一年七夕，街上热闹非凡，沉香小玉缠着两人要一起去凑热闹，仙子心软应下，四个人走在街上吸引了多少目光，倒是杨戬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沉香眼睛一转，笑嘻嘻拉着小玉钻进了人群。
　　街上尽是年轻男女，害羞的少年不敢牵起身边人的手，只能并肩同行，装作不在意的看花灯。

　　两人站在桥头看众生相，看各个年轻人的羞涩，炽热，和窘迫，嫦娥突然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少年人就不似同龄人一般活泼，他终日冷着脸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在最该令少女春心萌动的年岁，硬是没一位姑娘钟情于他。
　　结果现在倒是长成了翩翩公子，就这一路走来的时间已经不知收了多少少女的芳心。
　　仙子看着她的脸叹气
　　“红颜祸水。”
　　他委屈的把脸伸到她面前
　　“没办法，天生丽质，这位小娘子，你老实和我说，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就图我这张脸？”
　　小娘子“羞涩”眯起眼
　　“竟然被这位杨少爷猜中了，惭愧惭愧。”
　　他更“委屈”了
　　“还好还好，还能有被小娘子惦记的地方，真是我的荣幸。”
　　他去拉人的手
　　“那万一有一天色衰则爱驰，夫人会不会把我一脚踢开？”
　　仙子挑了挑眉，演上瘾了是吧，她推了一把他胳膊，纹丝不动
　　“杨少爷，你自己看看，我就是十脚也踢不开你的。”
　　这下杨戬听高兴了，于是笑着去亲她。

　　不远处一声响，夜幕上绽开了点点烟花，十里长街一齐亮起了黄白的灯，灯穗下又统一坠上了一块木牌，刻着一个“雯”字。
　　街上的人一片骚动，有人路过时说道，要赶去惜春阁看刘少爷求娶花魁雯娘。
　　嫦娥笑了
　　“如此看来话本子里的故事，应都能在众生中找到真实写照吧。”

　　杨戬思索一番开口
　　“其实以前有段时间，我也天天都在想，日后若真能与你在一起，我要如何昭告天下这是我明媒正娶的杨夫人？想过要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也想过要长街万灯，烟花如昼，可是又转念一想——”
　　仙子接过话
　　“这些我都不会喜欢。”
　　“是啊，”他握紧身边人的手
　　“我的心上人怎会喜欢这些热闹又盛大的场面，她爱清静，最不喜高调之事。”
　　街上的人赶着凑热闹，纷纷向一个方向涌去，人头攒动间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带她穿过拥挤巷道，走到开阔之地。
　　杨戬此时只庆幸还好他没这样做，不然以她的性格，他真的可以在她的黑名单里躺几千年了。

　　花灯满城池水，飘飘悠悠转过几圈，映着河边男女青涩的脸，莹黄烛火恰好能掩过脸颊红晕。
　　岸边书生模样的人在玩猜谜对诗，杨戬牵着她路过摊位
　　“后来又想过赋诗予你，见字如人，若将爱意写进诗的结尾，能否得神女眷顾。”
　　身后传来书生答题的声音
　　“月里嫦娥不画眉，只将云雾作罗衣。谜底是嫦娥两字。”
　　杨戬皱了皱眉，拉着她的手又紧了些
　　“可是不知何时起，凡间涌出许多关于你的诗，太多人写，我写的就不特别了。”
　　“月亮是你，中秋是你，漂亮的人也比作是你，我那时时常怀疑这群文人墨客是不是已经江郎才尽了，要不然单凭这一位月神就能贡献出这么多名篇佳句，那以后岂不是就都不打算写别的神仙了？”
　　嫦娥被他的话逗笑了，用衣袖遮住嘴，只剩双满眼笑意的桃花眼去看他。
　　“好大的醋味啊。”
　　他轻哼一声
　　“就是醋，就是气，不应该吗？谁能跟我感同身受啊，我的心上人被多少人惦记着，我数都数不过来。”
　　不远处酒楼在招揽生意，歌女坐在阁楼上，长嗟短叹一曲又一曲，歌声似能越过人群飘拂万千远山，杨戬租了条船，上船接过她手时只听见
　　“幸好。”
　　“什么？”
　　仙子的身影在月光下蒙上层莹白的光，月白衣裙衣袂飘然，她在月光下皎洁，嘴角的笑还是如千年前他记忆中最心动的那幕一样。

　　嫦娥握住他手心，轻轻开口

　　“幸好我没辜负你真心一片，幸好你苦尽甘来。”

　　天星坠入小河湾，她倚在船边将手指探入水中撩拨，荡起层层涟漪，祈愿的花灯游过她手边，上面写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就是无数凡间女子渴求的爱。
　　相爱真的太难，差一点，他们就要错过了。
　　可是还好，谢谢你从始至终都有坚定的选择，谢谢你爱我，这么多年，苦尽甘来。

　　她回头，白衣人正执扇看着她笑意未阑珊。

　　那人眸中映着弦月一弯，清辉正落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