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房》素夏的天

4、无人爱我4

　　06

　　陈一宁脱离陈家，任谁劝都没用。陈树固执，他本来便不看重女儿，不愿再支出额外的余钱养她，否则不会答应王家的求亲。

　　陈一宁脾气犟，这些年吃的苦头她心中有数，若非户口在陈树名下，脱离不得，她早已自立门户。即使无居处，哪怕是捡破烂，也好过遭人虐待。

　　陈一宁年纪轻轻，本来一无所有，养在陈树名下时，即使每天要做活儿，即使受骂挨打，至少能饱腹，至少有生活费，省吃俭用也能存下点点余钱；若脱出陈树户口，她便是真正的无家可归人了。

　　林叔看不下去，他怜爱陈一宁，却没有养她的打算。事情发酵到几乎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是劝也不行，说也不行，只能选择闭嘴。

　　局势紧绷，谁比谁更犟。

　　村长没奈何，只能先接陈一宁去他家住，以后再谈过户的事，现在最好是先让双方冷静下。

　　李老师拦了下来：“我劝劝她吧。”

　　于是，陈一宁回了学校。正逢工作日，李老师暂让陈一宁收收心思，不要多想，好好上课；直等周末放假，宿舍空无一人时，她才来宿舍和陈一宁谈心。

　　“一宁，还是不肯改变想法吗？”

　　陈一宁说着说着，渐渐哽咽：“老师，我知道我这个想法很不成熟。我是个学生，没有赚钱的能力，也没有住的地方，我什么都没有，可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老师抱她入怀，拍拍她的肩膀：“有什么委屈和老师说说，好不好？”

　　陈一宁在她的怀中抽噎，诉了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我爸他想把我卖了嫁人，他关我禁闭……”

　　李老师叹气，她没想到陈一宁这些年是这样过来的。一宁上次只说了不让上学的事，其他却一点不提。
　　她来支教，第一年便担任三年级班主任，一直以来忙得很，没有时间家访。只看了信息，略略了解每个学生家庭情况，知陈一宁十分乖巧，愿意分担家务，却原来其中藏着这样的隐情。如果陈一宁所言为真，脱离出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老师尊重你的意见，不要哭了。”李老师温柔擦去陈一宁在眼眶里打转儿的泪滴，“那你现在生活费够吗？”

　　“我存了些。”

　　李老师知陈一宁倔强的性格，她吃了那么多苦，忍了那么多年，若非对方实在是不可理喻，估计也不会这么决绝。如果她直接资助一宁，一宁未必会接受。

　　“有事一定要找老师，知不知道？”

　　陈一宁缓缓点头：“谢谢老师。”

　　李老师去和村长沟通了下，又向邻舍查证陈一宁的日常生活。村长知道后无奈叹了口气，也不再劝这件事儿。

　　村长说：“这孩子自力更生怕是很难，麻烦老师多多照顾，若是有什么缺了的，尽可来找我。”

　　于是陈一宁的事就这么定下来。距离中考不过两个月，李老师让她安心备考，不要担心别的事情。

　　中考前期，学校放了三天的假，同学们都回家休息去了。傍晚时间，看着空空如也的宿舍，陈一宁内心悲凉。方才收拾课桌出了一身汗，夏天闷热，她打算先去洗澡，却发现来了初潮。

　　她心微沉。

　　洗完澡，她跑去小卖部挑选卫生巾。看着货架上摆得满满的琳琅满目的卫生巾，陈一宁看花了眼，她分辨不出真货假货，一一扫过价格，最低价五元一包，内含八片，还有日夜用之分。
　　货架上的是袋装，货架外有个大框，散装的卫生巾堆叠，价格相对袋装会很便宜。

　　陈一宁数了下钱包，她只有一百块钱，这是学校的补助。她的微小的存款早已耗空，囊中羞涩，只能省吃俭用。
　　中考过后，她不能住宿舍，无处可去；她需要找零工赚高中学费生活费，买不起一整个经期的卫生巾。袋装的不考虑，即使是便宜的散装她都很难供得起。
　　她的这些钱，用在温饱问题上都够勉强，花不起多余的费用了。

　　她揪了揪手指，抿唇，沉默站着，拿袋子数了数十多片，抓着塑料袋却十分纠结。她想再拿多些，却没有付钱的勇气，两个小人在撕扯，她摇摆不定。最后还是忍痛下手，怕刚开始量多而睡觉时侧漏。至于白天则拿厕纸垫着，哪怕不舒服，也能忍受。

　　第二天晚上，李老师来访，陈一宁彼时正在复习。她忙起身开门让老师进来，李老师环顾室内，又看了看她的书册，李老师笑：“慢慢来。”

　　她注意到陈一宁的桌面上摆了塑料袋，里面散散地装着卫生巾，还有一大卷纸，她微微蹙眉，倒是忽略了生理方面的问题。

　　按一宁的年纪，不该这么晚才来。
　　她太瘦了。

　　陈一宁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挡了挡，李老师笑而不语。

　　李老师未发现，毕业后，李老师向学校请求让陈一宁住她宿舍，又帮她找兼职。后来一次访问，上厕所时却发现带血的卫生纸，她想起散装的卫生巾，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问陈一宁，陈一宁不言，最后才闷闷道：“我……我没钱。”

　　她没有多余的钱。

　　李老师摸摸她的头：“为什么不找老师呢？”

　　“我已经够麻烦您了……”

　　李老师柔声说：“一宁，你要是不好意思接受，权当老师借给你的。你打借条，等以后有能力再还老师，可以吗？女孩子是需要细心呵护的，尤其是这一方面。老师也是女孩子呀，女孩子互相帮助是应该的，我们都是一样的。”

　　陈一宁忍不住哭了：“老师，谢谢你。”

