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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风禾尽起 ...

  •   我叫胡妩,当朝丞相胡此萧嫡出的五女儿,正因为这个第五,我才有了“妩”这么个名字。
      映辉二十三年,这是我入宫的的十四年。
      日落后不久,陛下从政殿批完奏折来看我,我还未用晚膳,独自坐在院内修的秋千上。
      他来的时候我正打着盹,宫人见他来,轻轻摇了摇我。
      “皇贵妃娘娘,陛下来了。”
      贴身侍女瑜英轻声说道。
      “嗯...”我慢慢睁开眼睛,男人的脸映入我的眼帘,“陛下来了?怎么不提前通报臣妾一声?”
      “看阿妩睡得熟,没想太早叫你。”男人轻笑,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慢慢站起和他走入殿内。
      晚膳用完后,男人轻轻环着我读着书,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上,那读出来的一字一句,柔情似水:“应嗟不及墙东柳,岁岁春风在故园。”
      岁岁春风在故园...
      一句诗,把我的思绪迁回了十几年前。
      我十二岁奉太后之命入建章宫,陪在她身边做贴身女使。太后娘娘说,跟着她逢年过节能拿好多好多银两,她可以给我好多好多多漂亮衣服和好吃的糕点。
      这本身是好事,我当下便开心的答应下来,可我不知道为什么离家时,大姐从夫家赶了回来,母亲带着我那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围着我哭了又哭,远在边疆的父亲和大哥也是写了一封又一封家书来念叨着,哭到三更天,太后夜里命人来接,才半推半就送走了我。
      “阿妩,在宫里好好的,一定要听太后娘娘的话。”
      “阿妩,等你满了二十便可出宫,到了那时,咱们再一家团聚...”
      “好孩子...阿妩,去吧...”
      那时我不觉得有什么,入宫去当女使有什么不好么?跟在太后身边又不是会害我。
      况且,我吃宫里饭一天,就给家里多剩一天我的饭钱,还能不花钱学好多好多东西,我觉得这很好,何乐而不为?
      所以后来大姐以命妇身份进宫见我,哭哭啼啼说这真是夭寿的差事我就不同意,总要和她争辩起来,争到她丈夫从少年帝王的书房中回来带她离开,我才怅然若失般又后悔起来自己的语气。
      我入宫第一年,从未见过那位少年帝王,对于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名叫席风晚,大我三岁。他在十七岁那一年娶了妻,他的皇后是我的表姐,钟离玥。
      我对他的称呼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我不愿称呼他为“晚哥哥”,更不能更亲密喊他阿晚,可要是叫陛下总不太习惯,太后就帮忙定了个好称呼“陛下哥哥”。
      但太后不喜欢我和他见面,每次他来拜见太后,我都只能隔着一个屏风站的远远的。他的声音很好听,很好听。每次他来给太后诵读诗词,我都会在屏风后把他读的诗记下来,有空时自己读背。
      我在太后身边平日里忙,想家这事也是没能时时刻刻记挂着。只是记得十四岁的一个黄昏,太后命我煮茶,我打了瞌睡,茶都烧干了。
      那是太后第一次罚我,她罚我举着茶壶贴着墙站,不准吃晚饭,就让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我出丑的样子。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好讨厌好讨厌太后娘娘,特别特别想家,想吃桃酥。我想着想着鼻头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一抽一抽,来来回回没有谁在意。
      那个人逆光而来,夕阳余晖将他的影子拉的那么长那么长。
      “这是怎么了?母后怎舍得让五小姐站在这里?”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拿掉了我顶着的茶壶,回过头看了看表姐钟离玥,“你快看看你这表妹,竟是块木头?”
      “陛下莫要嘲笑妩儿。”表姐温柔的牵起我的手,“妩儿,这是怎么了?是太后娘娘罚你站在这里的吗?”
      “陛下哥哥...是胡妩自己做错了事。”我把头低的更狠,恨不得把自己藏到影子里,我不太想让席风晚看到我的表情。
      “罢了,母后最近实在容易动怒,五小姐先和我们回去吧。”少年帝王笑着看向自己的皇后,牵着一个多余的我,在这暖融融的夕阳下回到冰冷的宫中。
      又是一年春,我十五岁,席风晚十八岁,她的皇后钟离玥十七岁。
      二月三那日,皇后有喜,满宫同庆 ,皇后身子孱弱,本就不好生养,这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个孩子,他岂能不重视?既然重视,又如何能无关太后宫中?
