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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八月过去了,到了九月开学的日子。那天我提前回去,想着去找许老师拿课本,去到那粉白的墙时,透过木窗我看到许老师和一个穿着褐色衬衫的男人头贴着头,在耳语些什么,然后他们开始亲吻。

      我震惊了,羞着脸转头就想跑,刚刚准备跑的时候发现校长在朝平房这边徐徐的走来,我咬牙,闭眼扭头叫了一声许老师。

      教室里面传来了几声急促的木头移动声,便归于平静然后许老师和那个褐色男人在校长过来之际,一起走出来。

      他们向校长致敬,我也向校长鞠了个躬,尔后他离开了,留下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许老师示意褐色衬衫的男人先离开,男人走之前回头看了好几次,最后身影消失在视野里。

      许老师低着头捏着手指,许久才抬头向前看着我的眼睛说:“季丘同学,你可以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吗?”

      我被他看的有点灼热,点了点头。

      实话实说我除了开始的震惊,倒没有什么告诉别人都欲望况且我也没有几个人可以诉说。只是很好奇男人和男人怎么可以接吻?我想着想着,竟然不自觉的说了出来。

      他看着我,眼里好像有什么在涌动,过了好一会,他喉结滚了几下,轻飘飘的吐出了一句话。

      “我爱他,所以我想吻他。”

      我不知道后来我是怎么和许老师说再见的,也不知道怎么我是离开学校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翻滚,我反复咀嚼那句话,我并不是不知道亲吻什么意思,而是原来亲吻并不局限于男女,爱原来也不局限于男女。

      我顿时恍然大悟,然后居然开始想,姑姑有没有和阿绣接吻?那天她们是不是在接吻?突如其来的想法导致我乱了心神,我开始魂不守舍,开始发烧。

      阿姑很快发现了我的不对,她根据奶奶的指示,去给我烧药,阿姆嘟囔着把拿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我喝了阿姑烧的药还是没有好点,反而更难受。

      隔日同学阿琳来看探望我,跟我说许老师不见了。

      小镇很小,消息传得很快。

      第二天阿琳悄声跟我说从镇上听来的消息,许老师和一个男人在学校角落里牵手,被几个小孩看到了,张镇长知道后在夜里叫一群人把许老师抓去了城里。镇上人都在榕树下的议论纷纷,说许老师不知羞耻,败坏师德,现在好些人不让小孩上学。

      阿琳自顾自说着,我已经听不见了。只觉得身上压着的被子很厚很重,像蛇那样紧紧缠着我,我感受到心脏突突地跳动,像是要撞破胸腔,呼吸变得急促。

      阿姑赶完活回来,看出到我很难受急匆匆的跟阿姆打了招呼。然后我听到了门打开关上的声音。后来阿姑唤我名字,把我唤醒了。

      暖黄的烛光下,她手上端着一碗热腾的粥,身后还跟着阿绣,阿绣过来坐在床沿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把湿毛巾贴在我的额头上,然后从阿姑手上接过粥开始喂我,一碗粥落肚,我身体温暖了许多,不是那种燥热,之后吃下了阿姑递上来的药,我眼皮开始打架,沉沉的睡了过去。

      我再醒来的时候,看向旁边的床,发现阿绣躺在阿姑的床上,身上盖着的被子起起伏伏,下面厨房传来了微小的响声,我知道是阿姑在准备早饭。

      我轻手轻脚地挣脱开身上的束缚,不料我枕边的木头雕塑滚落到地上,发出的声响把阿绣吵醒了。阿绣睡眼惺忪,抬起手揉眼睛,开口问我好点没有,我愣了好一会,笑着回她说已经没有事情了,现在可以打死几只老虎,说着模仿了老爷子上课展示的那套武松打虎动作。

