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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与神 ...

  •   芒种跟着惊蛰去打鸟那次还是被发现了,于是惊蛰罪加一等,不仅要去扫山阶,还要打扫屋子。芒种是头一回,又是从犯,所以山长们大发慈悲放过了他。但是顶着惊蛰幽怨的目光实在太过难挨,于是他自请替惊蛰分担一点,每日清扫师每山的千卷难。
      所谓“千卷难”,其实就是藏书阁。
      至于为什么叫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名字,那真是鬼都不知道。

      千卷难一共三层,但第三层是落着锁的,山长不让他们碰,说是里头镇着东西,不能放出来。
      芒种点头,也不好奇,老老实实打扫着一二层。但惊蛰不信这个邪,几次三番试图撬锁或扒窗,结果就是被关在鸟笼里回忆自己短暂的鸟生。

      一二层的东西,山长不太管,他们可以随便玩,有些甚至是他们的课业,但前提是不可以毁坏。千卷难大概是师每山最老旧的建筑,陈年老灰填满了各处罅隙,古朴的木窗掉落着灰扑扑的碎屑,楼梯有嘎吱嘎吱的细响,到处都充斥着不知多少年的岁月。

      这里的藏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一楼只有四壁上摆着东西,中间是桌案。二楼则全是书架。芒种大致翻过,因为头一天上工的时候,他把每一本书都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和一旁囫囵扫扫浮尘就打盹儿的惊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晚上他向颜不期和怀难预报告的时候,这二人一个煎茶,一个看书,闻言俱是结结实实地一愣。
      “倒是个认真的性子。”颜不期放下茶盏,抬手招他过来,翻看他黑漆漆的小手,拿热帕子擦干净。一边擦,一边对他说:“本来是罚惊蛰的,你也知道他,干活儿总偷三分闲……”
      怀难预冷冷道:“七分。”
      在门外偷听的惊蛰:“……”
      颜不期笑了一下:“七分。千卷难那么多藏书,怎么可能让你全擦一遍?所以只是做做表面功夫,意思意思罚一罚就行了,随他怎么处理。”
      芒种越听越僵硬:“……”
      颜不期又笑,他嗓音温温凉凉的,打趣道:“谁知道你这么老实。”
      芒种:“……”
      “累吗?”
      芒种愣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累。”
      “小孩子不可以骗人。”颜不期摸摸他的发顶,“以后随便收拾收拾就行了,不用那么仔细。”
      他又有些出神:“……有些东西,太干净了反而没了意义。”

      芒种听不懂他后半句,但还是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烛花小小地爆开一道火光,颜不期倏然回神,转身变戏法似的摸出两根糖画,笑着哄他:“去玩吧,你和门外头那个一人一个。”
      门外的某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芒种乖乖应了,拿着糖去和惊蛰平分。

      目送他们走远。后,颜不期收回视线,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怀难预:“提起千卷难,我才忽然想起来,清明是不是快到了?“
      怀难预浅浅啜了一口:“是。”
      颜不期叹了口气,目光有点乱,又有些疲惫:“我这记性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越发差了。”
      “当年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再说?”
      “茶没煮好,水太老了,你泡茶的手艺怎么也退了步?”
      “光顾着和芒种讲话,没看着火。”
      “借口。”
      “……”

      ——

      芒种后来半个月收拾一次千卷难,缝隙的灰尘都不去管。但他每天都记得开窗通风。师每山总是有雨,他会及时过来再把窗子关上,免得雨水打湿书卷。偶尔碰上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云层缓缓倾倒在屋内,照出细小粉尘的影子和那股定人思绪的书墨香味。
      芒种就很喜欢在这样的天气里捧书细看。他坐在门槛前盘着腿,安静地靠在阳光里。

      千卷难里的东西年岁各不相同,有最早的甲骨,也有金鼎羊皮,后来的绢帛竹简、棉麻草纸也都有。有的书页竹片已经有了腐朽和霉斑,其上的笔迹已经变得青黄且模糊难辨。这些东西隔了不知多少年聚在一起,使得千卷难能够独立于时间,俯瞰整个红尘。

      这里的书籍中,史书占二三成,关于“魇”、“锁”、“梦”的记载,又占五六成。剩下的东西很杂,没法细分。

      有一回芒种翻到一本《山海经》,这个他倒是听说过,是人间的东西,专门讲他们这些异兽乱神的。

      芒种来了兴致,特别想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翻啊翻啊,最后锁定在了西山经的西次四经。
      “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鸟兽尽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
      芒种:“……”
      他怎么不知道英鞮山又有金又有玉?
      还有什么叫“食之使人不眯”啊?
      敢情他还是道山珍野味,吃了能大补?
      人类真是可怕。
      最后——
      谁画的图,请他去死。

      一张冲击力极其之大的草图,画风简单粗暴,一条鱼,加上夸张的蛇头,顶着形状极其怪异的大眼睛,支着六条僵直的腿。
      由此可见,画图的人大概是个脑洞清奇的物种。
      他都快被自己丑瞎了。
      芒种郁闷地坐了一会儿,越想越气,于是重新翻开书,试图找到惊蛰。
      要丑一起丑!

