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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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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形状与记忆中那把别无二致的剪刀。
那把让他刻骨铭心的剪刀。
锁骨正中隐隐作痛起来。他不自觉地摸了摸,只有一片光滑平整的皮肤。
多想无益,他很快镇定下来,摸索着将捕到的鱼开膛剖肚,腥中带苦的鱼血流了满手。
他此前没杀过生,但并不是没沾过血。
原来别的生物的血是这样的。
鲜红粘腻,带着不堪一击的脆弱。
他也不会生火,哪怕紫陌能变成打火石,忙活半天还是不得要领。索性放弃,把看起来处理干净的鱼肉浸泡到江水里淘洗干净,准备生吃。
腥气扑面,下不去口。
如果爹娘还在,哪怕是大哥和巫祝,都绝不会让他碰上一点这样的腌臜东西。
捕鱼人归航,平时没人到这荒凉的泥岸。
所有他曾经依赖的、现在想要依赖的,都离他远去。
委屈的泪水涌出来,想不通的问题来而复往,横亘在心口,奠定了他整个年少时期注定寝食难安的基调。
三条鱼最后被慬颜撕成条,和着眼泪吞进去了。
喉头充斥着血味和土腥气,他喝了好几口水才把鱼肉完全咽下去。
想吐。
不能吐。
他还要攒着力气去做很多事。
要去找氤氲,要去弄明白幽壑的惨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要去复仇……
慬颜擦干眼泪,寻着记忆往来时路走去。
废城,结界外。
欣欣向荣的草木间陡生一小块冰雪天地,而在白雪之间,有一片刺目的红,从粗布麻衣尸体的脖颈,淅淅淋淋渗进冰里,再蔓延到与冰雪争白的俏丽面庞上。
元官氤氲呵出一口白气,冰蓝色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红芒,让那张六七岁的孩童面庞显得森冷异常。
这个凡人的血很脏,和他的皮肤一样,粗糙而烘臭。
他之前想抓住自己的脖子,抓住脖子之前,眼里又满是贪婪。
氤氲不明白他为什么贪婪,但他知道自己杀了这个人之后成功化形了,从幼年的羽蛇原形到拥有了人身,顺便开了灵印,小小的,印在额头上,和荁心哥哥的不太一样。
但不妨碍他喜欢。
他对着冰面照啊照,只恨冰不如铜镜清楚,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危机。
刚才为了寻找冰镜,他已经踏入了荒芜百年的废城结界之内。
蠕动着的庞大黑影顷刻间吞没了小小孩童。
冰雪依旧,人踪杳然。
赶路的慬颜忽然一阵心悸,像是心脏被谁狠狠捏了一把,尖利的指甲深扎进去,痛得站也站不稳,脚一软跪倒在地。
他已经行至人烟处,卧倒后正巧有农户经过,似乎在激烈讨论些什么,他隐约听到了“不咸山”。
是家!
慬颜用力掐着胳膊,企图让头脑清醒一点。可惜事与愿违,胳膊的痛感相较于心脏那不知缘由的剧痛只是九牛一毛,胸口像是被挤压变形,一口气也喘不上来,眼前昏暗无色,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不行……站起来……
慬颜全身都使不上劲,只有腿脚勉强还能动,便用力蹭着地面,企图把身体抬起来一点,起码让人注意到他。
可有谁会注意百步外的草丛因为什么在簌簌作响呢?
更何况他脏得好似乞儿。
感受到原来越远的脚步,慬颜再也没有力气挣扎,甚至连激动的情绪也生不出来,深渊般的无力吞没了他,彻底昏了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晚,九月天渐寒,冻得他手脚冰凉。
心口已经不疼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感现在还让他心有余悸,正准备翻身坐起,忽而听到有疾行人穿越草丛,发出巨大的声响。
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糊味和草木燃烧的噼啪声又同时到来,霎那间,火光冲天。
慬颜也顾不得之前发出声响的人危不危险了,爬起来拔腿就跑。
和之前种种没见过的一样,他也从未直面过这么大这么凶猛的火。
慌乱中他撞到一个人,个子不算大,却很结实,回头时却露出一双颜色极浅的眼睛,看起来很凶悍。
烈烈火光照亮了慬颜原有的紫眸。
那人一愣,长臂一揽,把还未发育的慬颜拎小鸡崽样拎起来,夹在胳膊里大步逃窜而去。
死里逃生。
陌生人带着慬颜一路逃进一片幽暗密林,那林子太深太暗,恐怕白天都是抬头不见天日的,却让慬颜觉得很舒服,墨玉蛟生性喜阴喜暗,他在这种地方修炼都能事半功倍。
他们一直跑到一个杂草掩映、只有半人高的洞口前才停下来。慬颜被小心翼翼放下,来到人间后他还从未受到如此待遇。
“跟我走。”那人声音清亮,说的还是慬颜能听懂的话,他们兽类有一套通用语,简洁易懂,慬颜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
鉴于这个人救了自己,慬颜愿意听他的话。
越往里,越是宽敞明亮。深入一段再拐个急弯,隧道两侧便可见通明的火把。如果喜阴,自然视黑暗如同白昼,不需要这些的。
奇怪。
慬颜没有做声,默默握紧了拳头,左手中指上的紫陌发散出微微热意,温暖了冰冷的手骨。
先看看,不能轻举妄动。
陌生人毫无察觉地在前方带着路,一直往里走了快一里地,脚步才渐渐慢下来,慬颜也有更多的时间观察周围,洞壁有棱有角,光滑平整,是有大量人工精细雕凿而成的。或许这人还是个首领,底下有不少人帮他做事?