      有关皇后就有关钟家胡家,有关太后就有关我,这不,我表姐怀个孕,我跑里跑外累了整整半个月,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抢着想来当太后女官。
      “胡妩!去把哀家的玉如意摘出来!”“胡小姐,麻烦您去内务府领一下东西。”“五小姐,皇后宫里的大宫女求见。”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我每句话都应的很快,生怕一不小心又怠慢了谁,又做错了什么,再罚我站一次。
      宫内张灯结彩,凤仪宫上挂上无数红绸,我看着自己被绣针扎的密密麻麻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再多人的喜悦都与我无关,唯一值得我开心一点的,也就是表姐有孕,远在边疆的父亲大哥可以回京进宫参加宴席,这样一来,我们还可以见见面。
      老实说,进宫三年,我对于家人的记忆已经淡忘了很多,爹爹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去了边疆,我对于爹爹甚至可以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至于大哥...
      其实我和大哥胡明樾也没见过几面,只记得六岁的生辰宴上大哥方及弱冠,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却是个拿刀打仗的主。
      重逢的那一日,我乖乖的站在太后身边,四下观望,恨不得找到父亲和大哥后立马窜到他们身边。
      远远的,我看见席风晚拉着姐姐的手,走过长长的回廊,他们就好像画本子里的神仙眷侣,携手共度一切好与不好的事情。
      看见表姐笑靥如花,我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好像,进宫以来,我从未如此快乐过。
      “......”大哥轻轻抬头,看到了太后身边的我,轻轻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他的嘴角明明有着礼貌的弧度,却不知为何眉头紧锁,似乎一切都那么不自然。
      我实在是受不了吵闹的宴会,怀里揣了几块糕点和一壶酒偷偷溜了出去。湖水在月光的环抱下更加清澈明亮。看着月亮想着表姐,我突然又很想家。
      以前总有人和我一起看月亮,家中最爱月亮的当属大姐胡妤,最不喜欢看月亮的是三姐胡姝,二姐胡婵和四姐胡婉一般都会陪着我和大姐看月亮,说不上喜欢,主要就是想和家人在一起。
      二哥更是爱月亮,大约是因为二哥与二姐是同胞兄妹,两人兴趣爱好相投,总相约一起看月亮。比起大哥胡明樾喜文,二哥胡明椋自幼便是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三岁看山,五岁看月,七岁哄得太岁屋哄堂笑。
      想着想着,我愈发难过,越是和家人相关的,我越不愿意想起,可越刻意不去想起,越是会想。
      我的头靠在柱子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个侧身竟然翻了下去。
      我闹出的动静太大,宴会后场所有人的精力几乎都放在我这个五小姐冒冒失失落水这件事上了,迷迷糊糊中,不知是谁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似乎只是那一下,我便逃出生天。
      恍惚中,我落入不知谁人怀中,感受到了不属于我自己的体温,明炽热烈,烧的我身上一阵一阵着火一般,实在是疼的难受。
      再次睁开眼睛,身边只有表姐,忧心忡忡的看着我,她的手比我的更凉,握着我双手的手如玉如冰,一双好看的眼睛里跑出无数担忧。
      我止不住咳了两声。
      “阿妩...你怎么样?”她的神情再次紧张起来。
      “皇后娘娘...咳咳...我哥哥...”我脑中什么也没有,只剩下昨晚瞥见一眼的哥哥,“还有父亲...他们,他们在哪里?他们回去了吗?”
