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妮娅》白石榴

2、第二章，净化仪式

　　呼啸的狂风撕裂时空，我在高空浮浮沉沉。乌云裹挟着我，闪电嘶吼出声，雷声轰然炸响，给耳膜重重一击。
　　我终于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赤龙的爪间，身处高空之中。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就像学会飞翔的小鸟第一次俯瞰整个世界。
　　忽然的下降，突然的上升。赤龙的状态感觉很不好，它撑着庞大的身躯踉踉跄跄离开伦亚王国的城堡，朝着森林深处飞去。
　　我心慌起来：万一赤龙坚持不住，我会不会摔死？
　　赤龙的身躯和自己一样，有着大片灼伤，左边翅膀上还插了一支箭矢，血液从伤口处流出。
　　大约是坚持不住了，赤龙虚弱的低鸣一句，扇动的双翅停止了动作。
　　一人一龙直直坠落了下去……
　　清晨。
　　湿润的舌头舔舐着我的脸庞，我悠悠转醒，睁眼看见一只幼鹿打量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里装满了好奇。
　　我没死？我抚摸起幼鹿的脑袋，感受到毛发柔软舒适的手感——看来我真的没有死。
　　面对我的抚摸，幼鹿也不躲避，亲昵地蹭着我的脸。
　　在地上躺了有一会儿，打算起身查看周围的环境，笨重的铁链很是限制我的行动。我无法解开镣铐，只能拖着它走动。
　　四处看了看，并没有龙的踪影。明明是一起掉下来的，我还在，它却不见了。
　　头顶传来响动，抬头一看——红皮肤少年从树上跳下来，长裤短衣，再用一块长布裹在脖子上，腰间是一把砍刀，手里捧着一袋拿布扎起的野果。
　　“给你。”红皮肤少年递过野果，我看到了他左胳膊上的布带，布带有血迹渗出，看样子他只是草草处理了一下，然后用布带缠了几圈。
　　“你是谁？”
　　“乔纳。”少年回答到。
　　“你是抓我的龙吗？”
　　“是。”乔纳直视我的眼睛，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截了当的回答。
　　乔纳说着，把手里的布袋塞进我手里，他淡黄色的眼睛没有一丝防备，整个人像极了初升的太阳，富有活力。
　　摸着柔顺的布料，这样舒服的料子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想着，看到撕裂的裙摆后，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撕坏了我的衣服！”
　　“我没有，我只是捡了树枝上的。”乔纳连忙举手解释：“你也不用心疼，我保证赶路后，你会非常嫌弃这沉重的玩意儿。”
　　赶路？我奇怪的看着乔纳，心里琢磨他想干什么。
　　乔纳也毫不隐瞒，直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有人想见我我。说完，他从袋子里掏出条项链。
　　他拿出的项链我最熟悉不过——这是我母亲罗琳的项链，是她死前戴在身上的。
　　我缓缓接过项链，摸着镶嵌在项链上的红宝石，很不可思议。
　　我记得，在母亲生下奈哲尔的第二天，主教大人就说母亲体内有不洁，要为她举行净化仪式，可母亲却因为受不了净化仪式的带来的痛苦，最后跳海自杀。
　　“她没死，我要带你去见她。”乔纳挥起砍刀劈断铁链，顺带帮我脱下的笨重的镶满珠宝的华丽裙子。
　　脱去沉重的裙子，我穿着衬裙，顿时感觉轻松多了。
　　按理来说，我应该怒骂乔纳的无礼，事实上我并不在乎这些，假如有第三人在的话，或许我还会稍微装一下。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要是我不去呢？”听完乔纳的话，我为自己失去最心爱的裙子难过一会儿，也疑心乔纳的话的真实性。
　　母亲去世后，主教大人花费不少人力打捞到母亲的遗体，为她举行了葬礼。
　　我亲眼看见母亲的棺椁下葬，这条龙的话很有可能是骗自己的。
　　乔纳勾了勾嘴角，看出了我的怀疑，拿起砍断的铁链缠在我双手上，说到：“公主殿下，您现在是被恶龙绑架了，柔弱的公主可逃脱不了凶猛的恶龙魔爪。”
　　他威胁我！我，伦亚王国最尊贵的公主——确实被他威胁到了。
　　虽然乔纳受了伤，但我可不认为我一个娇弱的女孩子能在有武器的龙的手下逃跑。
　　“可我是公主，我想我应该回去继续完成净化仪式，你可以放过我吗？”我试图说服这条龙，求让他放过我，
　　乔纳却像看白痴一样的看着我，耿直道：“公主殿下，看来长久待在城堡里不仅限制您身体的发育，还有智力的发育。”
　　我：……
　　乔纳带着我在森林间穿行，他不希望我把镣铐当手镯一样，一直带到目的地，便想着先找个地方替把我的镣铐摘了。
　　首先我很奇怪，乔纳你是龙，为什么不直接带我飞过去，为什么不能直接掰断镣铐。
　　当然，我也这么问了。
　　乔纳听完我的问题后，随即送了我一个白眼，解释的语气就像哄小孩一样。
　　“公主殿下，强行打开镣铐，你也是会受伤的，除非你希望你的双手骨折。第二，我被圣歌灼伤了，现在没法变成龙带你飞。”
　　我哦了一声，心想这条龙还会怕我受伤，鬼使神差的答应跟他去见我那或许还活着的母亲。
　　经过半天的跋涉，乔纳最后带我来到了一个小镇。