就在这时,通道开始分叉,每往前走一段便会分出两三个大小形状即为相似的洞窟,有时候并不往前走,反而要攀到洞顶寻一出窄缝闪身进去;有时又是突如其来地往地下一钻。有的地方四面光光,在窄缝中寻生机;有的则是明目张胆的一通到头。饶是慬颜自小聪慧异常,也被这千奇古怪的道路绕昏了头脑,只能一步不错地跟着眼前人。
终于,平平稳稳地走过一段路之后,隧道洞口越发宽阔,隐隐有微风送来。
洞出。
脚下绵软,是一片连绵向下的青草地,九月虫鸣不歇,高的低的揉在一起,听起来放松又惬意。
他们大概是穿越了一个小型山体,现在正在另一端的山坡下。
慬颜不由得好奇,前有阴暗密林,后有复杂如蚁穴的地道,大费周章藏得如此严实的,究竟是什么古怪?
精怪男人似乎也是累了,很随意地坐下,取出水袋饮了几口,递给慬颜:“喝吗?”
慬颜接过:“多谢。”
走了这么久,确实口渴了。
喝下去的却不是清冽的水,而是浊酒,粗粝同辛辣一同入喉,呛得慬颜咳嗽不止。
旁边的男人抢过水袋,兀自咕哝着:“不识货的玩意儿,好东西呢,生生糟蹋了……”
慬颜虽年岁尚小,但也不是尝不出这杯中之物好坏的。当年蛟族的宴席,哪一次少得了自酿好酒,陈的新的,醇的烈的,他见识的肯定不少于这怪里怪气的鸽子精!
“嗳,小家伙,怎么称呼?”
闲下来的男人躺在草地上,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优哉游哉地同他搭话。
“兄台叫我慬颜便好,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其实也不算救命,依慬颜自己的脚力,逃出火海不是难事,只是大概会把这头发又烧掉不少。
那人“哦”了一声,也没有礼尚往来地自报姓名,又问道:“你是个什么妖?喜蛛?还是猫妖?我从未见过紫色的眼睛。”
慬颜心中一紧,装作谦卑道:“墨蛇而已。”
“蛇啊……”对方沉吟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会剑不会?舞一段我看。”
慬颜却并不想和他继续闲聊了,他还有要紧事。
他摇摇头:“只会一点,剑也丢了。”
那人又不说话了。
慬颜只当遇到了一个怪人,模仿着这两天见过的凡人行礼,拱手作揖道:“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某定尽力而为。现下有要事,不知兄台能否告知出处?”
“前走三里地,翻过这座山。”那人往前一指,慬颜闻声看去,突觉后背掌风烈烈,一个机灵滚了出去,抬头起身时,眼里带了寒意。
偷袭的人却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不再说话了。
慬颜的耐心告罄,不想在和此人待在一块,只当自己误入此地,瞄着一处山谷就跑。
看着那身影逐渐远去,男人叩了叩脚下的兔子洞,“这个还可以。”
兔子洞里钻出来一只黄牙老兔子,身后还跟着只粉嫩嫩的小兔子,蓬松的毛是三月的桃花红色。
“长得俊吗?”老兔子还没开口,小兔子先脆生生道。
“俊的。”之前还很冷漠的男人对小兔子格外温柔,蹲下来摸它软软的皮毛,“就是防备心挺重。”
“那孩子气息确实古怪,我竟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妖,像蛇,又不是……陌生……”
“只要不是癞蛤蟆我都可以啦!”粉色小兔子又蹦出来,“看上去也就是个幼崽,打一顿就好了!”
男人又揉了揉它热烘烘软乎乎的头顶,“小饴打的过吗?”
小兔子摇身一变,俨然是个娇俏少女,“我糖饴打遍剑神岗无敌手,能怕那个毛头小子?”
之前慈爱的男人却勃然色变,抬手给他一个暴栗:“给老子变回去!”
糖饴委委屈屈地又长高了一些,发髻也散了,这样一看,原来是个不怎么高的年轻后生。
“我错了,爹……”
“再敢装成姑娘家家的腿给你打断!”
“行了行了!”老兔子也化了人身,手里却是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只要那孩子能自己走出剑神岗,就算他有能力继承咱们的剑法,小饴也出师了,该放手让他自己做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