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短篇集》简暗

4、美丽的世界

　　朱良离开奉生至今，整好十年。奉生的故事里先后存在两个重要女人。一个是他现任妻子，他们一结婚就有了孩子。一个是朱良，他和她也结过婚的，只是朱良不能生孩子，他们就硬生生被分开了。
　　奉生在一家中型企业做事，收入勉强支持妻子和儿子的开销，再省去孝敬双方父母的薄钱和每个月的贷款，所剩无几，还必须存在银行里，以备燃眉之急。奉生自从生了儿子以后，渐渐忘掉自己的本来面貌，每天累得无精打采，回来听上妻子几句温言细语，也就沉沉入睡了。
　　不过奉生从未忘记他答应过朱良的事情，这是朱良愿意离开他的条件——在任何地方遇到，奉生要从朱良的视线里消失。
　　他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初分手的几年，常常会遇到，每次奉生都有所预感，往往是他带着妻儿一起的，十分尴尬，但他躲得了朱良的绝望，躲不了妻子的疑忌，既已放弃朱良，自该更多地爱护和维护妻子的感受，因此每次遇到，他只得露出歉意的表情，而没有从朱良的视线里消失。
　　好几次朱良都很崩溃，在商场里，在餐厅里，甚至公园里或者任何一场意外相逢的音乐会上，朱良痛哭流涕，悲伤压倒她一切平静，几乎需要亲人的掺扶才能离开。妻子曾骄傲地问他：那是你的前妻吗？不能生孩子的朱良。
　　可以说，有好几年的时间都是这样的，一直到奉生的儿子开始上幼儿园，朱良的消息也不曾断过，朱良似乎从未走出与他婚姻失败的阴影。
　　除了儿子出生的那一年，奉生把朱良忘得一干二净，之后不久，朱良的音容笑貌就重新篆刻在他心里。也许是他太享受朱良遗留在他身上的哀伤的思念，但凡他隔了太久不见，总会渴望能打听到朱良的消息。离婚后，朱良有足足两年不事作为，在家休养，朱家还给朱良安排数次相亲，对象尽是些已有孩子的鳏夫。关于这件事，奉生只知道朱良一律不从。
　　奉生的儿子五岁大的时候，妻子和母亲在外面遇到了朱家的人。妻子回来告知奉生，朱良已经走了，以后不会再遇到。奉生当时还淡淡地，说这样也好。
　　可是寂寞很快就涌来了，数度无眠之夜，奉生辗转反侧，觉得是自己害得朱良流落他乡。好几次，他想起母亲往日对朱良说过的恶毒言语，还有他自己虚伪妄为的面孔，以为赶走朱良，天经地义。
　　关于朱良的消息一去不回，但奉生总是惦记着，难以忘怀，有时候在空旷的广场和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他忍不住想：现在我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了，朱良。

　　朱良离开奉生至今，整好十年。朱良的故事里先后存在两个重要男人。一个是她现任丈夫，和她一样，都不能有孩子。一个是奉生，她和他也结过婚的，但是因为她不能生孩子，奉生赶走了她。
　　朱良回到这个久违的城市，从来没想过要遇见奉生，是否遇见并无所谓，她回来只为接走父母。和奉生不一样，朱良看起来还很年轻，她领养了一个孩子，聪明又懂事，大概也是历过苦难的，有了朱良这个妈妈以后，十分懂得珍惜和孝顺。
　　临走的时候，朱良带孩子去看她读过书的地方，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遇到独自漫步的奉生。不是一眼认出来的，而是被奉生牢牢抓住。
　　朱良还有些犹豫，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十分憔悴操劳的人，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奉生。她挣开他的手，奉生竟说：对不起，我又出现在你的视线了。
　　原来是他摆脱不了梦魇，只是十年时间，她已脱缰而去。
　　奉生竟然哭了，几十岁的人或许早没有这份闲情雅兴。倒让朱良非常同情，对他说：“何必哭呢？”朱良现在过得很好，因他问到，于是她把这几年和丈夫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向他一一讲述一遍。
　　朱良的故事比起奉生朝九晚五，娶妻养儿的故事可要波澜壮阔得多，她在外面逆流而上，艰难前进，旅途中遇见现在的丈夫，一个同病相怜的人。他们一起领养孩子，也是个苦难的孩子，所以懂得感恩。一家人生活上几年，已经相互融进彼此的血里面，一个眼神就懂得一切了。这是真爱的，对朱良而言，离开奉生头顶的那片天，真正的美丽其实藏在风雨里面。
　　朱良笑着：坐等幸福的班车是可怕的，也许很久才会发现终站是个不醒之魇。
　　奉生说：你看，你比起以前并没有多少改变，我却已经老了，好像是我入了梦魇。想当初我是不该赶你走的。
　　朱良看着他，曾经少年岁月，她竟也和他结过婚，如今看来，情分却如儿戏。
　　朱良对奉生无话可说，此时此刻，她只想早些回家，回到丈夫身边。
　　可奉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打量着朱良的孩子，那孩子也很坦荡地打量着他。奉生豁然明朗，对朱良说：“你离开我才是幸福的。”
　　朱良搂住孩子的肩，有些想走了，但她怜悯空虚的奉生，她抚摸他的头：奉生，我得告诉你，不是离开你我才幸福的，是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你们，你要的孩子，不是我和你的孩子，你要的是血的延续，至于我的感受，我的爱，你是容忍不了的。我不离开你，永远不知道其实世界上还有很多美丽的人，这些人之所以美丽，是因为他们懂得苦难，知道宽容和珍惜。你有的东西，也许我不曾拥有过，但是我想，我有的东西，你已错过太多太多。现在我面对你，不会感到自卑，我只是同情你。奉生，你已经有孩子了，可也许，你自己还依然是个孩子。
　　奉生看着朱良，她仿佛已与他的记忆分离，那个痴痴爱着他的，会为他崩溃的，可爱的朱良，盛装在她眼中美丽的世界里，已经早早地，早早地，没有奉生的身影了。
　　一辈子为了爱，缔结一颗果实，奉生要红尘，朱良要永恒。
　　朱良口中说的那个美丽的世界，奉生或许总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