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房》素夏的天

7、无人爱我7

　　14

　　朝阳初生，鸟雀欢鸣。细雨斜斜飘着，露水滴聚，绿色更脆。

　　陈一宁迷迷糊糊睡醒，便听见室外吵吵闹闹声，是陈树和王婆在对骂。王婆这些天来风雨无阻，小雨穿雨衣，烈日带草帽，天天上门和陈树辩论。

　　陈树也不服气，反骂回去，互相贬低之言，要多难听便是多难听，总之双方都不舒坦。

　　陈树骂：“什么人啊这是？要不要脸啊？自己家的儿子生不了，跑过来打我闺女的主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

　　王婆哭诉：“我要告你！”

　　“告啊！你去！你去！我女儿和你儿子什么关系？凭什么说孩子是你的？你有证据吗？仅凭谈了一场恋爱？这能说明什么？”

　　陈树拿扫把赶人，王婆退居门口，捡了一根长棍，立时挺直腰杆，气势突增，嗓门更大，吵得街坊邻舍皆不安宁：“你敢不敢让你女儿去做亲子鉴定？我王家的血脉绝不能流落在外！”

　　“凭什么你让做就做？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看你是想要孙子想疯了，看我女儿好欺负，所以才赖着不走！我女儿好欺负，我可不是吃素的！”

　　陈树不甘示弱，顶着扫帚叉腰道：“你去把法官请来，我倒是要和他好好说说，你天天上我家来吵，私闯民宅，扰乱治安，这可是犯法的！信不信我反告你，让你进局子蹲几天，教教你怎么做人！”

　　陈一宁立在窗户旁，看楼下鸡犬不宁，两方唾沫横飞，嗓音渐哑。她无动于衷，有了报复的快意。

　　鸡飞狗跳好啊。

　　过了些时候，陈树进来，他熬了鸡肉粥，叮嘱陈一宁多吃些，笑得皱纹叠了好几层：“别管那个疯子！”

　　陈一宁搁了勺子，碗中的粥才动了几口：“太油了，我想吃青菜粥。”

　　陈树略显为难：“家里没青菜了。”

　　陈一宁假装呕吐，把粥挪远些：“算了。”

　　陈树急道：“等着！去菜园里给你摘。”

　　陈树半佝偻着腰，草草换了水靴，披上雨衣，蹒跚踏上泥路，向小径走去，苍郁的草丛掩映间，身影渐淡。

　　陈一宁打了个哈欠，悠悠然回卧室补觉。看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忙上忙下照顾她，把她当祖宗供养，天天笑脸相迎，她喜欢这种待遇，沉溺其中。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在快乐得很。

　　七月天，酷暑难耐，陈树怕她受了暑气的影响，特地自掏腰包、斥巨资在她卧室安了空调，好让她凉快些。这是陈树都未能享受的待遇。

　　五月孕期，陈树陪同陈一宁去做产检。陈树让她坐着等医生召唤，他则跑上跑下忙活，闲下来时和周边人唠嗑，他们纷纷叹他是个好爷爷。

　　医生看报告，嘱托一些注意事项，陈树忽然问：“医生，现在五个月了，可以看看孩子性别吗？”

　　陈一宁当头一棒。

　　医生抬眉，面色不悦：“问这个做什么？”

　　陈树察觉不到忽然静寂的气氛，沉浸在欢乐中：“我想看看是不是孙儿。”

　　医生声音冷了下来：“难不成是孙女就不要了？”

　　回去的路上，陈一宁沉默不言，定定看窗外倒退的树影。出租车的窗户映了她的脸，沉闷、死气蔓延，可悲可笑的情绪忽然排山倒海而来，像浪潮一样淹没了她。沉沉的，透不过气来。
　　她有溺水的窒息感。

　　“一宁啊……”陈树唤她，见她脸色不对，急切问，“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陈一宁摇摇头：“有点累。”

　　陈树关切：“再等等，快要到家了。”

　　家？
　　她嘲讽：不是家，从来都不是。

　　15

　　半夜苍凉，陈一宁辗转未能入眠。她坐起身，呼唤系统：“001。”

　　“宿主，怎么了？”001问。

　　陈一宁的声音无悲无喜，若细细听来，倒有悲凉的意味：“我放弃任务了。”

　　001头顶问号，十分不解，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问：“为什么呀？你不是快要成功了吗？她的待遇已经改善了呀，陈树不是对你很好么？”

　　陈一宁摇了摇头，她望向窗外，天际沉沉，夜色昏昏，月光不照人。凉意从窗户缝隙透了进来，丝丝缕缕的风，秋意不鲜明。

　　她倏然笑了：“001，你评判成功的标准是什么呢？按理来说，我已经改善她的生活，也改变陈树的态度。陈树现在对我的确很好，百依百顺，有求必应，但其实这并不算成功。”

　　“我在想，怎么算改善她的待遇？怎样的待遇才算好的待遇？”她蹙眉，陷在迷茫的情绪中，“陈树从骨子里携带的重男轻女的观念永远不会改变，不是吗？他想要儿子，所以一直不甘放弃，二婚三婚；若非是他不能生，恐怕会四婚五婚走下去。陈树的改变，从来不是因为陈一宁，只因陈一宁能生。陈一宁是陈树想要男孩的唯一期盼，所以他肯放下身段，愿意对陈一宁好……”

