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盛行风

1、chapter1

　　海城的七月向来骄阳似火，蒸得人不愿在室外停留哪怕一会儿。街边梧桐树被烤蔫了似的，翠绿的枝叶卷起焦黄的边。可过一阵秋风，气温便降得厉害，于是T恤外面套件毛衣，成了今年最流行的搭配。

　　人们在一声赛过一声的蝉鸣中汇入人流，再也不见，或等着久别重逢。

　　“最近安排不算多，这周把新书番外向出版社交了，基本这本书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噢对了，前段时间你说，回来之后要去看下祝老师，这两天正好合适。”

　　“嗯，我下午开完会就去。”

　　“柏木文化的林编辑之前约您参加新书研讨会，我帮您安排了下周四。”

　　“林攸宁？”

　　“对的，上次她和何主编一起来的，当时您不在，就顺便和我说了。”

　　“……行。但下次工作事宜都走流程。”

　　“好的。噢还有！刚才晓诺姐私下里和我说，《庄生不梦》的女主角定了。是虔华娱乐的秦与秋。”

　　案前是个留着过肩发的女人，素净到极致的白衬衣配直筒裤，只有领口垂下一条浅蓝的水滴状挂链，手腕、耳垂全都干干净净，什么首饰也没有。无框眼镜后的眸子微微眯起来，像是有些看不清，过了一会儿又完全睁开眼，瞳仁幽静得仿佛月夜平湖。

　　手指飞速动作，在笔记本上敲下一行批注。

　　明眸善睐。

　　小助理楚珺一知道是秦与秋被选中拍《庄生不梦》，就激动了半天，忍到现在才说实属不易：“这次冯导特意点了十几家影视公司的人公开面试，一层层试镜海选的！好多科班出身的人都没能到最后一环呢。你想想，这次自家公司的版权，没道理不给自家艺人啊，还不是冯导严格，不然肯定又被哪个老板捧的小演员截胡了。”

　　“行了，我们在出版部就干好自己的事情。整栋楼十几层，和演艺那块儿隔了四五层，人家还有专用电梯，根本见不到，别想这些了。”

　　楚珺“噢”一声，摸摸鼻子，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说。

　　“秦与秋？没听过，冯导选的人吗？”

　　温旻序到底给了她个台阶下，再次低下头，“那我不用看了，冯导选的肯定没问题。”

　　“旻姐，秦与秋你都不知道？上升期的流量小花啊。爱豆出道，团体解散后单飞，粉丝基础很深，火得很呢，这两年可是如日中天。我们公司那个夏繁诗，就是和她一个团的啊。”

　　楚珺瞬间满血复活，啧啧两声，翻了一份资料出来，“人是真漂亮，上次我替你去的那个酒席，秦小姐也去了。好家伙，也不知道人家五官怎么排的，怎么能那么好看。”

　　温旻序这才抬头瞟了她一眼，波光潋滟的一双眸子，眼尾纤长，看人时有点欲说还休的意思。明明是粉面桃腮的一张脸，却被深重的书卷气掩得淡漠，叫人不敢妄想。

　　“你知道的，我又不怎么关注娱乐那边。等会儿再说吧，本子更重要。就冯老头那个脾气，肯定选的好看、演技又很不错的。”

　　温旻序又埋下头去看文本，眼睛眨都不眨，“你也知道，他这人除了记录向的片子，都颜控得要命。”

　　“那可不嘛，所以……”

　　楚珺说到一半噤了声，她本想真心实意地夸温旻序长得绝对吊打那些去面试的小演员，又忽然想起这是自家作家的大忌，不留痕迹地话锋一转。

　　“旻姐！”

　　她在温旻序反应过来之前，嗲兮兮地凑上去，“到时候到剧组，能不能帮我要一份秦老师的签名照哇？一张，一张就行！”

　　“我给你签，我给你签，我写的字你看不上啊？”

　　温旻序故作嫌弃地扒拉开人，却被唠叨得又把这位流量小花的名字念了两遍，忍不住开口，“不是我说，她这名字……”

　　乍一听好听，细品怎么有点。

　　风尘？

　　心里这番评价实在太轻狂、太放肆，她没说出口。摸爬滚打几年，有再锋利的棱角，也知道不能硬碰硬，也最好绕过软钉子。

　　“旻姐你这就不懂惹，人家这是出道的时候特意起的艺名！”

　　楚珺翻开手机，怼给她一张照片。

　　屏幕上的女人一头栗色卷发，美得娇俏，瞳孔的颜色略浅，正依在一丛蓝紫色的绣球边，笑起来带点青涩。乳白的丝质长裙领口开得很低，裹着玲珑曲线，愣是让她穿出了不忍亵渎的纯净。