      表姐的眼神暗了暗,开口道:“阿妩,前线紧张。”
      我别过头去,一语不发,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身上总有热通通的,四肢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可能是有点饿了吧。表姐多留了一会,看着我吃了晚膳,才回了宫里。
      我与大哥又是没能说上话,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愁,算起来大哥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还未娶亲也不知我什么时候能有大嫂嫂。
      说起家中姊妹嫁娶,在我进宫三年中,几个姐姐相继出了嫁。大哥比我大了十三岁,大姐比我大了十岁,在我进宫服侍太后那年已经二十二,是两个相府小姐的母亲了。
      二姐和二哥都比我大了七岁,我十三岁那年,他俩约好一般,在同样二十的年纪,二哥娶了大理寺少卿十七岁的嫡女,二姐嫁给了西域求学回来二十二岁的官居御史中丞的少卿嫡子。
      听闻他们婚后还时不时阖家举宴,只是二哥偶尔也会去边疆帮忙管理军事,也算聚少离多,幸亏二嫂是个开明能干的女子,总能在二哥离家时打理好府中事务,孝敬好母亲。
      三姐比我大了五岁,前年嫁给了一个秀才,前些年日子过得是苦了些,但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那三姐夫是个有前途的,娶了我三姐没多久一举成名,成了皇上眼前当红的文状元。
      四姐与我年龄差的最小,只比我大了两岁,下嫁给了一届商贾,好却好在这生意是与皇家做,是皇商,日子过得也是和和美美,严冬时诊出有孕,听郎中进宫说,看脉象是双生子呢。
      我想起家人,于是又美滋滋睡了过去,我躺了两天又起来做工,刚一进建章宫,便看见太后神色凝重,手把茶杯坐在凤椅上,见我进来也没有一点好脸色,相反,她更生气了。
      “跪下。”太后的声音冷若冰霜。
      我打了个寒颤,晃晃悠悠跪了下去,这必然不是什么好事,我咬了咬牙,直视着太后。
      在宫里这些年,太后确实很少罚我,平时也只是教书先生和教礼仪的先生会讲我几句,特别是茶艺课上,我手抖一下,一棍子就上来了,我总是想要是能回家就好了,何必要这么煎熬呢?
      “你可知道哪里错了?”太后摸了摸手上的玉扳指。
      “胡妩不知...”
      “不知便给我出去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进来!”太后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她这样的反应反而让我以为是我此前做的都很好她才没有责骂我,我一有点不听话她就不开心,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答应进宫了。
      我安安静静走出去跪着,低着头不看建章宫的牌匾,可惜没一会我就感觉头晕目眩,眼前也是一阵一阵发黑,我甚至出现了幻觉,我似乎看见哥哥远远的走过来,不惧风雪,逆风而来,一把拉了我起来。
      我动辄扇了自己几巴掌迫使自己保持冷静,结果却不怎么显著。
      不久,一位身着红衣,头戴十六金钗的美人从我身边走过,看清我的长相后饶头兴致的笑了笑,随后便走进了建章宫。
      由于我的迷糊,我还以为这是哪来的天上的仙女,来这里救我水火的。当然,她确实帮到我了,只不过起效的很晚。
      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我无从适应我,其实从早上起来我便知道变天了,但我依旧抱着侥幸心理没有添衣,现下日落西山,天自然而然的凉了下来,而我终究没有耐住困意,头一歪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那位仙女就坐在我床边,我与她说话,方知她就是席风晚同父异母的姐姐,长公主席慕染。
      长公主不是太后亲生,和太后也不是那么亲近,我曾见过其他宫女嬷嬷谈论起长公主,说长公主一直不太听话,太后娘娘总会让她写东西,而她喜欢独处,便会把门锁起来,不出不进。
      慕染公主按了按我的腿,问我疼不疼,我觉得奇怪,这问题问的好没由头,轻轻摇了摇头。
      “你可知母后为何罚你?”长公主笑的略有些戏谑。
      “胡妩不知。”我给出了一个和太后面前一样的答案。
      长公主拍了拍手,拿了一杯姜茶递给我:“你的冒失害得她的宝贝儿子,大辉的皇帝席风晚染了风寒。因为大家只顾着你忽略了席风晚,甚至钟离玥也没想起来顾着他,哎呀呀。”
      我挠了挠头,她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席风晚染了风寒怎么就能怪我?这好没由头!
      我于是更加生气,刚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动弹不得,似乎是麻了,一动就十分痛。
      “你那就是闲的,多给你一天活干,我看你还疼不疼。”长公主一言既出,宫人们哄堂大笑,我也跟着尴尬的笑起来。
      好笑吗?很好笑吗!?
