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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好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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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只有教坊司不敢停止演奏,丝竹笙歌不绝。
御史张远,七品小官,却有“纠劾百司,辩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的职责。但敢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是谁给他的胆子?
御史丞狄贤和右相走得近,左相那边一个侍郎刚被御史台参了,老三老六最近也不安分,萧弈似乎正在拉拢那群言官。
右相指使?左相串通张远把火烧到御史台?还是老六又抓到了老三的把柄,甚至是楚国早就安排好的?
亦或者,那张远就是个一根筋认死理的呆子。
齐景帝心念电转,现实也不过一刹那,他神情依旧平和,又缓缓抬起一只手。
大太监韦福瞪了教坊司几眼,恨不得瞪死这些不长眼的蠢材,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停下来,快停下来!”
齐景帝:“外面怎么了,要启奏什么?”
左相周彦立刻出列,对着齐景帝一揖,“陛下,臣以为国事可择日再议,无须在此时惊扰圣寿宴。”
齐景帝也想点头,但楚国人注定不会让他如意。
楚国使者中一个方脸青年出列,也是一揖,“齐皇陛下,贵国是有不可告人之事吗?”
楚二皇子陈璧轻喝,“吕舟,不得无礼。”
吕舟这次却没有听他的话,躬着身一动不动。
齐景帝含笑道:“有什么不可说的?在我大齐,何时都能议政,把人带进来吧。”
想起按下去的奏折,齐景帝早猜到张远所为何事,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会再将张远按下去。
不然流言四起,天家尊严何在?
早在齐景帝当皇子时,人前从来都是不动声色,温良恭谦,背后就很难说的清了。登基之后更甚,处死手足是一副兄友弟恭、被逼无奈的做派,得知后宫私通也仍然面不改色,事后那妃子却被凌迟一千刀才死。太后薨逝时,整个大齐都知道了齐景帝悲痛欲绝,足足一个月没上早朝,这样才无损他作为皇帝的完美形象。
张远一步步迈进来,衣服头发是被侍卫按倒后的凌乱,立着却像一棵青松。
“臣自知有罪,但臣有一言不得不说,”张远跪得笔直,“今冬冀雍两州又遭雪灾,百姓饥寒交迫,饿殍遍野,拨过去的赈灾银子二十万两、粮米五十万石远远不够,而即将修建的玄清宫就要花费百万白银之巨。”
似乎是在印证他说的话,外面雪下的越来越大,都快赶上十年前那一场了。
寒风从未关的殿门吹进来,齐景帝眯起了眼睛。
“所以,”张远注意到楚国使者,话到嘴边还是改口了,“臣要状告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还有左右两相!”
齐景帝反而笑起来,“你这七品的御史,快把一二品官员告了个遍,你且说说何罪之有?”
张远正色道:“发到灾民手里的钱粮十不存一,吏治不清,积久弊生,是吏部尚书之过。”
“往年修宫殿都不超过一百万两,玄清宫却要一百八十万,不知是工部尚书贪墨工款还是核算有误,有待细察。”
“尤其是户部尚书,几十万百姓受灾,却只拨了这些东西,又对工部超出开支的账单照接不误,欺上瞒下,其心可诛!”
“至于两位宰相大人,本就有统率百官,辅佐政务之责,所以这次也难辞失察之罪。”
大殿里静了一瞬,连向来刚正的御史丞都流下一滴冷汗,只有楚国使者的脸色越来越好看。
齐景帝脸上看不出喜怒,“众卿怎么说?”
被点到的几个大官都出列了,开始为自己辩解。
工部尚书衡启阴擦了把汗,“建造玄清宫难度不小,最少需要三千个能工巧匠,而所需的黄花梨木在大齐产量很少,又要赶工期,所以这一百八十万两...”
户部尚书王颍和他儿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生得肥头大耳,这会儿也赶紧接话,“所言极是,其实这开支...”
左相周彦却立刻认罪了,和齐景帝差不多的年纪,颤颤巍巍地跪下,“都是臣等昏聩无能,没能为皇上分忧,反倒是误国伤民,臣等难辞其咎!”
右相姚琮和吏部尚书曾华没多说什么,也跟着认罪了。连张远都伏倒在地,眼里泪花盈动,“臣搅扰了皇上的寿宴,臣罪该万死!...”
张远并非不开窍的棒槌,还知道保全皇帝的脸面,只是他上的折子要么被驳回,要么石沉大海毫无音信,想要上谏齐景帝又压根不见他。但明日一过,建玄清宫的批文就要下发了,只能今晚众人尤其楚国使者在场时提出来,才能让齐景帝顾及名声从而打消这个念头。
至于他自己之后如何,只要能多救几个灾民,张远都已在家备好棺材和白绫了。
齐景帝却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朕的过错啊,有些事竟然没有察觉,这玄清宫就不修了。”
王颍和衡启阴傻眼了,无怪乎左相最得圣心,他们刚才被张远攀扯上,一时情急只顾着脱罪,却忘了这位皇上最是好面子之人。
贪墨工款是真的,克扣赈灾钱粮是真的,掏空国库去修宫殿是真的,皇上把折子给压下了也是真的。
眼下说自己不知情,皇上会丢脸,真去把事情给查清了,君臣都要丢脸。这个脸在楚国面前丢定了,还不如主动认罪,皇上还能少丢点脸!
“皇上六十大寿,不过是想修座宫殿,何罪之有,”王颍连忙跪下,又磕了几个头,“千错万错都是臣等的错,许是没有算清账目,一时失职竟出了这等纰漏,臣回去会再彻查一番!”
