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记得带我走》微安Vian

7、第七章

　　墓碑前还站着一位身穿深蓝色风衣的男子，正是他父亲曾经的司机，陈少宇。过去他也是俊朗的男子，却在她父亲去世后的这一年里，因为被怀疑被调查，一下老了不少。有着被社会不信任的心酸，更有着亲人离世的痛楚，双重压力下，不到四十的他像是快五六十的老年人了。所幸轮廓生得大气，他看上去还有种中年男人特有的魅力。
　　父亲还在的时候，简南他们家虽称不上家世显赫，但也能算书香门第，略有名声。她父亲自己创办的艺术团在上海立基不浅，大大小的演奏活动一年到头也是忙不完，经常代表上海市与其它省市或者国外来的艺术团比赛交流。
　　原先他一直是自己开车，一来觉得没必要这么张扬，二来他也喜欢经常自己开车到各处走走。正因得这个习惯，他才那么巧不巧地遇到了陈少宇，为了帮他但不伤他自尊，父亲就顺口说了自己缺个司机。
　　从那天起，他便住进了简家在弄堂里的老房子，至今，已经有十年了吧，那时候，虽然被生活打磨得比同龄略显老成，他也还是怀揣梦想的青年，而她还是稚气未脱的女孩。
　　因为是独生女儿，而从小又一直深受身边同学的影响，简南也是一直很想有个哥哥的，陈少宇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个缺憾。她在家的时候总是离不了“陈大哥”长“陈大哥”短的，陈少宇也把她亲妹妹一般来疼的。玩笑的时候，简南总是说，以后要找个人品跟陈大哥一样好的男人，他就笑了，拍拍她的头讲：“好，陈大哥帮你找。”
　　其实，陈少宇长得并不出众，不高不矮，一脸的老实相，处事向来稳重，再多时候都不会冲动，但也不过分深沉，为人拿捏得当，因此全家人都很喜欢他很照顾他。他老家还有年迈的父母，等着他拿的这点工资赡养终老，而他在他们院子里的那四年里也一直很拼命，当司机的空闲时间比较多，条件也不会太差，他就边打工边自修大学课程，准备早些拿到文凭。
　　可没想到六年前简南父亲突然车祸去世，而他被怀疑为凶手给车子动了手脚。连着几个月，他频繁地出入公安局，频繁地解释那一天那个时间每一分每一秒，不管问多少次问到多晚，他都始终表情不变，而回到院子里经常一坐就是一个晚上，什么话也不说。

　　那个深秋，欢笑深锁，等到了初冬，一场意外的大雪铺天盖地而来，细细密密打在屋顶上、院子里，打在心上，何止寒冷，简直绝望，连着心头唯一的一抹温暖也被冷却。
　　母亲的生活失去了一切支撑，从父亲出事那天起，就病倒在床，而简南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亏得家里还有些存款，否则两人得去求人，求人不成真该上街要饭。可她终归涉世未深，面对突来的变故，哪怕为了柔弱的母亲强迫自己坚强着，也还是心有未支，乱了章节，料理后事这些都是靠陈少宇。
　　他陪着简南处理完简父艺术团的事务，又陪着母女俩度过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在无数个简母昏倒的晚上，送她去医院，直到她清醒。
　　简南相信他，因为父亲相信他。那么一心一意想要出人投地为家人争光的人，那么人穷志不短心高气傲的人，断然不会做出那么为人所唾弃的不耻行为，枉做小人不说，也是毫无理由的。
　　由于当事方不起诉，而证据又不足，他被释放了，从此搬出了那个弄堂，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背后调查这件事，当是为自己澄清也为报恩。他们之间便也有了断断续续的联系。
　　而简南自己又何尝不是，六年了，她一有空就会去车祸现场呆坐上半天，或是去警察局翻看一下资料，和这件案子的负责人聊上几句，了解一些可能出现的新线索，使得那位负责人一见她就跟老朋友一样，“简南来啦，正好，尝尝这新鲜的水果，都是一位受害者家属送的，感谢我们公平处事，来来……我就猜到你今天会来，看，都给你留着。”
　　可是，开头一段时间，小线索没断过，她也每次激动异常地去了解了，可没有一次能将整件事前后连得起来，久了，调查就像是停滞了，什么证据都没变过，她几近绝望。直到到今天，一些事还是浮出了水面。