      我气鼓鼓的坐起来,发誓绝不和长公主一路,她大概是惯会戏弄我的那类人。
      我一想我那腿,疼的要死,头埋在被子里对着长公主哭了个撕心裂肺,长公主事后声称她头一回见有人因为腿疼能哭成这样,我也可以算得上是流泪方面千古独一奇女子。
      第二日,我早早跪倒太后宫门口,终于,太后还是没人心让我一直跪在这风口浪尖,她把我拉进建章宫里,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的说,这也是为了我好,我总这么冒冒失失,以后的路不会好走。
      我一边点头一边想,什么好不好走,不都是这么回事吗?我的路也不会太难走吧,也就是二十岁出宫嫁人,相夫教子一生平安而已,路是自己走的,容不容易怎么会是别人说了算的呢?
      太后将我紧紧拥入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眼泪说掉就掉,她说——
      阿妩,你的路还很长。
      很长很长,很难很难,很苦很苦。
      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会哭,但我总有不太好的预感。
      那日之后,我总跟着长公主一起,我不再干那些奇怪的活,跟着长公主一心一意学礼仪。
      炎热夏日的黄昏,长公主一只手托着下巴小憩,我觉得她一定是累了,便没叫宫人喊醒她,只是自己坐到了她的身边。
      恍惚间,我听见她在喊谁的名字,看仔细发现是我后,又无奈的笑了笑,说到:“你们胡家人都长得这么像吗?哎呀...”
      我刚想反驳她,我和我那几个姐姐可一点都不像,凡是见过我的人都说我像爹爹,几个姐姐都像母亲,二哥因为和二姐同胞,自然也是像母亲,家里也就我和大哥和父亲像了。虽说我与表姐钟离玥长得有七分相似,但到底我算不了钟家人,所以我只能在家里两个哥哥间反复猜测。
      可仔细想想,长公主不就是这般奇女子吗,指不定前一句话还是敷衍我的,后一句就再来一些糊弄话,在她身边我总是要好好辨别她话里的真假的。
      偶尔席风晚会来看看长公主,两人会聊上几句,席风晚偶尔会问起我,但不知为何长公主总刻意避开我和他见面。
      乞巧节当天,我与长公主偷偷去了掖庭,那里有一条河,越过一堵墙的阻隔可以通向外面的护城河,长公主带着我写了愿望与那些虔诚的话语,就要将河灯放走。
      我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放了下去,却也看见其他河灯。长公主打趣道:“不如看看是哪殿宫女对哪宫侍卫芳心暗许?”
      我随手打开一个,入目一行字便是——“阿玥岁岁平安。”“阿晚年年喜乐。”
      我就像是以前刺绣手指被刺了一下一般,下意识似的,一松手将那松了形的河灯放走。
      长公主看着我笑了笑:“哎呀呀,原来是胡家五小姐不知道对谁芳心暗许了呢。”
      我亦嗔亦怒,追着她就要打。
      夏后,皇后娘娘总说身子不太舒服,席风晚召集天下神医,要调理好皇后的身体,然而到了那些日子,太后娘娘却一直在建章宫里哭,眼泪止不住一般,几乎是每天每时,须得长公主去陪上一阵子才能止住不去哭。
      皇后娘娘总喜欢喊我去凤仪宫,拉着我的手聊起来很久以前的事,她问我,还记不记得以前有个姓文的小书生,寄养在钟家,问我记不记得这个小书生后来怎么样了。
      我小时候没和她一起生活过,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小书生,但她一说姓文,我心里立马有了个人选。
      然后她说:“哎呀,当时那个小书生扬言要娶姝儿为妻。”
      我一拍手,笑着说:“他的愿望实现了呀,他现在是我的三姐夫。”
      然后她又拉着我说了好多好多,我和她其实并没有那么亲切,从前总有人说我和她长得很像,就拿我这个不成器的五小姐和她比了起来,当然,事实说明我确实就是不争气,时至今日她成了大辉的皇后,席风晚的爱人,他唯一的妻子,而我到今天也只是个小废物女官,干什么还得看别人眼色,就害怕自己哪一步走错。
      她看着我,轻轻说:“阿妩,我只求你两件事,一定要答应我。”
      “陛下他,对我未免有那么喜欢,未免会一生仅我一人,他对我好一是因为有钟家在,二是因为他头一遭有这样身份的女子陪在身边,阿妩,求你帮我照看钟家。”
      “以后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请替我多照顾阿晚...不要问为什么,阿妩,姐姐求你。”
      皇后的眼泪大滴落在我的手背上,那滴眼泪就像陨石,砸在一片死水上,怎么可能一点浪花都没有呢?
