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花朝》林之慎

2、佩佩

　　话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庭成立至今，昊天老帝君拢共就遇到过两个大麻烦。

　　其中之一显而易见，乃仙界过街老鼠苏璟苏忘愁是也，当年在他治下，度朔山一时风光无限、势力庞大，妖魔鬼怪邪灵外泄，怨气频生，这些怨灵匍匐鬼门卧薪尝胆了几万年，一有机会直接把几万年没闯的祸全闯了，什么火烧蟠桃林、水淹金陵城、佛山泥石流，只要是能给天界添堵的事情，宁滥勿缺，就算是芝麻粒大小的祸端都要试一试。

　　诸神众仙到处替苏璟这个天道逆贼擦屁股，东边平定完一起动荡西边马上又生另一场风波，忙不过来就开始互相推诿，搅得天庭内乱，差点酿成更大的错。

　　亏得玉仪上仙纷乱之中稳固军心，率众仙门弟子、领天兵天将，齐上度朔山剿灭苏璟的老巢，一剑砍断苏大魔头的三魂七魄，其肉身也掉下万丈山崖不知还剩不剩一根白骨。

　　自此苍生被救，万灵复苏，荒芜之地都生出了繁花碧叶，好似和离夫妇又同床、百年枯木开了花，真是人间奇闻，喜大普奔，天界的大难题有了解。

　　而另一个麻烦，就有点棘手了。

　　这个万古困局，起因也与度朔山鬼门有关，万万年前，女娲还没有捏小人、造人间的时候，天庭为镇压妖魔鬼怪找到青丘一族，只因青丘狐族的神羽有镇定心魄、消散怨气、封印邪灵之用，但神羽千年才生一瓣，威力又巨大，本是用来保护神狐一族脆弱娇柔的肉身的，一旦失去只能化为原形，法力大减，族规规定不得流于外人之手。

　　昊天帝君找到青丘狐帝的时候，只收到了一句话的回复：

　　“待吾称帝，自有神羽庇护镇压妖魔。”

　　意思是想要神羽，好啊，拿你的帝位来换。

　　昊天也不知到底哪根筋搭错了，可能是花了几千年都没法封印戮幽林，身为仙界尊极，又丢脸又焦心，情急之下答应道：“为天下苍生，便要老身神魂俱灭，亦死不足惜！”

　　结果此言一出，狐帝炎煜动用全族神羽封住了戮幽林，将妖魔鬼怪困在了度朔山上，昊天却趁青丘最微弱之际食言，等到青丘狐族元气恢复、重振旗鼓的时候，昊天已经颇为鸡贼地办了封神大战，有了仙门百家、诸多上神，权势之滔天，不可同日而语，狐帝深知自己上了他的当，便与仙界决裂，在青丘自行称帝。

　　虽青丘一族无法与此时已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天庭抗衡，但各部神兽、鸟族、花族都是青丘的臣民，狐帝清高自傲，看不上昊天不要脸面不择手段的作风，更放不下身段争权夺利，在青丘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昊天却不敢忽视他的能力，便是为了能驯养神兽炼化坐骑也要热脸贴冷屁股，为与之交好耍了各种心眼。

　　那年清灵元君初办蟠桃会，昊天派九天之上唯一的狐仙月老前去青丘递了三四次请帖，谁料推拒几次，到最后炎煜撂下一句“吾青丘乃天生神族，不认山野妖狐。”把涂山出身的月老气得回去之后将请帖直接扔到昊天的脸上，声称再也不替昊天老儿的儿孙牵线了，致使昊天之子孤寡至今，寻不到知心红颜。

　　即便是炎煜不给面子如斯，昊天还是让清灵元君亲自送了百箱蟠桃到青丘地界旁的小溪，从青天白日等到满星玄夜，才等来一个小不点从箱子里抱了个蟠桃啃，背后还露着一根赤色的大尾巴，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问道：“你便是炎煜口中九重天上的那条赖皮蛇吗？”颇有他老子的风采。