      阿绣那双盛着一汪水的眸子看着我,咯咯地笑着。

      阿绣吃过早饭后就回去了,阿姆和阿公也不知道去哪了,屋子只剩下我和姑姑,还有躺在床上的大舅,待阿姑伺候好大舅后。

      我鬼鬼祟祟的拉她去没人的地方,四处看了好一会儿,悄声开口问她,你是不是跟阿修亲吻了。她愣了好一会,黝黑的脸变得绯红,耳朵也被染红了。

      她乌黑的眸子盯着我,我怕她突然骂我,虽然她没有那么做过。她的手抓着衣服的布料婆娑了许久,才呐呐的说是。说完后她反应过来,问我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我压低声音说,你别管,你快点带上阿绣走。她不解。我又补充说,我听到阿姆说要把你嫁出去,要拿钱给大舅买老婆。

      她神色凝重,眼底阴沉了几分。她轻声说,阿丘,我不会离开的,我也不能离开。说完她揉了揉我的发顶,便离开了,她走的很慢,也走的很重。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阿姑离不开小镇,只觉得阿姑很傻。后来才发现,我才是最傻的。

      镇上对许老师议论沸沸扬扬,到处都可以听到那些不堪入耳的秽语和辱骂。我和阿姑都听到了,我们都很默契,都把到喉咙里的话咽下去。但是我知道,我们都变得小心翼翼,阿姑也不再揉阿绣的发顶,看阿绣的目光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切,只是在夜里叹息声变得多了。

      我的生活像以前那样运转,阿姑去见阿琇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少,她们也经常在榕树下偏僻的地方吵架、拥抱,我站的远远,凝望着小镇,给她们站岗,心中混杂着苦涩。

      过去了几个月,阿姑成年了,经历了新年的热闹后,小镇又有另一件热闹事情,阿姑订了亲。媒婆再也不用踏破我家的门槛了,因为阿姑都亲家是张镇长,他的儿子就是那个经常在阴凉下调侃阿姑的男人。

      张镇长穿着整齐的黑色布衣,油光的头梳得铮亮,他领着他那个轻浮的儿子踏进我家的门。

      堂厅上毫不避讳地给我阿公塞了一个红色的大封包,张镇长咧着嘴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他的儿子在一旁,用猥琐的目光来回打量阿姑。我感觉到胃部在翻腾,今天阿姑做的薄饼惨些要被吐出。

      我抬头看阿姑,发现她低头盯着地上那只死去的蚂蚱,那是被张镇长儿子进门踩死的。我下意识去寻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得不像是活人,我错愕抬起头撞上她的眼眸,里面乌黑,亮光消失了。她许久才发现我,脸上牵强露出了笑颜。

      晚上她和阿公吵了一架,我第一次看她和阿公吵架,但是她也跟我一样,挨了巴掌。她怏怏地回到了房里,我看着她的背在发抖,向前,轻轻地贴着她耳朵说,快走吧,阿姑,快走。她抬起湿漉漉的眸看着我,我搂住她,让她不用担心。

      之后的几天,我和阿姑开始计划逃跑,开始准备逃跑所需的东西。我上学经过阿琇的杂货店,看到阿绣一扫过去的几月的阴郁,朝着我灿烂地笑,我也看着她笑了。

      第五天的时候计划实施了,那天的夜里没有星星。我和阿姑提着东西跑去了学校,在那里等待和阿绣碰头,我在旁边盯梢。说是盯梢,其实心里慌得手上的手电几次险些滑落,四周窸窸窣窣的虫子,都能引起我的警觉。

      夜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乌云挡住的月亮还在隐约的发出微弱的光,盖住小镇,一片近乎死亡的安静。

      我站在阴暗处看着,手心开始出汗,衣服也被冷汗浸透。阿绣来了,待一切就绪后,我们短促的告别,我看着她们在黑暗中离去,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回去的路上一直祈求平日拜过的祖先显灵保佑她们平安。

      上天还是没有显灵,我变成了无神论者。

      阿绣在逃跑的路上犯病,阿姑急哭了,丢了东西背着阿绣往回走,路上碰上了赶夜路进城置办婚帖的张镇长。后来阿姑和阿绣被送了回来,阿绣病了好几天,命悬一线,最后花了大价钱请了城里的医生才好转过来。

      阿姑祈求出去再看阿绣一面,阿爷当然不会同意。然后阿姑大闹了一架,在堂厅里摔碎了好多东西,几个邻家的壮年好不容易才把她绑了起来,阿姑被锁了起来,手脚也被捆着。

      四姑和五姑坐着车回了家,负责看着阿姑。阿姑整日坐在她平日夜里雕刻坐的椅子上,什么也不吃,整个人消瘦的只剩下骨头,我抱着阿姑的时候都被硌得发疼,但是我没办法。

      我只能流着泪狠命跟她道歉,她木讷地一遍遍重复说阿丘没事,那双失去了光彩琥珀色眸子垂着,深深陷在眼眶中。在我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的时候她突然说,“阿丘,可以帮我写封信吗?”

