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教过我们的，终究不在身边》安北思南

7、外婆

　　不明所以并且用尽力气的阅读, 夜以继日，终于疲惫。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依然没有睡眠，记忆像潮水一样回来。所有我们以为忘记的事情最终都将被证明只是一次不成功的自欺，回忆从不消失，它只是潜伏。

　　最初的是关于电话的记忆。

　　母亲把听筒塞到我的手里，“快叫爸爸，要他回来。”第一次见到母亲流泪，我于是大声哭泣，“回来，回来……“。电话那头的男人是我的父亲，他说：”乖，把电话给妈妈。“他的声音如此镇定而决绝，冷冷清清地传进我的身体，变成不可磨灭的印记。那一年我四岁。人的记忆竟可以如此久远并且清晰。

　　在外婆家和表妹相亲相爱的一起长大，幼时的她是任性的坏脾气的小孩，常常欺负并且和我吵架。一次生气时冲着我喊：“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都没有爸爸……”这伤了母亲的心。她躲进房间默默流泪，我一直尾随着她，徒劳地想平复她的悲伤，“妹妹不是故意的，妈妈不要哭了……”也许是因为我表现得太过无谓，没有眼泪，甚至没有受伤的表情，也许是因为她的伤心大过了怜惜，总之她使劲推开了我，“你走开！”我于是被外婆带着走开，当时满心委屈，那种被拒绝的感觉好像另一场抛弃。

　　另外一个电话。

　　外婆在接母亲的电话，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真的啊……那你自己要小心……不会不会，我知道她的。”我于是心里有了猜测和估计。外婆没有让我等的太久，随即告诉我妈妈即将有她的第二个孩子。

　　果然如此。

　　我于是毫不迟疑地蹦了起来，欢呼雀跃的样子：“好诶，我想要一个妹妹……”。外婆于是释然地笑，“我就说你会高兴的，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不知道你么？”

　　是的，我是您一手带大的，可是您并不知道我。我已经十七岁，开始懂得做人的道理。人有时候虚伪一点是因为怀着成全的美意。如果有一个妹妹，我想我会爱她，可是我需要时间，好逼迫自己让出一半的母亲。

　　这个过程漫长并且充满克制的痛苦，妈妈总是来电话：“宝宝已经长的很可爱啦，今天给她买了一个气球，拴在她的摇篮上，她用小手去扯那绳子，气球上上下下地，一个人玩了好久，还笑出声来。”“真的啊，我好想看她哦，快些发点照片过来……”眼泪一直一直地掉下来。我的自制力全然放在了维持声调的高昂，没有办法再去阻止它的流淌。挂了电话，彻底厌弃自己的虚伪和作态。

　　宝宝确实可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六个月大，额发上夹着小蝴蝶结，刚刚睡醒，脸蛋上两块红扑扑的圆晕，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我抱她哄她逗她，从心里透着欢喜。她在沙发上玩积木，其中一块掉到地上去了，伸了小手要人捡，我看着电视没有注意，妈妈过来捡起，“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宝宝叫了半天了都不给她捡。”我只好起身去卫生间，因为没有办法命令自己不委屈。我需要一个地方安抚自己然后笑着继续。

　　我想，也许有一天那些被压抑的情绪会在我的心脏里变成结石。

　　外婆是曾经以为终可以长长久久陪在身边的人，然而命运很快纠正了我这样错误的想法，生命中没有什么人是可以一直陪伴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时被抽离，只要上帝愿意。

　　大一的暑假，因为考试劳累而导致淋巴持续发炎，外婆和我一起去医院。结果意外查出外婆半月前扭伤的腿关节处有阴影，我们都有不祥的预感，但是一直缄默并不显慌乱。外婆是那样勇敢并且有担当的女子，可以无畏于任何病痛，而我软弱且自欺，拒绝相信一直相依为命的人会如此轻易失去。

　　外婆住进了上海中山医院，我随侍左右。同房的都是癌症病人，各自做着化疗和放疗然而神情安静，人站在无可更改的现实面前时总是勇敢。外婆是因为骨癌进来，一直接受放疗，然而她的右手逐渐发抖并且无法抬起，蹊跷的症状，外婆总是有预感并且无畏，她要求做脑部CT。片子出来的时候是周末，外婆的主治医生并不上班，她于是打发我去找邻床病人的医生帮忙，我知道她急于知道结果，然而我害怕，于是在门前迟疑久久。吴医生看了片子，他只是说“我不大知道病人的情况，不好妄下结论，还是等范医生上班了再说吧。”我看他的眼睛，我说谢谢然后转身离开，在我走出门口的瞬间，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脑子里也有阴影，看来已经扩散，要你家大人过来吧，你一个人不行。”

　　我闭了一下眼睛，上帝的宣判来得掩耳不及，从办公室到病房的路我走了很久，隐瞒外婆需要强韧的神经和高超的演技，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

　　母亲终于从大洋彼岸赶回，带着刚满周岁的妹妹。我于是被调回家去照顾宝宝，才满周岁的孩子是离不开母亲的，我也并不甘愿离开外婆身边，然而母亲的孝心应该被体谅和成全。一天之后我重回上海，因为外婆想念她的小女儿，她总是说我好像她的小女儿，像棉袄一样贴心的小女儿。