　　07

　　中考结束，陈一宁顺利考上县高中。在李老师的资助下，又申请补助免了学杂费，只需支付生活费；她暑假又去兼职，经济压力减少不少，生活不再紧巴巴，至少有了点余钱，还买了个二手的手机，方便上学，并和李老师联系。
　　三年高中结束，她考了一所好的一本，开启新的一段人生。

　　入了大学，陈一宁开始接触画画。她小有天资，学了两年，有所成。她接约稿，算做兼职收入，比平时的小时工要轻松些，还买了新手机。

　　大四毕业，她找了份工作，注册微博，开始经营微博账号。她画黑白漫，把自身经历写成小说，又经她手，演变成一幅幅长图，两周一更，放在微博上。

　　她的故事催泪，引来不少关注；画风简约，又有线条美，颇收获他人芳心。

　　初始关注的人很少，寥寥几百人，对其中的遭遇很是义愤填膺，气得常在评论区留言“怎么还不去死！”等等偏激的话语来表达愤怒的情绪；也有人会问剧情，“那个女孩子怎么样？她好苦啊……”，再配一个泪流的表情包。

　　陈一宁会看评论区的言论，但她不回。她只想简简单单地把这个故事画好，用以记录她悲惨的过去，既是缅怀，也是警戒，更是告别。

　　她对那些表同情的言论感到温暖，不是所有人都冷心冷清，不是所有人都漠然，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温暖；只是她经历黑暗时，恰巧没有碰到愿在那时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但她相信，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会存在那么些人，正像李老师。

　　她是她这辈子最感恩的存在。没有她，便没有新的陈一宁。

　　漫画经人推销，广为传颂，她微博的粉丝渐渐增长到上万。转眼间，她也有了五万粉丝，算是小有名气。

　　漫画连载到二十章，恰值初三休学事件，评论区义愤填膺的人更多，眼冒火星，随便一口气都是热乎的，灼人的。

　　“怎么还不去死！”
　　“气死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重男轻女未免也太过分了！我诅咒他断子绝孙！”
　　……
　　种种言论，少见多怪。
　　陈一宁更是看到了质疑。

　　怀疑者言：
　　“国家真的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事真的会存在吗？”
　　“真当城市人没见识？农村哪里还有这么落后的地区，骗谁呢？我前几年去农村，村里都通路了，收割机都能入村里收割稻田，早已解放农民双手！莫不是空口捏造博流量，故意抹黑国家形象！”
　　“不过是在卖情怀罢了，利用别人的同情心来博取流量，故意弄得惨兮兮的。同情心泛滥的人就是好骗，傻乎乎上赶着给人送钱，被人割韭菜也罢，还要直嚷心甘情愿，捂别人的嘴不让说！”

　　反驳者言：
　　“谁说？零几年这种事多了去了，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偏远乡村懂不懂？各个地区的农村情况都不一样，难道你去的那个农村可以代表全国的农村吗？身边不是世界，没见识也罢，别人又不会怪你，不要出来丢人现眼，行不行？”
　　“何不食肉糜？”

　　陈一宁无所谓，别人的质疑不会改变任何既定事实的存在，别人的肯定也不会抹灭曾经的痛苦。

　　她继续她的作画，直到画作完结，已是一年后，那时她已是十几万粉的微博博主，但面对的质疑也越来越多。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各种声音涌现在评论区，各种辩驳上演在虚拟的网络中，呈现在屏幕前。

　　陈一宁随他们吵去。

　　乌烟瘴气的评论区，也是一个人生百态。

　　漫画完结一年，热度越来越大，人们感动于漫画中自立自强的女孩，赞者多数。出版社的编辑找上她，想把漫画集成一册出版。

　　陈一宁想了想，答应了。

　　她编辑新微博，把这件事广而告之，下面吵得更凶，纷纷嘲笑她吃相难看，把别人的同情当作变现的流量，为自己博得关注。

　　陈一宁想，她做什么了呢？凭什么要接受这样的谩骂？她始终在画她的漫画，她一言不发，她没有利用他人的喜爱来割韭菜，但别人骂得更凶。她什么都没做，在别人眼中已是万千罪恶。

　　如果获得流量就是罪，那她的确罪大恶极。

　　出版一事尘埃落定后，陈一宁已做好另一个决定。
　　她微博留了一言：
　　你们所谓的虚假，是我从小到大的生活。漫画中的事件，是我最真实的经历。你们否定贫困，认为我在抹黑农村，既是否定我的过去，更是否定同我一样从偏远地区里挣扎出来的女孩的曾经。希望你们能明确一件事，那便是不管说什么，不管是批评还是认可，都不会改变既定事实的存在；苦难也不会因此消失。
　　不见过不代表不存在，不要拿你们的认知来评判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从来不只围绕你们而转。深埋于网络之下的世界，是你无法想象的广阔，更有你难以承认的魔幻。
　　而苦难从来都不是给人看的，更不需要获得认可。

　　我感谢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我借此铭记苦难；我也由衷地希望，经历苦难的人越来越少，不需要在往后的岁月里独自舔舐伤口，用故作冷漠和坚强来掩藏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并且修复无路。木柱内部的腐烂无法想象，你不剖开，能看到的只有表面的完好。
　　一叶障目者是你。

　　赞美是美德，认可是美德，质疑也是美德，傲慢无知不是罪过，但也请不要卖弄你的自以为是和愚蠢。

　　谢谢大家这么多年来的陪伴，希望你们的未来越来越好。能遇见你们，我很开心，也是我的幸运。
　　漫画所得的所有版权费，我将悉数捐给贫困女孩基金协会。我希望，不管是幸运的、痛苦的、或是怎样的女孩子，都能拥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

　　文案下附赠捐图及合作协议的版权费图页。

　　就此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