　　纯与欲被完美糅合。

　　“漂亮吧？绝对是大美人，人家本名也好听得很，叫……”

　　“秦宴？”

　　“哎？旻姐你知道啊？前两年一次访谈她自己说的，说是什么？噢，以新身份在新领域闯荡之类的，当时就有人猜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不然这么年轻，不至于……”

　　楚珺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停住话头。她跟着的这位年少成名、从出版第一本书起就风光无限的大作家，向来是嬉笑怒骂，爱用笑容充当面具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温旻序，眉梢眼角的情绪悉数褪去，只有那双乌黑的瞳还有些光泽。

　　她一时怔住，噤声半晌，才试探着在温旻序眼前挥了挥手，“阿旻？”

　　良久，温旻序终于开口，面色沉静，不辨喜怒，“她……秦宴，什么时候出道的？”

　　“噢，前两年不是有个网络选秀嘛，赶上是最后一届，势头非常旺，好多娱乐公司满大街找漂亮小姑娘，给她们画饼，就指着最后一批流量里能出个好苗子。我们公司不也这样嘛。”

　　“秦与秋就是这么被签约的。节目播出之后她人气很高，最后投票出了七人限定团，一年半解散，她在团里是三号位，算是高位出道了——我们公司那位才第六。”

　　楚珺喘口气，继续说：“这个团热度一直很高，通告也挺多。她后来参演了一部古偶，一部现偶，搭的都是流量男爱豆和老戏骨，名气就一点点上来了。现在快拍完的那部是个大ip，时代主旋律，原作是凌江潭凌老师——这位你知道吧？听说刚卖出版权就……”

　　“你说什么？”

　　温旻序好不容易七拼八凑地捡起一点魂魄，刚回过神又愣住了，“她在拍的，是凌江潭的本子？”

　　“是啊，凌老师前几天还亲自去了现场呢，据说对秦老师很满意。”

　　楚珺端详着温旻序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旻姐，你没事吧？不舒服吗？”

　　温旻序把手里的书稿攥成一团，又抚平，再卷起来，神经质得很，偏偏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让人怎么也分辨不出端倪。

　　“嗯，是有点头疼。”

　　面色不变，伸手去够杯子，握了两次却都没拿起来，楚珺赶紧给她倒满了水，端到手边，就差配上根吸管了。又从小冰柜里拿了两瓶果汁，给她放好。

　　“我休息会儿，你先去忙吧。”

　　打发走担心的小姑娘，最后一丝强撑着的理智也开始摇摇欲坠，旧疾毫无预兆地再次复发，温旻序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颤抖着去找抽屉里的止痛药，谁知道摸了半天，只翻出几个吃完忘记扔的空盒子。

　　手机搁了静音，在桌上震动。温旻序勉强抽了张纸擦去额上汗珠，往后仰靠在椅子上。她本不想接，但还是怕错过什么工作消息，马上接起了电话，调整出一个平稳的声音：“喂，您好。”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默。

　　头疼到极致，反而给人留出一片意料外的清明，温旻序几乎没怎么反应就意识到了这是谁，心道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开腔时已经听不出情绪：“你怎么又知道我新号码了。”

　　疑问的语式，陈述句的腔调，显得早有预料。

　　对面没回答，反而敏锐地问：“头疼又犯了吗？上次爸爸找的那个大夫……”

　　温旻序闭上眼睛，把身子又往后沉了沉，刚想挂掉，对方未卜先知，匆忙说：“好好，不说这个。阿旻，这次真的是公事，我……”

　　直接掐断，温旻序把手机往桌上一丢，缓了会儿，把那个号码拉黑举报。做完这一切，头疼愈演愈烈，脑袋里杂音一片，像有一千只蚊子在大合唱，嗡嗡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又仿佛回到了永远呱噪的蝉鸣的夏季。

　　记忆中的中学时代，天气总是热得受不了。冰可乐外凝着的冰霜不一会儿便化了，湿漉漉地腻在易拉罐上，一摸一手水渍，喝起来没了冰爽，甜腻得齁嗓子。

　　正值午休，前面一节又是体育课，教室里人还不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少女额上一层薄汗，腰间系着白色校服外套，左手拎着学校超市的塑料袋，右手随意把喝完的可乐丢在垃圾桶，往最后一排走。

　　路过第四排时，她从袋子里取出两瓶乌龙茶放进桌肚里，熟门熟路。

　　一个女生回头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果然，少女回到座位后马上问：“这些东西是谁的？”

　　书包和拉杆箱堆在她桌子旁，旁边的课桌上叠着新课本，被主人匆忙地存放于此。

　　“那个，是刚才新来的同学的东西。”