      我赶忙抹掉鼻涕和泪水,用力点着头,然后慌忙拿出纸,她望着我,许久,喃喃说“就写‘阿绣,你别哭,阿绣,你要好好。’”

      我流着泪把这句话写下,太用力了,纸被写穿了好几张。我拿过去给她看,她看着我扭扭曲曲的字,抬起头,唇轻轻触到纸上,眼眶中的泪水决堤,失去水分的嘴唇喃喃自语,阿绣,你名字真的很好听。

      后来我在阿姑大婚的前一天找了阿绣,把信和一只雕的精细的木雕给她,如果不是阿琇强行要求,也许我根本不会被阿琇的爸爸同意我进去。

      我看到阿绣的时候她盖着毯子朝窗口坐着,面容憔悴,一向扎起的秀发,此时像一把干枯的草垂在后背,没有一丝生机,她看到我也中闪过一瞬的光,我勉强对她笑了笑,拿出信和木雕放在阿绣的手上。

      阿绣发颤的手先拿起木雕,看到木雕上刻着的一个侧影,我知道那是阿琇的侧影。翻开背面,婆娑着那个阿姑叫我教她写了无数次的爱,我抬头看着垂下来的电灯,上面有几只飞虫,驱着光飞行。

      我听到被抑制住的呜咽,如果不是房间太安静,是听不到的。过了很久,纸被打开了,我听到急促的喘息,看到阿绣佝偻的身子发抖,我向前想给阿绣顺背,就像阿姑给我顺背那样。

      我手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极力推开,她用力吸着房间中稀薄的空气,身子起起伏伏,口中断断续续吐着几个字,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因为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离开家的时候,阿姑撞墙死了。

      我回去看到的只剩下墙上鲜红凹陷下去的一块,还有地上点点滴滴的猩红,空气中弥漫着锈的味道。阿姑就躺在一张草席上,一条白床单盖着,血在白床单上染出了一朵斑驳的红褐色玫瑰。

      正开得灿烂,也结于灿烂。

       那过后,我再也没有去找阿绣,我们都不希望再见到对方,我们都活得很痛苦,我和阿绣。

      前者失去了挚亲,后者失去爱人了。

      我最后主动去见阿绣了,在阿姑头七这天。阿绣静静的,穿着我们一起去溪边的那条白色长裙,像那个夏天那样。只不过她是躺着的,地上还躺着一个褐色的瓶子。

      她没哭,我知道。

      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眼角干枯的泪痕,她是笑着的,就像她在和阿姑谈笑那时候的模样,不同的只是上次发红的唇瓣发紫了,她一只手中握着那块木雕。

        离开的时候,红眼的阿绣爸爸扶着哭得不成样子的阿绣妈妈,给了我一封信,说是阿绣给的。

      我接过信后逃回了家,哭了好久。

      半夜,我怕阿姑的灵魂回来被我撞见。我缩在被窝里,抖着手看那封信。上面写的字不多,我也都认得。

       阿绣不愧是城里来的人,字像她人那样娟秀。

      纸上写着 ‘阿丘,谢谢你。不要难过,阿梅让我不要哭,你也不要哭好吗?你要好好生活,要离开小镇,不要待在小镇。我会和阿梅在天上保佑你的。’结尾处是阿姑最喜欢的名字。

      最后,镇里的流言蜚语把我蛰得不成人样,整天魂不守舍。阿公害怕我出事,叫阿爸回来把我接走了。

      看着往后退的黑瓦房,我没有哭泣,只是握着木雕。

      侧耳听着镇中新生儿的啼哭,哭声填满了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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