听够了认错的话,齐景帝眉头稍微舒展,淡淡道,“各部都好生去查查,下次重新拟个折子上来。再多给灾民拨二十万两,一定把百姓都安顿好,冻死一个人就唯你们是问。”
他又大手一挥,“都起来吧,先把赈灾的事情办妥当,惩处稍后再议。”
群臣都高呼:“圣上英明!宽宏大量!”
“圣上爱民如子,天地可鉴!”
齐景帝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王颍,王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是在叫自己少捞点油水,总不能捞得皇上都没地方住了,宫殿这段时间可以缓缓,之后还是要再修的。
王颍觉得自己不仅要背锅,还少了一大笔钱进账,此时难受的紧,恨不得把挑事的张远给生吞了。
张远把账目知道的这么清楚,让他们都不好反驳了,到底是谁透了底给张远?王颍怀疑地看着右相和之前置身事外的大臣,心里却有些不确定。
不过在圣寿宴闹出这么大的事,这张远是死定了。
“朕不仅不罚你,朕还要赏你!”齐景帝又看向张远,欣慰笑道,“有你这样的诤臣,是我大齐之福啊。”
张远又磕了个头,“臣受之有愧。”
这一出明君贤臣的戏码演完,明面上总算是过去了。
好端端的宴会变成悔错会,裴朝云和叶寒山对视了一眼,发现彼此眼里都是无动于衷。
裴朝云沉默片刻,对叶寒山道,“北方百姓正水深火热,但是这满堂文武,又有几个真正记挂他们。”
“向来如此,”叶寒山微微摇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看出裴朝云有些郁郁,他又安慰道,“但好在还有那几人,也是大齐万民之福。今年又多拨了钱粮,比往年好上不少。”
裴朝云知道他说的是哪几人,也点点头,脸色有所好转。
很快歌舞声又在大殿里响起,宴会不尴不尬地继续进行着。
陈璧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样子,像个不闻窗外事的文雅书生,那吕舟倒看起来蠢蠢欲动,却似乎是被谁给按住了。
“这楚国使者怎么回事?”裴朝云放松了些,给自己夹起一个珍珠丸子,“都没人出来讽刺几句,一言不发也太奇怪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局势一变再变,叶寒山神色却没多大变化。
“确实不对劲,”裴朝云一边嚼一边道,“要是易地而处,我就会上去嘲讽一番,不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他侧眸看向叶寒山,“你呢?”
“不会。”叶寒山简短答道。
“为什么?”裴朝云又好奇起来。
“对我来说,齐楚没有什么差别,”叶寒山凑近了些,在他的耳边低声道,“因为,我无父无君。”
裴朝云听得呆住了,嘴里都忘了吞咽,一颗丸子不上不下的。
叶寒山见状又笑了笑,“不过无国有家。”
裴朝云将话细细咀嚼一番,感觉丸子变成了饴糖,莫名甜丝丝的,嘴角也扬了起来,只是这一笑便被呛到了。
世子稍微一咳嗽就眼尾发红,眼泪都流出来几滴,叶寒山立刻给他递了杯水。
裴朝云平复以后,也凑近小声道,“你这话会掉脑袋的,别让人听见了。”
刚经历一场风波,又在这么多人的场合下,当着皇上说大逆不道的话,确实是太过刺激了,这悄悄话竟说得两人有些隐秘的愉悦感。
裴朝云又笑了起来,“往日这话都是别人对我说的,现在倒是我对你说了,看来我不是什么混世魔王,你才是世间第一等的狂徒!”
闻言叶寒山不置可否,笑着把自己盘里的丸子夹给他。
二人和周遭的惶恐氛围格格不入,在人群中就显得有些扎眼,引得王颍看了好几眼。
那裴朝云本就和儿子有旧怨,楚二皇子又看起来没什么本事,这正是主动出击的好机会。既然在楚国人面前丢了脸,那也可以再把脸找回来,或许皇上就没那么生气了。
王颍心生一石二鸟之计,就指使门下的左侍郎去进言。
那姓窦的侍郎面如土色,不愿去触皇上的霉头,却被王颍威逼利诱了一番,最后还是犹疑地答应了。
“陛下,听闻楚国文风盛行,江南学子更是才高八斗。现今正好楚国使者造访,我大齐也有个连中三元、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不如与来使切磋一二,以促两国之谊。”
话音刚落,大殿里又静了下来。
窦侍郎收到了许多目光,或疑问或愤怒,更多的仿佛是在骂他蠢笨如猪。他心里发苦,又害怕直面皇上,就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吕舟眼睛一亮,兴奋地对陈璧道,“殿下,这回您可不能再推辞了!”
齐景帝没有说话,手指在金漆龙座轻轻敲着,只有熟悉他的太监韦福才知道,皇上已经是不耐烦至极了。
而裴朝云瞬间脸色变了,不知道那人为何将叶寒山牵扯进去,但这切磋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事。胜过了楚国还好说,一旦落败,会让本就龙颜尽失的齐景帝怫然不悦,事后第一个承受滔天怒火的便是叶寒山。
气氛又变得凝重压抑,裴瀚都忍不住担忧地望过来。
裴朝云咬咬牙,拦住将要起身的叶寒山,立即对齐景帝行了一礼。
“皇上,”裴朝云作出不谙世事的神情,张扬一笑,“既然楚国人这么厉害,那臣也想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