      秋天来了。
      秋风的寒意深重,今年一年似乎都不怎么暖和,九月本是金秋,秋高气爽,理应有人提议出发去行宫,但今年别说是去行宫了,连个敢和席风晚提意见的人都没了。
      皇后的身体更不好了。
      从前还只是容易昏睡晕倒饮食不好,现在频频出现咳血早产的征兆,如同她刚刚怀孕时一般,只是不同于满宫同庆,这一次更多的是悲,没有人说话,所有人却都知道,这一次多半是以白绸缎收场了。
      钟离玥怀胎七月,席风晚的心终究落底。
      一个秋风可以用凛冽形容的夜晚,在席风晚不顾血光之灾的忌讳陪同在表姐身边的情况下,表姐拼死生下一对双胞胎,可惜孩子尚未足月,又孕中不足,生下来前就没了气,表姐不久也因失血过多,咽了气,撒手人寰。
      席风晚大病一场,据说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整日披头散发,在寝宫里来回踱步,却也并不耽误办好丧事,体体面面给钟离玥追谥,把所有好东西都塞到她的墓葬里,恨不得宣告天下,他席风晚就是要跟着钟离玥去了。
      当然,他似有似无的预告被长公主一眼识破,长公主花了些手段把他关在他的寝宫里,让他自己反省,阻止他自尽,让他自己想明白。
      三个月的时间里,太后听政,长公主处理政务,席风晚把自己困了三个月,新年熬过去了,一月的第一天,这位少年帝王出了寝宫。
      他似乎老了很多,可其实他的容貌没有一点点的改变,我远远的看着他,就是觉得他老了很多。
      那日之后,他每日起早贪黑,倒是真成了个勤政为民的好帝王,不近女色,他后宫中原先除了皇后没有任何人,现下更是冷清。
      有时我会被太后娘娘叫去帮他管事,席风晚虽勤政,但总有他不会的事,一有这些事我就会来帮忙,总引得他连连道谢。
      我的生活在这三个月里也没什么有趣,人人都说我整日挂张苦瓜脸也不知道给谁看,还有人说我就是惺惺作态,装可怜给太后看。
      其实这倒真不是,表姐虽与我不亲近,但到底是表姐,我无论如何都还是爱她敬她的,她的离去我似乎不如太后知道的早,我没做好任何准备,她还那样年轻,她才十七岁,胎死腹中,一命呜呼。
      像她那样好的人,别说席风晚,就算是天神,也会忍不住偏爱几分的。这不,因为急着见她,早早地就让她走了。
      太后也一病不起,虽每日撑着精神与我和长公主说话,但也是明显的力不从心了。
      那日我从内务府回来,看见长公主正执笔写信,我不知内容,也不愿去问,她写完后发现我来了,笑盈盈的说:“你们胡家人都这么偷偷摸摸的吗?”
      “不是每件事都偷偷摸摸。”我冷不丁回了一句。
      “喜欢人偷偷摸摸吗?”她问。
      “喜欢人偷偷摸摸。”我答。
      又过了半年,我十六岁了,席风晚十九岁。
      他的生辰宴上,我忙里忙外,没了皇后娘娘,我更怕惹到这皇帝,我安排好一切节目事物,便乖乖回到太后身边。
      今年哥哥和父亲没有回来,版图上只差北疆未曾收复,西疆使臣献上贡女,我远远瞧着,真真是好看极了,高挺的鼻梁,浓眉大眼,一眼便知是异域来的。
      我悄悄“哇”了一声,却被席风晚听见,他抬眼看了看我,仅有那么一刹那的停顿,眼中的不可置信与慌张外露,短短几秒的时间,他的神情变化跨越了好几个度。
      太后对我说,让我先出去,我点点头便离开了,又到了一年前掉进湖底的那个亭子,我依旧是抬头看月亮,只不过这次没拿糕点没拿酒。
      过了不久,我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我不想搭理,不想过问是谁,甚至恨不得是来个谁一把把我推进池里淹出病赶回家比较好吧。
      当初说好二十岁出宫现在我是想都不想了,我想的也很简单,现在,立刻,马上回家!