　　“而我呢？我因生育获得久违的温情。”她嘲讽，“但是，这种改变会是永远的吗？如果我生的是一个男孩，算皆大欢喜吗？我不过是成全了陈树，但我并不是男子，他仍然重男轻女，仍不重视我。也许得了孙子，他又会把我遗弃一旁，当个陌生人。没有了利用价值，我什么都不是。

　　“如果我生的是女孩，他又会怎么想？他会继续压榨我生育的能力，直至生出一个男孩；我只是个工具而已。而这个女孩呢？不得重视，继续当牛做马，像我一样，什么都得不到。”

　　陈一宁自嘲一笑：“其实我该是往乐观处想了，如果我依了陈树，查孩子的性别，得知是个女孩，我估计等不到她的出生。陈树只会严令要求我堕胎，重新再怀一个，直到怀上男孩。这种悲剧不会停止，怀了男孩，我的遭遇也不会变，他们不会重视我；生来如此，死后亦如此。

　　“但应该改变的是他，不是我，错不在我。我只是恰好生了女儿身，我有什么错？凭什么我要因这些腐朽的观念去受罪？生育是神圣而伟大的，不该成为满足别人私欲的工具。陈树不配拥有孩子，重男轻女的家庭，活该断子绝孙！我以为我报复成功，实则是在拿我的子宫做赌注，凭什么呢？”

　　“我拿孩子当赌注，我也在自轻自贱。”

　　她越说，越觉得悲凉。

　　系统不是很理解陈一宁的悲哀，冰冷而稚嫩的嗓音：“既然是观念问题，何不改之？”

　　“不，我不会去改变他。像他这种人，心心念念而得不到，永远活在懊悔和痛恨中，才是最该。”陈一宁摇摇头，斩钉截铁，“001，也许你不能理解。恶性肿瘤，没有改变的说法。只有切除，才能重获新生。”

　　陈树腐朽的观念，正是恶性肿瘤，是一种执念，已到疯魔的地步，她改变不了，也不会去改变。
　　这个任务，她注定会失败。

　　001更困惑了：“这只是个游戏，是假的而已。”

　　“不是，不是这样的，即使是假的，也不该无视。”陈一宁摇摇头，“如果我看惯了假的，真不真也不会在乎了。重男轻女的现象不该被漠视，这个问题是真实存在的，即使没发生在我身上，即使我所经历的是假的，但任何一种可能发生的苗头，都当抵制。

　　“腐朽落后的观念唯有死去，新的思想才会有容纳它成长的空间。要么被压榨，要么茁壮成长，没有第三种选择；于我而言，这是绝对。”

　　不相容，唯有死。

　　这个世界，原主名陈一宁，她亲自体验了独属于原主的前半生，方知其中的辛酸苦楚。陈一宁活在原生家庭的窒息的束缚之下，养成了缺爱自卑型人格。

　　她没有走出原生家庭的阴影，在大学中将别人拒之门外，独自舔舐伤口。哪怕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活得更好，伤痕却从未淡去。

　　她后来回了村子，光鲜亮丽地出现在陈树面前，她渴望得到陈树的瞩目，以显示陈树的错误。她想证明陈树是错的！

　　谁曾想，金钱不重要，子嗣才最重要。

　　她绝望道：“既然那么恨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我明明是你亲生女儿啊！”

　　“我查了性别，如果不是你母亲非要生你，我早流了你！”陈树冷心，“亲生的又怎样？你不是儿子，便什么都不是！”

　　疯了！
　　谁都疯了！

　　那是陈一宁从001那得知的，关于原主后半生的经历。

　　16

　　陈一宁以去医院为借口，买了机票彻底飞离这里。她去了县医院，问医生能不能引产。她把孩子当作报复的工具，这个从一开始便错误的思想，是时候该纠正了。过去的痛苦未必要获得一个圆满的释怀，它不值得被期待，最应该的展望的，是当下，更是未来。

　　她要斩断陈树和王婆的希望。

　　医生劝言：“慎重考虑。”

　　“我很认真。”没人劝得动她。

　　于是当陈树去医院探望陈一宁时，他才发现，陈一宁已离院，不知去哪儿去了。

　　医生说：“她去大城市做了引产。”

　　陈树咆哮，使劲摇晃医生的肩膀：“你为什么不通知我？我是孩子的爷爷，你怎么不通知我？”

　　“她说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陈树瘫软在地，灰头土脸，如陷噩梦中。二十多年的期盼，说没就没了，他怎么可能会接受。

　　他想找陈一宁，却不知去何处找，陈一宁的号码关机，彻底打不通了。他求村长，求张姨，甚至联系李老师，所有能求的人全都问了一遍，全都无果。

　　“啊！”他嘶吼。

　　王婆得知这件事，气得差点昏过头去，她找陈树理论，摊在陈家大院嚎啕大哭，撒泼耍赖：
　　“你还我的孙儿！你还我的孙儿！陈树，一定是你恨我王家当年的出尔反尔，故意撺掇陈一宁引产离开，一定是你！你不得好死，我咒你断子绝孙！”

　　陈树眼冒火星：“你再说一遍！”

　　二人打了起来，幸亏邻舍阻拦，这才避免一场争锋。陈王两家，彻底成了仇怨，任是村长苦口婆心劝，皆不改其色。

　　“除非他把我孙儿还回来！”
　　陈树唾了一口：“做梦！”

　　村人皆唏嘘：陈王二家人，不好惹！

　　陈一宁任务失败。

　　001天真无邪道：“不过你这次测验不能算数哦，所以你只有一份工资可以拿。”

　　陈一宁咬牙切齿：万恶的资本家！

　　001欢快道：“欢迎您再次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