      于是片刻之后,惊蛰捧着书,对着纸上那只一看就很聪明(宛若脑干缺失)的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半晌,惊蛰扭头看向一旁竭力忍笑的芒种,瓮声瓮气地问:“你确定这是我?”
      “对啊。”
      惊蛰面无表情地戳着纸上那只活似鸡鸭杂交串出来的鸟东西,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这明明就是长着鸡脚的鸭,多了两个头和五条尾巴。”
      “还挺押韵。”
      “……操。”惊蛰没忍住,暴躁道:“我他妈怎么可能长这样?!”
      “正常。”芒种闲闲道,“书上还说你喜欢像人一样笑呢。”
      惊蛰:“……”
      他不服气,于是幽幽地反问,“那你是什么样的?”
      芒种笑容凝固:“……”

      须臾后,整座山爆发出惊蛰丧心病狂的大笑。

      ——

      “有人动了山。”
      芒种倏然回神,那些都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以至于他每次回忆,都像是去翻一本书,明明一字一句都仔仔细细地读过,却还是会生出恍如一梦的虚无感。
      他抬起脸看了一眼天幕,没觉出什么端倪。倒是颜不期微微一顿,然后朝芒种笑了一下:“没事,有人掩耳盗铃。”

      他们上到竹林的时候,秋分和惊蛰一个在千卷难里写东西,一个在生火,准备做饭。
      “山长?你们回来了?”惊蛰系着围裙,从厨房内探出一张鲜妍分明的脸,“怎么样?我记得你们先前说是去女几山?”
      秋分也顿了笔,等他们回话。
      每次都是这样,颜不期和怀难预从外头回来,三个人总会自动归成一团,问清情况,方能安心。

      什么时候有的这么个习惯呢?

      大概是多年前那个雨夜,他们一身腥风血雨自几千里外归来,怀难预重伤,颜不期命悬一线。三个小家伙几乎吓傻了,围在他们榻边无声无息地掉眼泪。怀难预的脸色差到前所未有的地步,他把颜不期抱回来,自己就马不停蹄地下了一趟山,去归去来里拢了些瓶瓶罐罐,用那些东西把颜不期救了回来。
      他们在山下经历了什么,只字未提。

      怀颜二人一开始有意瞒着他们,可是小孩越大越不好骗,算算年纪,有些事情已经能说明白话了。

      那一年,颜不期把他们叫在一起,抽丝剥茧,说清了一部分事实。

      “微神者,不居九天,不留凡俗。世间杂事浮沉如海,天乃任人,各司其职。云云总总数千神官,维持世间百态运转轮回,谓之微神。”

      秋分没听懂,且没理解。
      惊蛰听懂了,但没理解。
      芒种听懂了,也很理解。
      “那、您和怀山长……”
      颜不期弯起眼睛笑了笑:“我们属于这一类。”
      惊蛰皱起眉:“微神是做什么的?很重要吗?”
      “说不上特别重要,但也是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无论是天上、地下、还是人间。”颜不期捅开炉子,添了几块竹炭,拢了些干梅花、松脂,还有一个很小的干石榴。屋内慢慢地融开了一股很好闻的气味,像是落雨的师每山,但是比那种感觉暖一点,温温淡淡地浮着。

      秋分浅浅吸了一口气,师每山的味道让他心安。

      他是被颜不期和怀难预从一场瓢泼大雨里捡回来的貘,还是幼兽形态,奓着毛,一身的泥水。
      惊蛰那一年一百三十六岁,和芒种相识四年。这个小东西上山的时候,他和老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估计师每山要添一个老三了。

      颜不期笼着手炉靠在榻边,把脚底的火盆往他们中间移了移。怀难预在他身旁坐下,一切都安静下来。

      “微神不止我们二人,世间有很多很多。我们需要做的也都不太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各司其职。”
      颜不期捧着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再张口时,声音又添几分湿润。
      “你们做过梦吗?”
      孩子们一愣,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还是答道:“当然做过。”
      芒种最先反应过来:“莫不是山长您……是管这个的?”

