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元》Figfhnuzzy

2、入世一

　　人间，江南。
　　临水的早市熙熙攘攘，闪着粼粼金光的江面上就是渔民们嘿呦嘿呦的起网号子，最新鲜一批的鱼扑棱棱地上了岸，水花溅起在在百姓们健康黝黑的脸上，好一副喜气洋洋太平盛世。
　　不过对于那一箩筐一箩筐的百尾肥鱼来说，从江河湖海的精灵到案板鱼肉不过瞬息，和每一个正在经历天崩地裂的人生没有什么分别。
　　突然，船队中最大的渔船上传出惊呼：
　　“好靓的娃娃嘞！”
　　“作孽哦，这不晓得还救不救得活……”
　　岸上刮鳞的大姐和买菜大娘都不看鱼了，忍不住朝那边喊：“出什么事儿啦？”
　　船上的男人们也是闲不住的：“捞上来一个好俊的男娃娃！”
　　岸上瞬间也是一片哗然。

　　捕鱼捞到了人，还是俊俏的少年郎，这种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事可供大家伙儿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上小一个月；而俊俏少年郎不仅没死，还活蹦乱跳地在几息之内消失于众目睽睽之下，更是能写入民间传说的大事件。

　　此刻，民间大事件的缔造者却湿漉漉地缩在一个长满了水草和苔藓的临江小洞里，与蛇虫共舞，心下惶惶地舔舐伤口。
　　他根本不敢回忆，哪怕一分一秒，只要起了个芝麻粒那么大的念头，恐惧和悲愤就会见缝插针，强势挤开他摇摇欲坠的仓促外壳，山呼海啸地将他埋葬。
　　他现在还不能死。
　　可是，该怎么活？
　　他抱着自己嶙峋的肩膀，癫痫般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那股身体不受自己掌控的难受劲儿还没过去，手指又发了神经，痉挛着在胳膊上刺出深深的坑，还抓上一缕长发，扯痛了他的头皮。

　　少年人曾经有一头月下黑海般的长发，从出生起就没有剪过，长至脚踝，天生打着藤蔓一样弧度优美的卷，每次祭祀前需要两个小侍细细梳上半个时辰，编上带着水晶原石的丝线，叮叮铃铃，在黑绸缎的发丝间碎光闪烁，有着让所有族人顶礼膜拜的华美与高贵。
　　如今没人给他梳头了，打着绺披在背上，还黏着湖底的淤泥和水草，像一块怎么也赶不走、扯不烂的耻辱布。
　　亓官荁心脑子和身体一样混乱，血色的过去与无望的未来前后夹击，把他现实压成了一张薄纸，喘不上气，看不见路，听不见声。
　　肮脏的泥洞一片死寂。
　　如果有点声音就好了……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起码不要让他错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没有声音……是了，氤氲，他把氤氲弄丢了。
　　不是在两眼一黑的奔逃途中，而是长时间精神紧绷后的昏迷，睁眼就是晴天霹雳，而追兵不舍，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虽说苟且在泥洞里算不上安生，但好歹已经不见了追兵的踪影，只要再小心行事，敌明我暗，未必不能在寻找氤氲的同时不被发现。

　　他这么想着，突然感觉又有了点盼头，胸口隐隐约约热乎起来，一鼓作气地坐直了身子，却又被不知哪里的什么东西勾住了头发，险些摔了个人仰马翻。
　　少年人才经历了亡族灭种这等常人所不能承受之痛，心中的悲苦和怨愤积蓄已久，便齐齐发泄在了这鸟用处没有的头发上。
　　他双眼通红，出手如电，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只见一道紫光闪过，那拖地长发就从肩膀处断了根，被掐中七寸般的水蛇一样瘫倒在地。
　　亓官荁心深吸一口气，扯下一条布料做发带，在洞口接了水洗净手和面孔，衣服上来不及扯下去的首饰碎晶通通拆下来，丝毫不怜惜地埋在了烂泥堆里。
　　气息早已收敛，等出去换上凡人衣服，钻进凡人堆里，谅那些人有通天的本事，也挖不出他来。
　　名字也不能用了，亓官姓太扎眼……他不禁回忆起巫祝送他们逃走时那千言万语无法道尽的眼神，以后他就叫……慬颜了。