　　魏芊推了推眼镜，“许老师说暂时没别的位置，让她先坐这里。”

　　“这样啊。”

　　温旻序正热得发蒙，闻言也没多想，回身从那张课桌里拿东西——平时这里空着，她索性把放不下的书本卷子放在空课桌里。谁知刚伸手，就摸到了一手湿，再往里翻，笔记本、卷子、书，都被水浸了大半。

　　温旻序动作一滞，而后猛地掀开桌板，任由桌上东西稀里哗啦地掉下去，撒了一地。

　　桌底一瓶矿泉水盖子没扣紧，整个桌肚水漫金山，一本封面素净的手账本被泡得几乎变形，捞起来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图画模糊不清，被晕染成大团墨渍，变成名副其实的一堆废纸。

　　她这才发现，水从桌子里漏下来，地上已经被踩出了几个黑脚印。

　　也许很早就有人发现了，却没人打开桌板看一看，没人管这些书本的死活。估计新来的同学也是一样，也许还嫌她怎么弄脏了自己的新座位。

　　不少人侧头看过来，窃窃私语。

　　默了一会儿，她两指捏着滴着水的手账本，直起身朝魏芊看去。魏芊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俯身翻过一页书，握着笔的手却半晌没动，背影也是僵的。

　　刚才那么多东西掉在地上就吸引了一大半人的目光，这会儿眼见温旻序脸色犹如黑云压城，魏芊虾球似的瑟缩在座位上，某个关键人物又不见踪影，都暗暗停下手上事情，只等好戏开演。

　　“赵梦楠呢？”

　　一句话激起千重浪，周围的低语越来越多，温旻序冷着脸把话挑明：“魏芊，你就那么甘愿替她背黑锅是吧？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这是第几次了？”

　　“我……”

　　魏芊脸涨得通红，明明赵梦楠和她说了！说温旻序这种文艺青年就是假清高，不是那种会撕破脸的人，有气都往肚子里吞。而且班里人那么多，又没人看到是她干的，绝对不会对她发难。前几次确实是这样，撕作业本、往她包里塞擤过鼻涕的餐巾纸、塞些意味不明的小纸条，都没事，谁知道这次竟然完全不同了。

　　思及此，魏芊声音一下子拔高不少，“你说的有证据吗？我又没看见，对我发什么火？”

　　“哎呀吵什么呢？午休了午休了。”

　　班长宁明昊刚好推门进来，迎面撞上了这幕，赶紧打圆场，“十二点半了啊，再吵，被纪检会的人抓到了要扣分的啊。”

　　他又转向温旻序，冲她露出笑：“旻序，许老师喊你去办公室一趟。”

　　他这一进来，身后跟着的女生也露出脸，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

　　温旻序仿佛没听见宁明昊说了什么，目光直接落在他后面的赵梦楠身上，后者笑意盈盈地回视，手指卷着精心打理的发稍，一副甜美的模样。

　　这是料定了她不敢怎么着。

　　当着所有人的面，温旻序从塑料袋里摸出一瓶葡萄汁，拧开盖子，径直走到赵梦楠书桌旁，掀开桌板，瓶口微微倾斜，紫红色的饮料要洒不洒。

　　一片哗然。赵梦楠脸色当场变了，桌肚里有她新买的口红和乳液！还有……

　　“旻序！”宁明昊也吓了一跳，忙绕过走道过来拦着，“旻序，有什么话好好说嘛，这是干什……”

　　没等他说完，温旻序已经开口了：“赵梦楠，上学期放假前，我包里那些脏纸团，是不是你叫魏芊丢的？”

　　赵梦楠的慌乱只是一瞬，随即很快反应过来，朝宁明昊告状：“班长，你看温旻序干什么呢！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上周三，我还在书里看到别人放的小纸条，打印出来的。”

　　温旻序一向手稳，饮料在瓶子里晃都没晃，继续说：“至于写了什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她说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小东西，转身举给魏芊看：“我还知道脏纸团和小纸条都是你放的——从开学我发现我的作业本被人撕了页之后，就在课桌和椅子上安了这个，你干了什么，什么时候做的，都拍得一清二楚。”

　　典型的平庸之恶。

　　魏芊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去看赵梦楠，又惊又怕，吓得眼圈泛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赵梦楠脸色也变了，还想挣扎两下，温旻序却低头看了看，从她桌子里捡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粉色信封，丢在宁明昊面前：“班长，你管纪检会扣分是吧？那管不管这个？管不管有些人因为这点鸳鸯蝴蝶的事，手段下作、尽干些不入流的勾当啊？”

　　赵梦楠一声尖叫，扑上去就要抢回那封信。宁明昊正被温旻序说得一头雾水，已经拆开了，刚看到第一行字，整个人便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