      “五小姐。”
      那是席风晚的声音。
      “啊...陛下哥哥。”我回头看向他,行了个礼,我不打算离开,反正我不会尴尬,那就让席风晚尴尬吧,“您怎么...”
      “母后命朕来寻你。”席风晚的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一如多年前那个黄昏,他牵着我的手回建章宫,“一年前五小姐便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吧?当时为了救您,朕可是险些拼了命。”
      “救我?”我抿了一下嘴,想起了太后罚我跪下,长公主告诉我的那些话,后退一步行了跪礼,“臣女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我连“哥哥”这后缀都不敢加了。
      “何必道谢,我是我要先和你说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不会过得如此苦。”席风晚看着我的眼睛,但又好像不是在看我。
      “陛下此言臣女不敢当...”我刚要行跪拜礼赔罪,他便一手抓住我,我有些迟疑的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席风晚一双含泪的眼睛。
      他带着我回了宴席,我看他似乎有没说完的话,却也没想多问。他与太后在席间又小声说了些什么,太后便在不久后带我回了建章宫。
      她刚一坐下边问我:“阿妩今日可见到皇帝了?”
      我连连点头,却不说话。
      “阿妩可愿意帮皇帝?”太后追问。
      “阿妩只愿陛下安心快乐,一切顺遂。”我把头埋得更深了,“阿妩不愿太后陛下整日忧心。”
      太后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阿妩喜欢皇帝吗?”
      我眨眨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太后笑了起来,说不清到底是不信任还是什么其他的感情。
      “好阿妩。”太后摆出有些欣慰的笑,“那如果是让阿妩做皇帝的身边人呢?”
      我不语。
      太后又问:“阿妩愿意进宫为妃么?”
      我没有任何反应,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抬头看看太后:“跟着陛下有漂亮衣服的好吃的东西吗?”
      “不仅有,还能免了你做工的职务。”
      “那阿妩听太后娘娘的话。”
      于是乎,皇帝生辰后一月,七月七前几日,我被家里几个姐姐接回家,又是抱又是哭的看了我好久,一边问我是否是自愿的,一边抱着我说别答应好不好。
      我被弄得晕头转向,最后也没给出什么答复,七月七当日,宫里来了一辆大轿子,我和小时候一样,没什么犹豫,唯独临行前抱了抱母亲,我与她一别四年,现在又要一朝分别,不知多久不能再见。
      就这样,胡家娇生惯养的五小姐胡妩,在太后身边当了四年女官后进了宫,当了皇帝席风晚的宸妃。
      进宫的第一晚,我独自穿着红色嫁衣坐在榻上,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这不合规矩,我不是皇后,按理说不可以穿正红,可席风晚都这么安排了,特别警告我不准随便换衣服,我也不好抗旨。那么按照实际来说,我就嫁人了?就这样轻轻巧巧的把一辈子赔进宫里了?
      过了不知多久,宫女敞开了房门,一个看起来乖乖巧巧的慢慢走到我身边,我顺带着就问了她时辰,才知道已经快亥时了。
      那看来这席风晚今晚是不打算来这里,我很放心的把头上的珠钗往下放,我看着身边小宫女慌忙的样子,通过表情表达出了我的不解,怎么,连卸珠钗也不让人卸?
      “也不能说是不好...只是...”小宫女的脸都快憋红了,“其实陛下已经往这里来了。”
      “......”我顿了顿,点点头又开始把珠钗往头上插,或许是因为我在建章宫当了很多年女官,她们对我都挺眼熟,因此我要是想一把子树起娘娘身份还很难,我这个举动也不知哪里好笑了,她们一个两个都捂着嘴窃喜起来。
      我生气的跺起脚,她们则是一边说着娘娘恕罪一边笑的更明显,我正要起来追着他们跑,男人温润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五小姐...不,宸妃,你们这是怎么了?”席风晚笑着站在门口,他没有穿红色衣服,而是如旧穿着一件玄色衣服,上面绣着金色龙鳞暗纹。
      “陛下恕罪,奴婢该死,惹了娘娘不快。”兴许他们都知道席风晚不会处罚她们,跪下去的时候还都在偷偷笑着。
      果不其然,席风晚挥挥手让她们都先下去了,于是她们浅浅收拾了屋内便离开了,狭小的寝宫里,只剩席风晚和我两人。
      “......”我看着他,不知是否该开口说什么,良久,我想到了该说什么,“陛下哥哥早些歇息吧,时候不早,明日...”