　　镇子很小，二十几户人家围着一个小空地建立起王国最小的庄园。
　　乔纳带我来到这里时，每家每户都没有人，屋子里都空荡荡的，看样子是因为什么事情集体外出了。
　　乔纳轻车熟路的打探着每家的情况，经过几番确认，把目标定在了小镇边缘的一栋建筑。
　　即使乔纳左手受伤了，身手也还是很敏捷，轻松通过二楼窗户翻进屋子，噔噔噔的跑到一楼打开窗叶，摆出个“邀请”的姿势，示意让我也翻窗进去。
　　这栋楼房很窄，很我住的房间相比，只有我房间二十分之一那么大。
　　屋子的东西也没有几件，可以说一眼看完这个家庭所有的物件，明明东西没有多少，看起来却拥挤的很。
　　这是一栋两层的小楼，窄窄的空间里塞着满满的杂物和一个吃饭用的桌子，还有个石头堆砌的灶台。楼上是四铺床，瞬间把狭小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好压抑......这家人是怎么受得了如此抑郁的环境的？
　　小心躲过墙壁、灶台、饭桌上的乌黑污渍，拿着先前裹野果的布铺在凳子上，小心翼翼坐在布料上，确保自己衣物没有任何污渍后，我才放松下来。
　　乔纳在杂物堆里找到根细铁片，拿着它在镣铐钥匙眼里捣鼓几下，镣铐就被打开了。
　　看着我惊奇的表情，乔纳再次露出看白痴的表情，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口气，扔掉铁片，翻找食物。
　　“乔纳，请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很不喜欢他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我，出于公主的教养，我端正姿态告诉他我的想法。
　　在城堡里，只要我说出自己的想法，侍女们都会歉意的说：对不起公主殿下，我会注意的。下次他们就不会这样做了。
　　乔纳听完我的话，反而哈哈大笑，不熟练的做了一个道歉礼仪，道：“我忘记了你是公主，我以前救的人可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对所有的事物充满好奇。”
　　“你救人？”从小到大，所以人都告诫我——龙是恶魔之一，他们只会搞破坏。
　　这样印象已经深入我心。
　　当乔纳说他救人时，我下意识不相信，继而想到了不洁徒。
　　或许他只救不洁徒，然后用各种方式让他们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怪物，就像我一样。
　　“公主殿下，万物法则有规定龙不能救人吗？”乔纳无奈的叹了口气，心想城堡可真可怕，能把人变得这样得……天真。
　　“那你救的都是不洁徒吗？”
　　我接过乔纳扔来的面包，咬一口就立马吐了出来，这面包又硬又涩，该不会是乔纳捉弄自己故意给我这种东西吧。
　　“尊敬的公主殿下，世界上本就没有不洁徒。”
　　乔纳耸耸肩，往水袋里灌满清水，或许他是第一次遇见问出这种蠢问题的人，神色有些无奈:“不洁徒只是那所谓的救世教编出来。”
　　大抵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乔纳恍然大悟般想起什么，拉着我往外面跑。
　　他说，光靠嘴巴说没什么用，不如直接用眼睛看。
　　说着，就拉着我往小镇空地的方向跑。
　　乔纳似乎很擅长隐藏，找了个既能隐藏身形又能清楚看见小广场的地方。小广场举行的活动我很熟悉——是净化仪式。
　　四个教士穿戴庄严，跟四个白雕像一样，踩着红豆走入广场的中间。
　　被净化的有大人，有孩子，最小的看起来才不过4岁。
　　仪式开始前，围在周围的人群寂静无声，死死盯着他们——这是救世教的规定之一，净化仪式周围的人必须放下所有的事情，用目光洗礼不洁徒。
　　寂静的环境里，安静的连片叶子落地的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就在这样无声的环境里，忽然发出一声笑，这声笑在此刻显得十分突兀。
　　教士环绕一圈，忽然指着人群里一个人，严肃道：“他也要接受净化。”
　　教士指的是一个刚刚出生一月的婴儿，婴儿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待在母亲的怀里。
　　他望着母亲十分严肃，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一方，以为是母亲逗自己玩，张嘴哈哈笑起来。
　　教士面无表情看着婴儿，等最后一位“不洁徒”到位，吟唱起圣歌的前调。
　　火焰吞噬着中间的十个人，他们抱着自己痛苦的嘶喊，声音凄厉，一个个扭曲着身体，像濒死的鱼。
　　婴儿感觉到了不舒服，可年幼的他不知道这是痛，先是茫然的看着旁边的叔叔姐姐，随即也跟着他们哭起来，伸出双手，想要母亲的拥抱。
　　母亲冷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孩子，不为所动。
　　稚童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失去了全世界一样，撕心裂肺般嚎啕大哭。
　　他才1月大，除了哭泣，也无法做出别的举动表达自己伤心欲绝。
　　他也只能哭泣......