　　清灵元君一肚子委屈，这一回她给自己夫君昊天干的好事背锅，可谓是丢尽老脸，赔了蟠桃又折儿子的姻缘。

　　就是这样嚣张这样跋扈这样在仙界横着走的青丘一族，出了佩佩这么一个四不像——一不像狐狸精，二无嚣张性子，三缺了神族根骨。

　　其他兄弟姐妹天生一双眉目含情的丹凤眼、一张棱角分明的瓜子脸，可佩佩刚出生就是只上上下下都十足圆润的小狐狸，化为人形之后更为明显，圆眼睛、圆鼻子、樱桃嘴、鹅蛋脸，不但不含情反而日常摆出一副寡淡的神态，在她可爱幼气的脸蛋上显得格外怪异。

　　不仅如此，佩佩的品性可谓凡是仙界之人见了皆摇头摆手，青丘一族自行称帝称王，该是很有气骨、极清傲的，佩佩却只占了一个冷清的冷。旁人夸她，她绷着一张脸，旁人骂她，还是绷着一张脸，活像个患了面瘫症的大木头，让她动一动脸上肌肉，简直比登天还难，哪里有老狐帝半点跋扈张扬！

　　你说长得不够厉害、性子不够霸道就算了，这佩佩更是读书读不进去、习武笨手笨脚，好歹青丘是天生神狐，与诸位万古上神同辈，她倒好，连刚飞升的小地仙都能耍得她在虚空幻境里团团转。

　　这第四个不像，是佩佩唯一出众之处。

　　青丘最早的老祖并非炎煜，而为炎时，炎时才是正儿八经的远古上神，乃九尾赤狐，与普通狐族通婚生子，渐渐成就了现在的青丘神狐一派。

　　可惜的是，炎时的后代没继承他半分，皆只有一根狐狸尾巴，自己也在许多万年前为守护狐族灵脉而献祭身亡。

　　青丘狐族之所以为神族，便依仗那一处清泉灵脉的通天神力，自炎时殒后灵脉虽被护住，但却日渐枯竭，当年的献祭只是维缓之策，直至数万年后，佩佩的出生才给青丘一族带来了转机。

　　炎煜本是不期待这个孩子的，她是他酒后乱性的产物，生母还是个不怎么灵慧的婢女，这个孩子的到来简直是他清白狐生里唯一的污点。

　　世事无常，万物并不皆由天命，他这个不受瞩目无人祝福的小女儿出生之日彩云飞霞、龙凤合鸣，过去一瞧，圆润的小狐狸身后竟生了九条尾巴，天生便有一身火赤烁亮的狐族神羽，是真真正正青丘的嫡脉之姿。

　　自佩佩出生，先前一日不如一日的灵脉神力便厚腴如泉涌，脉心清流澈澄润泽、丰满滢柔，青丘草木被泉雾灌溉，飘着茫茫仙气，树叶花瓣沁出晶亮的星光，整个青丘明灿得简直比仙界更仙界。

　　然而炎煜没开心几个日子便被现实狠狠打了记耳光。

　　他的小女儿除了是只返祖的九尾赤狐外，没一点青丘神狐该有的样子。

　　起先别的儿女欺负佩佩的时候，炎煜还会心有不忍地替她解围，时间久了，爱女之心也变得麻木，看她对谁都冷冷淡淡、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子，怒其不争到最后没了办法，干脆承了昊天的情，将彼时刚满五百岁、还是凡间十二岁女孩儿模样的佩佩送到乐游山，拜到逍遥老仙门下修习。

　　逍遥老仙见佩佩的第一眼，便道：“颇有当年老身逆女之风采。”

　　他独女宝辛几千年前爱上触犯天条的那条东海的小黑龙，在诛仙台前自损心脉，自散魂魄，以滋养黑龙刚被重伤、还未被食魂兽叼走的元神灵魄，最后将差点解封戮幽林的黑龙救活，自己是香消玉殒。

　　自此，此自损之法便成了仙界禁术，哪怕有人想习也无人敢教。

　　所以炎煜听到逍遥老仙这话时，当真体会不到夸赞的意味。

　　而他也没料到，逍遥老仙竟是未卜先知，一语成谶，佩佩不但步了宝辛后尘，错得还更加离谱！

　　当佩佩抱着一具了无生气、双目流血的肉身跪在青丘灵脉前石碑整整三日不进油盐的时候，炎煜气得太阳穴都快崩裂了。

　　她只是变着法子变着话术地求情。

　　“他三魂七魄已然四散，这具身子亦是油尽灯枯、灵力耗竭，对青丘没有任何威胁了，但若是离开青丘，昊天必要他灰飞烟灭。”