　　小心翼翼地离开洞穴，灿烂的阳光立刻笼罩了他，慬颜很不体面地像只刚见出洞的小老鼠一样瑟缩了一下。真实的阳光，原来是这样的。
　　他对凡间知之甚少，尚不明了凡人不能张目对日，耀眼的阳光将他的眼眸照成通透璀璨的紫水晶，比烂泥坑里埋下的那些更令人侧目。
　　好在离了太阳，那辉煌的颜色就立刻暗淡下去，只在眼底有一层暗紫流光，非要贴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出些端倪来。
　　长长吐出一口气，从今以后就要在这里生存了。

　　他不会凡人说的话，也没有他们交易使用的货币，除去这一身勉强蔽体的衣服，和赤条条地来没有什么两样。
　　还饥肠辘辘。
　　逃亡数天，他只在刚刚喝进两口水，连口食物都没有吃过。
　　要不……先去找点吃的。
　　他将目光锁定在滚滚江水中。

　　幽壑深埋湖底，虽在山顶天池，却也自成一种生态，是有鱼的，不过和凡间一样，下水摸鱼都是皮孩子才擅长的，慬颜这种安安分分学习法术和读书的乖孩子只在哥哥的带领下试过一次，并不熟练。
　　现在不熟练也得熟练。
　　脑海里回忆兄长是怎么捉鱼的，他一头扎进水里，寻找鱼群。江南富庶，鱼却只用做饭桌上偶见的美食佳肴，并不大量交易，故而渔产丰富，大鱼群并不少见。而且是慬颜从小到大没见过的大鱼群。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头顶呼啸而过的阴影。那得有成千上万条鱼吧？天池毕竟在山体之内，活物不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都极其有限，他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生机盎然。
　　短暂震惊后，食物唾手可得带来的喜悦涌上心头。
　　鱼多？鱼多好啊。
　　蛟生而善游，在水中呼吸和空气中一样简单，不需要闭气和换气让抓鱼更为轻松。没见他有什么大幅度动作，便轻轻松松坠上了鱼群尾巴，然后渐渐发力将鱼群赶向岸边浅滩。
　　不用太多，三五条便足以让他吃饱了。
　　可惜慬颜毕竟没怎么抓过鱼，前扑用力过猛，鱼群机敏地分开，教他扑了个空，一路前冲，差点撞上水底礁石。
　　慬颜吸取经验，又跟了上去，这次直到鱼群游到近岸才开始穷追，不料离岸坡度太陡，前面的鱼狗急跳墙，尾巴一甩，生生飞了起来，杀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好在他反应及时，立刻跃出水面看有没有回不了水的鱼，还真捡到了三四条，终于能吃上饭了。
　　蛟族虽为兽，平常却保持人身，习俗也与人类无异，是不食生食的。
　　慬颜也后知后觉地考虑起该怎么处理这些鲜鱼的问题。
　　他隐隐约约知道鱼要放血、去内脏和刮鳞，见过活鱼又吃过鱼肉的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些，但具体该怎么做，他又有些犯难。
　　目光偏移到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上，他心里蓦地生起一股子烦躁，为自己竟然还在考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愤怒，他就应该每天喝清水啃树皮，头悬梁锥刺股地刻苦修炼，甭管天崩还是地裂，直到他天下无敌才好。
　　带着浓重的自厌心理，他都没有心情考虑把紫陌变换成什么样，戒指到手变为利器才变了脸色——一把锃亮的紫色剪刀。

作者有话说

　　慬（音琴），勇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