　　婴儿哭着哭着，声音越来越小，伸出的小手越来越低，终是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火焰也随着稚童的声音而逐渐熄灭。
　　他死了。
　　这时母亲才扑在焦黑的尸体上痛哭流涕，指责孩子为什么连这点痛苦都挨不过去。
　　相反，父亲却对召唤火焰的教士送去歉意的眼神，满脸堆笑地送教士离开，嘴里说着：
　　我孩子太差了，居然这点程度的痛苦都熬不过去，太抱歉了，让你们失望了。
　　我被这幅景象震撼到了，从小树立的观念在这番言论下裂出细小的纹路。
　　“公主殿下，我们该动身上路了。”乔纳在胸口比划十字，为死去的稚童祈祷时，顺便还扔给我一个问题——你觉得那孩子会是不洁徒吗？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评判这件事。
　　我见到的净化仪式从来没有这么小的孩子参与，孩子这么小，却被活活烧死在父母面前。
　　明明主教大人拍着胸脯保证过的，他保证仪式不会伤害人的性命。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喃喃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估计乔纳早就料到了我的回答，拉着我远离这座小镇，往深山走去。
　　一路上，他挥动砍刀，砍去杂枝，为娇柔的公主开路。
　　我沉浸在幼童的死亡中，深深无法自拔，乔纳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自顾自的干活。
　　“乔纳，你不伤心吗？”我没法咽下石头般面包，只能选择吃乔纳采摘的野果。
　　看着怀里鲜艳的果子，我忽略那些味道香甜的红果，拿起黄的青的紫的往嘴里塞，顿时，嘴里充满的苦涩的味道，难以下咽。
　　乔纳显然没有受刚才的事情影响，扭头挑出一个最红最甜的水果，狠狠咬了一大口：“伤心？公主殿下，如果你见证过数百次相同的死亡，我想你也会熟视无睹的咽下食物。”
　　乔纳炫耀般啃完几个红果子，随即扭过头去一刀劈断了大片灌木。
　　我一言不发的跟在少年后面，或许少年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可他的苦涩悲寂的眼神显露了少年此刻的心情。
　　其实乔纳也很难过吧......
　　我想着，他这样做肯定是想维持高大的形象，就像奈哲尔一样，为了展现自己的“成熟”，摔倒后嘴里说着不疼，可皱起的眉头、泪汪汪的眼睛和委屈嘟起的小嘴很明显表达了男孩的难受一样。
　　他们两真是一模一样。
　　想到这儿，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乔纳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的意味不言而喻。
　　瞧见乔纳故作严肃的神情，我更加没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如果真的如乔纳所说，王国有几百次这样的死亡，那我又如何笑得出来呢。
　　抬头向乔纳望去。
　　乔纳撑着腰，额头上有着细密的汗珠，夕阳有意无意地舞动橘红的光彩，在乔纳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衬得他立体的五官更加深邃，同时也衬得他的神情更加抑郁。
　　不忍让公主殿下哭丧着脸，乔纳搂住索妮娅，在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殿下，别伤心，光明总会驱散黑暗的。”
　　如果索妮娅能够看清伦亚王国的真实面貌，那王国的未来也是有所期待的吧，乔纳心想到。
　　在太阳即将坠入海平线前，乔纳找到一间老旧的木屋，他推开屋门，回头对索妮娅说到：“索妮娅公主，看来我们得在这里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