      颜不期笑了笑:“是这样。”

      “微神诸多,有管执念的,有管爱意的,还有管人间善恶福报的。最后这个算是我和子衿的旧识,比较熟。
      “其实大多数微神都见过面,但谈不上熟识。
      “我同子衿是管梦的。人的七情六欲,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怨憎会、求不得……梦就是一面镜子。
      “一般的小梦太琐碎,也没什么意义,可以放任不管。但有些人会梦到一些对自己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比如逝去的故人,相隔不可见的爱人,或是一生的执念,一辈子的牵挂。
      “这些东西包含着一个凡人身上最为浓重的爱恨,若是都汇聚起来,足以再现一次当年的山启。”

      山启,即朔阳山启。朔阳山镇压着人间所有至恶的魑魅魍魉,当年山启,人间瞬时天翻地覆,恶鬼和仙人踩着满地的嶙峋白骨,到最后,四野的风都是腥甜的。

      惊蛰记得那阵子颜不期和怀难预似乎特别忙,每次都是裹挟着一身血色匆匆回来拿些东西,又匆匆投向面目全非的人间。

      总之那是一段看不见太阳的日子,师每山仍旧整日整日地下着雨,只是空气里多了一些铁锈混着腐肉的气味。有一天,芒种清晨起来开窗,落下的雨竟然是殷红的。
      猛地心惊。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将那些梦收起来封好。”
      秋分问:“为什么不直接……我是说,抹杀掉?”
      “因为那些都是他们自己的红尘事,外人没法干涉太多。其实我们这么做,相当于给他们套了一层锁,那些人还是会想会惦念,只不过这些情绪都有了安放的地方,不会那么歇斯底里。”

      芒种没听明白,他问:“一定要锁?如果不管呢?”

      “会变。”怀难预说,“流泻出来的噩梦长久不散,会演变成魇。若是放任不管,它们会越聚越多,甚至侵入其他人的梦,催生出更多的魇。”

      惊蛰色变。
      当年翼望山的劫难,就是魇灾。
      颜不期注意到了他的情绪:“所以我们的职责有二,一是入梦,二是杀魇。”
      惊蛰没忍住:“可是……”
      颜不期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人间那么大,总归会有漏网之鱼,要是一切太平,我和子衿也不会整整三百多年都身陷囹圄,不得解脱。”

      惊蛰不再说话了。

      颜不期顿了顿,说:“发现了么,你们自己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
      “有,”芒种说,“都和梦有关。”
      惊蛰仔细想了想,惊道:“还真是!”

      鵸鵌鸟——食用后可防梦魇和凶险之事。
      冉遗鱼——食用后可防梦魇,佩戴在身边可防凶险之事。
      食梦貘——吃掉人的噩梦。

      “所以,”颜不期说,“魇的仇敌包括我、子衿、你们以及所有和你们体质相似的异兽,它没有实体,但是会幻化成某个模样,去蛊惑人心。
      “从人们身上引出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浼’,意为‘污染’。”
      芒种想起来什么:“也就是说,归去来里放着的那些东西……”
      “是锁。”怀难预说。
      “锁?”
      “一些特殊的器物,用来封存浼。”
      “那为什么不放在师每山?”惊蛰很奇怪,“放在山下,我们又不是时时刻刻都看着,会被人拿走吧?”
      “有过这样的情况,但不多,后来我收回来了。”颜不期搁下茶盏和手炉,捏着左手的指节。那只手很好看,骨线笔直分明,合该握着书卷或兵刃,一面温文尔雅,一面杀伐果断。
      上次重伤之后,颜不期的左手似乎留下了点后遗症。具体的他们并不清楚,只知道颜不期会时不时揉揉指节和手腕,指骨绷得发白,他却神色如常。
      怀难预看了他一眼,向他摊开掌心,嗓音很沉:“手。”
      颜不期把手递给他,怀难预熟练地拎起一块帕子,用颜不期刚才搁下的茶浸湿,覆在那只冷白的腕上。

      做完这些,怀难预拿起火钳,从炉子里挑出一小块烧得烧得通红的竹炭,已经浸满了干梅、松脂和石榴的气味。
      然后,他把碳块放在颜不期的手腕上,巾帕中的茶水遇热瞬间蒸发,雾气升起,滋滋地响了一会儿。
      但是帕子本身却并没有任何被烧焦的痕迹,颜不期面不改色,反而是三个孩子倒吸一口冷气。
      这场景他们看过很多次,似乎可以环节颜不期左手的不适,但看上去不太温和。

      屋里那股味道更清晰了。

      颜不期继续说:“那些锁搁在山下,其实算是留个念想。来往的人对它们多少会有点感知,毕竟是来自他们自己身上的东西。
      “这样一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和它们之间尚未远去,联系仍在。”

      所谓微神,其实就是维持人间照常运转,万物相和,生生不息。来来往往,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场不落的红尘,无人知晓,却又不尽喧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山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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