      “明日休沐。”席风晚的笑意未减半分,似乎是故意的,就像看看我有什么反应。
      “陛下...”我看着他慢慢靠近,心里也做好的准备,反正答应了做他的妃子,早晚的事。我已经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
      “宸妃...你既进了宫,便不再是胡家五小姐这样简单,常有人言后宫不可干政,但朕不觉得,一整个家中同气连枝,荣辱与共。”席风晚停在了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了这句话,“宸妃可能明白朕的意思?”
      我愣了愣。
      “陛下是什么意思?”我挠了挠头发。
      “不喊陛下哥哥了?”席风晚仔细的看着我,“以后别这样喊朕了,你与朕从今往后朝夕相对,你便喊我阿晚吧。”
      “...陛下。”我低下头去。
      “喊阿晚不可吗?”他握住我的手,迫使我与他对视。
      “不好。”我差点跪着就开始磕头大喊陛下不要,“这个称呼臣女...臣妾不敢随意呼喊。”
      席风晚点了点头表示默许,我们干坐着很久,最后,他站了起来,开始宽衣。我傻傻的看着他用略显生疏的动作,看了半天,我猛的站起帮他宽衣,我经常帮太后穿衣宽衣,这样的事对于我来说实在不难。
      他还剩一件黑色里衣,他示意我停手,又拉着我坐在梳妆镜前,耐心的帮我把珠钗一支一支拿了下来。
      他问我:“很重吗?”
      我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陛下说呢,这些金饰都是内务府选出来的,哪个有分量给我递了哪个。”
      我与席风晚闲聊了一会,我并没觉得我的身份从女官转成了妃子,甚至我们只是我和席风晚可以多说几句话了,这种身份转变真的有必要费这么多金子吗?
      席风晚宽衣后,替我铺好了床铺,我打眼一看,他分了两床被,我明白他的意思,很听话的抱着一床被子打了地铺。
      席风晚:......
      “怎么了陛下?”我看着席风晚那一副形容不出的表情。
      “没什么,朕只是明白了母后让你入宫的原因,约莫是为了消磨时间吧。”席风晚望了望外面,喊我起来,将我的被褥抱回榻上,“最起码你要与朕同床,夜里若有母后的人过来查看,你与朕都不好解释。”
      “为何太后娘娘会来看啊?”我不解,但是很听话的回到了床上。
      那一晚,我与席风晚和衣而睡。
      他伸手剪掉烛芯,我与席风晚背对着背各睡各的。当然,我不知道这一页席风晚睡得怎么样,我睡的是倍儿好。
      早晨醒来时,席风晚正坐在床边,他回过头看着没完全醒过来的我,他的眼睛很好看,里面总是干干净净,装着一连青岚云雾,万里晴空,但我实在是太困了,没有任何兴趣看着他的那双眼睛。
      或许会有人珍爱他们吧,但这个人应该不是我,我也是最没资格论起这件事的人。
      席风晚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久久不说话,最后是我揉了揉眼睛,喊了一声:“陛下。”
      “嗯。”席风晚似乎是回过神来,“宸妃醒了?”
      “陛下,其实您也不用总喊臣妾宸妃,你和姐姐一样喊臣妾闺名便好。”我一直觉得这个称呼很别扭,他先前喊我五小姐,我一直觉得就很奇怪,现在喊宸妃,要不是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根本就反应不过来他在喊我。
      “阿妩...阿妩...?”他试探性的喊了几声,“那以后我便喊你阿妩。”
      不同于我,他似乎总是在迁就他人,他答应下来这件事,我却没有答应喊他“阿晚”,这样想起来我似乎一些愧对于他。
      但是是他娶了我,总体来说还是他占了便宜,我笑着点点头,给了自己一个很满意的回答。
      我与席风晚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的时候,昨天的小宫女敲起门来:“宸妃娘娘,陛下,太后娘娘请你们去一趟建章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风禾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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