　　“陈大哥。”简南若有所思地叫了一声。
　　陈少宇没有回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简南，灯光很暗，她看不清他侧面的表情，只是一种感觉，她一直担心的事，成真了。
　　果然，黑暗中，他把一个黄色的文件袋拿到了简南面前，说：“是畜意谋杀，刹车上的指纹和她的完全吻合。”似是有千斤重一般，薄薄几片纸压得简南的手无法自持，隐隐颤抖着，比起小时候母亲逼她练钢琴，连着弹几小时后还要沉重。
　　她一直害怕，不是怕难以承受的事故，而是怕事故背后那些赤裸裸血淋淋的阴谋和真相。
　　用力地捏着文件袋，像是要将里面的内容捏碎，捏到手指上传来一阵阵的痛，简南才麻木地松开了手，对着父亲的墓碑，又好像是对着陈少宇，艰难地说：“我爸爸那么爱她，几十年都没变过。”
　　“已经是这样了，你又能怎样？”陈少宇忧心地看着她。
　　“只要让他活着，哪怕是跟我妈离婚，他再跟她一起幸福生活，我都不介意，只要他活着……”
　　“可那个时候你并不这么想，你想尽办法要留简叔在身边。”
　　“是，所以错在我，她为什么不来找我，而是，而是……这样对我爸？为什么？”简南的情绪激动异常。
　　陈少宇走过来，伸手过来将我的手指用力掰开：“不要这样，南南，不要记恨，那不该是你有的。一旦有了它，辛苦的将是你自己，或者是有可能缠着你一辈子，再也解脱不出来。”
　　简南一手探着胸口，大口喘着气：“生活中不如意常有，可恩怨并不常发生的呀。我们这么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就这么，被拆了。我就是想不通，陈大哥，我就是不敢相信。连夜里做梦，我都是死攥着我爸的手，叫他喊他，不让他走，可是怎么办，他就是听不见。”说到后来，她开始哭了起来。
　　陈少宇拍着她后背，想不出来怎么安慰才好，只能由着她哭，或许哭出来就好了。

　　月色朦胧，她整个人都像是被阴影覆盖住，更加灰暗的是她的生活，仿佛没有一丝阳光。
　　哭累了，她就只坐着，怪不得有人说黑暗是最好的逃避，黑暗中，仿佛生命和时间、恩怨和情感都已经停止，再不用自揭伤疤。
　　隐约中陈少宇好像说：“南南，既然你猜测过，就应该要承受得住这个真相。”
　　从父亲走那天起，她就一直被人告诉，要坚强，要坚强，要坚强……因为只有坚强，才能面对苦难，只有经历苦难，才能学会坚强，多么矛盾的一对词，多么刺痛的现实。
　　简南抹了抹已经干涸的泪痕，声音嘶哑，“能不能承受得住有区别吗？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让我爸站到我面前，拍着我的头说，小南，有爸爸在……能吗？”
　　陈少宇叹息：“至少你的日子不用这样煎熬，至少你能够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简南却苦笑了一声：“你认为我可以吗？为了她，我爸决定放弃我和妈，放弃她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艺术团，为了她，我妈险些自杀，而却是她，那个我爸心里珍藏着满心愧疚着的女人，结束了我爸的生命，也结束了我们这个家所有的怨恨和希望。而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才坚持到了今天。”
　　陈少宇词穷，他是如何也说不过当编辑的简南的，只好拿了烟出来抽，“她现在也得到报应了。”
　　简南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睛紧紧盯着他，“你知道她在哪里？”
　　“是，”陈少宇有些犹豫，又吸了一口才说，“可是你不会想看到的，在奉贤区的疗养院。”
　　“疗养院，这是怎么回事？”简南有些不敢相信。
　　陈少宇本来不想说，可他也同样了解简南的性格，就算他不说，她照样会知道，区别只是再多添些麻烦，或许明天，或许后天，或许明年，或许哪一年……
　　他只是看了看心恸的简南，然后转开目光，像在讲故事一样：“我打听过了，简叔走后，她就神智不正常了，有时候清醒有时疯，听说她领养的儿子没有办法只能将她送进了那里，不然，她不正常的时候，经常追着人家的车跑，很危险。”
　　岁月婉转铺陈，极尽挣扎，不曾想，到今日，竟为的是这样一个结局。

　　简南些刻突然有些厌憎，她一介女子，为何会行至此处，进不能取退不能守的两难境地，而当初她满心愤愤要还一个真相，给自己的心一个自由。而现在却没能获得，反而更加四下流离，像是给自己造了个死胡同，跳了进去，出不来。
　　她猛地转身，摸向父亲的墓碑，对着那里喃喃自语：“爸，你说，我该怎么办？”
　　记忆中，父亲从来不为她安排任何事，念书、选专业、找工作、男朋友……他都只说：“只要你喜欢，只要你开心，爸爸就支持。”以前，父亲的支持给她自信，她认为，只要她认为对的，那全世界都会赞成，因为父亲就是她的世界。而现在，她频频出错，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有人挑刺、反对，害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对的，她很想问她父亲希望她怎么做。
　　而那个女人，那个凶手，她还活着，却生不如死，这样的惩罚算不算公平，是不是她想要的？她都想不出答案。
　　陈少宇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安慰道：“南南，不要担心，简叔不管在哪里都是会支持你的，跟以前一样。”
　　简南抬眼望着他，从他眼里找寻父亲的影子，忽然间就迷了双眼，“陈大哥，你比我更像我爸的孩子。”
　　“怎么能？你是他唯一的宝贝女儿。”
　　“可是像他半个儿子，他一直想要好好培养你。”
　　“那是我的幸运，陈叔待我亲厚。”
　　“不，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比我可靠多了。他还想过，六十岁后把艺术团交给你打理。”
　　陈少宇忙摇头，“这怎么可能，我对艺术半点都不懂，完全门外汉，交给我肯定完了！”
　　简南拿了他的烟过来，“自会有懂的人替你去做，你只管坐在家里吃吃喝喝，等着收钱。”
　　陈少宇笑了，“那我不就成暴发户了？”