　　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弱，出现各种危险的症状，母亲和我都在身边，寸步不敢离开。午休的时候外婆开始抽搐，值班的只是实习医生，母亲不停地搓外婆抽搐的手臂，慌乱并且忍不住哭泣，我想她已经撑不下去。我于是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快步地走出了病房，我接替她的位置陪伴外婆，那是第一次感觉我和母亲也可以心灵相通。

　　外婆的病情好好坏坏，从夏天一直到冬天。过年的时候病情稳定，于是出院，我搬到爷爷家住，把房间腾给照顾外婆的保姆。大年初一的晚上，外婆觉得不适，保姆已回家过年，我于是留下。她半夜吐了几回，一直到三点终于睡去，我到客厅沙发上躺了一下，睡意朦胧间突然惊醒，跑去看外婆的时候发现她一直剧烈地抽搐，眼睛已经翻白，发不出任何声音。救护车很快到来，外婆在新年第二天的凌晨再度入院，自此没有出来。

　　外婆在及时抢救之后苏醒，我一直认定我的突然惊醒是因为受到召唤，我们是彼此深爱的亲人，会有心灵相通的能力。

　　2003年3月15日晚上7点多，接到外婆的死讯。那时我在家照顾宝宝，妈妈和舅舅守在医院。电话打来的时候，外公已经睡下，突然惊醒告诉我：“你外婆走了，她刚才来跟我告别。”我说的，相爱的亲人间有彼此知晓的能力。外婆走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可是她一定曾经来向我告别，经过我和宝宝的身边。

　　外婆的葬礼很快就进行了，因为不是突然的事情所以所有准备早已就绪。火葬前在太平间前设了灵堂，很多来祭奠的人，眼泪、纸钱和烟。我总是静静地守在太平间里，外婆身边，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拉出去。我只是想陪伴她最后一点时间，以抚慰从此后天长地久的想念。

　　一直没有太多眼泪，直到在火葬场看着外婆被推进那扇昭示毁灭的门，因为知道终此一生将无法再见，所以崩溃地哭泣。

　　爱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并不是珍惜就可以留住，常常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里面一直空空荡荡。也许这就是生命的真相。

　　外婆离开以后，陷入混乱的生活，常常失眠，有抑郁的症状。Q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身边，于是毫不犹豫地抓住，好象找到救赎。可惜Q终究只是一样年轻的男孩子，他满怀热诚的来，得到的只是疲惫。我的敏感和不安全让他无所适从。他终于放弃：“当我半夜接到你室友的电话的时候心一直剧烈地跳，以为你出事，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我没有办法再这样下去，太过疲惫，我怕自己终会变得歇斯底里。”我只是看着他走开，一直都没有哭泣，疑惑自己那么多那么多的眼泪都去了哪里。

　　我想我终于开始习惯失去。

　　20岁的时候外婆走了，Q出现终又消失，让我懂得了两个道理：任何一个人，失去了另一个人，都会活得一如既往。

　　还有，爱，从来都不算是归宿。也不是我们彼此的救赎。

　　20岁的时候剪掉了及腰的长发并且染成金棕色，那个黑色头发笑容淡漠的女子自此消失不复再现。头发随着剪刀落下的过程好像一种封印的仪式，自此没有眼泪，可以没心没肺得开怀欢笑。原来拒绝了交付拒绝了思考拒绝了回忆，生活可以变的如此简单。

　　又是冬天，时间真是悄无声息，转眼数年已经过去。

　　外婆的忌日快要到了，很久没有去看望外婆，有好多话想要诉说。想告诉她我终于知道生命有它值得敬畏的奥秘存在。对痛苦的担当，就如同对喜悦的渴望，需要以赤子之心坦然面对。我们的活是一个被选择的结果，因此没有拒绝和放弃的权利。感情的博大、深沉和锋利需要切身的体会才具备言说的资格，观望的人即使站得再近，也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我知道世界上找不到两全之计，若要自由，就得牺牲安全。若要愉悦，就无须计较身边的人给予的态度。可我终究还是会计较，外婆，我没有办法停止哭泣。

　　有人说面对生活我们既然无法放弃，就不能被动的无奈。可是积极换得回什么东西？能使破碎的重圆抑或是让消失的再现？徒然的争取除了消耗勇气和时间之外别无用处。不是没有欲望，而是学会对渴求的东西不再贪图。

　　安妮说：“要过很久，才会明白，爱，并不是一个事件。一种追寻。也不针对任何一个确定的对方。
　　不是拿来满足自己自私及自大内心的工具，也不是用来对抗虚无本质的武器。
　　它只是一种思维方式。它是一种信仰。
　　一定不能想要在对方身上获取你所缺失的东西。不管是物质还是感情。
　　原谅对方也是脆弱的有缺失的人，又怎么能够去奢求他的保护及成全。
　　即使你需要一个偶像。但那一定不会是你的爱人。不要希望互相拯救。

　　外婆，我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一如最初，没有埋葬也没有失去，逝去的日子依然痕迹清晰。

　　我的生命终是完整，感激主的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