　　“他于佩佩有再生之恩、救命之义，当年女儿治水患被困戮幽林身陷囹圄之时，无人敢保，是他前来救下的，后来女儿在乐游山遭众人污蔑构陷之时，亦是他苦抄三夜书卷换来女儿的清白，女儿坚信他并非传闻中那么作恶多端。

　　纵然他对旁人是万恶不赦，可对于女儿，他却是救命恩公，佩佩做不到见死不救。父亲，倘若是您，您会为了所谓苍生所谓正道，不顾私恩道义吗？那这，又算得了什么天道什么正义，您能告诉我吗？”

　　“父亲，若要换，便拿女儿的九条尾巴换吧，佩佩不才，空有天资却给母族蒙羞，只愿父亲收留苏璟，眼下三界能避开昊天眼线的，只有青丘了。”

　　……

　　一千多年以来，佩佩同他说过的话加在一块也没有这几日的多。

　　炎煜深深叹了一口气。

　　先前她总偷偷往度朔山跑的时候他就应该把她押到天庭，而不是看在佩佩天生神力、又不想便宜昊天的份儿上拖到如今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也没想到，乐游山五十年一办的游学竟能让自己的女儿情根深种，痴到这个地步，早没有回头的岸崖。

　　这一错，究竟是步步错了。

　　炎煜心下不忍，最后松了口，“不论如何，你是吾的女儿，苏璟乃天道逆贼，诛仙无数，杀人如麻，吾虽与昊天不睦，但是非曲直明了于心，你闯出这样的祸，吾本应大义灭亲，终还是舍不得……”

　　脸还是那么张幼态的小脸，可几天不吃不喝，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已失去所有血色，宛若枯木，风一吹就要全部散架了似的，骨头却比谁的都硬，怎么碰壁都不放弃，哪还有从前旁人说什么只答“是”、不争不抢的窝囊样？

　　炎煜再是不看重这个孩子，也觉得这样的变化太让人心寒了。

　　“青丘容不得这尊大佛，吾在空桑小栈曾小住百年，那里乃三界交汇之处，昊天管不着，要想鱼目混珠该是很容易的，你便带他去那里吧。其余的事，吾会上一次天庭，你且先耐心等着。”

　　他尽量和气地说完，但越想越不对劲，不禁问道：“你同他，可有过肌肤之亲？”

　　眼前只剩最后一口气提着的佩佩胡乱点头，炎煜差点没把拳头捏碎。

　　她才一千多岁……

　　炎煜这下才正眼瞧了苏璟一眼，再看到佩佩那心如死灰的苍白面孔，只觉得自己这个父亲做得太失败。

　　炎云飞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自己父亲朝自己不争气的小妹连连叹气的怪异场面。

　　小妹怀中的人他认得，是乐游山游学时一时风光无限的苏家璟郎，他们也曾一同求学，那会儿互相很不对付，在他记忆中是个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纨绔公子，可即便如此，炎云飞绞尽脑汁地想，却怎么也想不到苏璟竟会成为后来那个众矢之的的天道叛徒。

　　记忆中的苏璟，总是嬉皮笑脸、油嘴滑舌、不务正业，有他在的乐游山，没有一日是消停的，不是偷鸡摸狗就是装疯卖傻，但到底是正直善良之人。

　　他想，倘若世间的事都能猜得透摸得清，也不会有那么多痴人憾事了。

　　“父亲，那赖皮蛇等在外面呢。”

　　后来的事，青丘人人都知晓，却成了禁忌，无人敢启齿谈论一二。

　　狐帝瞒下了苏璟还有完整肉身、尚未死透的事，为给佩佩一个名分，将驯养神兽之鞭双手奉上，昊天盼着与他复交已久，自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不但破天荒地许了佩佩同苏璟的名分，还赐了一堆法宝古籍，在仙界成了一段破镜重圆的佳话。

　　虽这五百多年青丘仍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但与仙界关系和缓许多，昊天对炎煜的忌惮之心渐少，人间修士一代一代交替，慢慢将苏璟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三界倒好像是琴瑟和鸣、水乳融睦，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谁都忘了，在空桑深谷幽兰之中，还有一个傻子苦苦守着一具从不应答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