　　简南却收紧了笑容，声音惆怅，“艺术团早是个砸钱的无底洞了，根本没钱赚。”
　　陈少宇不明，“怎么回事？”
　　也难怪他会这么问，当初艺术团欠债一事她硬是压了下来，没让他知道，不然他不知道又会做什么来帮她们母女还这个债了，她们欠他的，已经够多，还不完了，那就只能尽量少欠了。
　　到了今天，说出来已经无足轻重，“我把老房子卖了。”
　　“什么？”陈少宇惊跳起来，“难道是我离开的那几个月？我后来回来就得知你住到了现在的公寓。”
　　简南看着火光明了又暗，“嗯，你一直以为我怕留在那里睹物思人吧？”
　　陈少宇点了点头，有些激动，“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这么傻，那房子是简叔留给你的，怎么能卖了，哪怕是抵押贷款也好啊！”
　　“告诉你有什么用，几百万不是笔小数目，何必跟着我们干着急。银行那边要分多期付款，总额还不及债务的三分之一，可是债主天天上门来催，我妈本来已经有些精神崩溃了，我不能让她再受刺激，正好又有人愿意出那个价，我没有办法，只能卖了。”简南艰难地回忆起那个过程。
　　陈少宇握紧的拳头重生地按在地上，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厌恶，“那个时候我正好去外地，找容姨的老家，中间耽搁了很长时间，没想到……后来你们就直接搬出来了？”
　　简南想了想，“嗯，先去了舅舅家，只住了一个月，舅妈的娘家人来城里了，没有空余的房间给我们了，我们只好出去租。”
　　“什么娘家人，狗屁，你舅妈这个见钱眼见的势利鬼，不就是找借口赶你们走，也不想想以前简叔在的时候给了他们多少好处！”陈少宇怒道。
　　“算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怎么能例外？”简南吐了一口烟。
　　陈少宇气呼呼地在墓碑前踱来踱去，好一会儿才问：“阿姨现在还好吧？”
　　“就那样，不过她像是完全看透了，越来越清冷，人反倒是越来越精神了。常念叨你，有空去看看她吧，她会高兴的。”
　　“嗯。”

　　然后，很长一段时间无言，简南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像是要燃尽心中所剩无几的朽木，突然问道：“陈大哥，你有什么打算，接下来？”
　　陈少宇恍然，眼神里透露出灰心，他说：“等这件事有了个结束再说吧，或者再找份工作，给人家打打工，赚点钱，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要么，说不定我明天就回老家去了，谁知道呢。”
　　简南有些了然他顾虑的事，极力地想要给他希望，“陈大哥，不用急，以你的为人，我相信总有识人的老板。”本想说她可以帮忙介绍，在报社这些人结识了不少有些社会地位的，安排一份工作总是不难的，可她懂得他的骄傲的执拗，肯定不会接受。而且她也更相信，世上的事，机缘巧合，无非是来去两字，今日阴霾，明日，总有一个明日，就光亮了。
　　陈少宇的表情很坚定，“希望吧。你呢，打算怎么做？”
　　要怎么做？
　　简南掐灭了手中的烟头，颓然道：“等明天吧，我去看看她，再说。”
　　陈少宇顿了一下，明白简南非要见到容姨才甘心，只好叹了口气，“也好。”
　　给坟上的香摆了摆好之后，两人就分了开，各自回家。开车回家路上，简南的手却一直在抖，她无法控制住心中的虚浮感，好像前面的路通向的是一个黑洞，会将她吞噬干净。无意中，手摸到了车上的一张盘，应该说，是一张专辑，不用看，她也知道，那上面印着硕大的四个字“一路向南”，嫩黄色的，她最喜欢的颜色。无数个白天黑夜，摸着它，就好像闻到了凌华的气息，久了，她便真的能闻到点什么了，所以根本不用看，大概上面已经刻上了他的印迹，在她手指下，蠢蠢欲动。

　　从停车场出来，已是凌晨，夜色最深的时候，哪怕一声叹息也能划破整个天空的寂静，简南缓缓地往前面走，快到单元门口时，她听到了，那一声：“小南。”
　　黑暗里她只感觉到自己呼吸紊乱，眉心微微皱走，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背包带子，手心慢慢渗出汗来，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
　　她僵在了那里，思绪有些混乱，不知做何反应，然后又听到一遍：“小南，是我。”
　　她知道是他，因为只有他，会跟她父亲一样，叫她小南。
　　她回头看着他，他就那样站在主干道上，背靠着一辆黑色的奔驰，眼睛直直地订着她，好像她是一件珍宝，不看牢点就会被人夺走。就是这样专注的眼神，在过去，掳掠了她的心，以及他的才华，将她死死裹住，不能动弹，她偏还乐在其中，无知无觉。
　　然后她想起来，刚才在公墓分开时，陈少宇送她的一句话“南南，你的心上有一堵墙，如果没有办法令它消失，记得不要让它伤害到自己。”
　　她想，大概凌华，就是那个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