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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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两人上了车离开，柳宇走到那堆物品旁边。
她现在又不舍得走了，其实她一直都不舍得。不论发生什么，她都无比依恋这些温暖的关心和抚慰人心的在意。
但是说不定一辈子就要过完了，不如在最后留恋一下。她这么安慰自己。
她穿上那件外套，把拉链拉到最上端。
外套很大，她细细地把袖子一圈一圈地挽上去，折的整整齐齐的。
她不敢再想这件外套和这件外套的主人，只把手机塞到口袋里面，提上两只袋子，往之前她所躲在的那个房间走去。
房间越小，她觉得她越安全，是心里面的安全，好像没有人能够看到这个房间一样。
第二个袋子是一个保温袋，里面是从火锅里面捞出来的食材，鸭血、肥牛、鱼片、虾滑、海带、金针菇、土豆……什么都有，装满了整整两个大保鲜盒，还是温热的。
柳宇拿出筷子，就蹲在地上，把保鲜盒放在膝盖上，用手扶着慢慢地吃。
她其实没有任何胃口，但就是想吃，想把整整两个大保鲜盒里面的所有东西全都吃完，好像这是她的最后一顿晚餐一样。
直到怀里的保鲜盒完全凉下来，她才停止了愣怔恍惚的进食状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掉在保鲜盒里面。
她满嘴冷掉的食物，晚冬的夜里很冷很冷，眼泪比嘴唇要烫，让她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受不住了，真的要受不住了。
好像随时就会失去所有，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好像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像一场梦一样，起起伏伏，又碎在了最美好之后的最悲痛之中。
为什么要拥有过美好？为什么美好之后还有悲痛？
她只是流眼泪，一直流眼泪。不发出任何哭吼和呜咽，一点声音都没有。
明明现在没有任何其他人，但她就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坚强，不愿意暴露出她的情绪。
她甚至开始希望自己能够变回原来的那个体外胚胎婴儿，除了一点可怜的知识，其他什么都不懂，任何时候都无比理性和冷静。这样就不会这么狼狈了，不会庆幸，不会悔恨，不会畏惧。
可是好狼狈啊，她却已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曾经以为自己死性不改，现在又不得不怀念这种死性了。
她的身体往后靠，跌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再也无力咀嚼嘴巴里面的东西了。
怎么就哭了呢？
其实她仍然不怕死，她也不一定会死。
喜欢上一个人又怎么样？喜欢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怎么样。
不会有人因为自己的不成熟的喜欢，去和自己计较，也不会收回曾经给予自己的鼓励和关心。
不会有人看不起自己，所有自己在意的人，都是在意自己的人。
她还是在流眼泪，倔强地抬着头，全脸的肌肉都拉扯着快要控制不住的嘴角，可悲地试图止住可笑的狼狈。
她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眼里是什么神色。但是它一定是空洞无神的，因为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什么懊恼，因为什么难过，因为什么在流眼泪，却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她的手机响起来。
柳宇把保鲜盒放在地上，再次咀嚼含在嘴里许久的食物。
“柳宇？”
“嗯？”
她终于把食物咽了下去。
“我和我爸已经到了新的居住点了，你的同伴们也都安全撤离过来了。我们今晚就会完成全部的转移，让邬梓和FLG的那些人无机可乘，白费力气。我们俩还住在同一个房间，我把所有的泡面、螺蛳粉、自热火锅、辣条都带过来了，全都给你留着。新的居住点虽然很多东西都还没有，没有射击场、电影厅、实验室什么的，也没有洗碗机，但是我爸已经在准备了，我们很快就会装备好，很快很快。说不定等你过来的时候，这里就什么都有了。你一回来，我就教你玩M200，我当时都缠了我爸好久，我妈才答应的，便宜你了……”
“嗯。”
她听着章黎明一连串的急促的话语，这是这人笨拙的安慰，令她心暖又心酸。
很感激章黎明关心自己，这个总是能够考虑到自己、担心自己的小女孩，从小生活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中，也给所有人回馈爱。
这才是真正的孩子，惹人疼爱的孩子。
“……柳宇？”章黎明又一次叫她的名字。
“嗯？”
“等我们解决好了这里的事情，我去接你。”
“好。”
到那个时候，她希望自己不要再沉浸再这种悲观的情绪里面了，她希望自己还能够像今天早上那样，自然地回应章黎明的所有兴致上来的玩乐和调侃。
放下一些本不重要的，拾起重要的。
“我爸查看了衣祉的橡皮绳，你说对了。”章黎明找到另一个话题。
“找出来了就好。”
“他被关在原来的居住点里面，我爸懒得管他，也懒得从他身上问出点什么。还好我们及时发现他，不然新的居住点又要暴露了。”
“……活着？”
章黎明叹了一口气：“我爸说，他还是个一个孩子。”
这是打算让衣祉被FLG的人救走了。
“叔叔说得对。”
“可是我觉得这样不好。衣祉可是切实地威胁到我们所有人的安全的敌人，哪怕他是一个孩子，也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孩子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吗？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犯罪吗？如果邬梓没有逃走，你会放过他吗？”
不会，可是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他。
柳宇没有回答：“叔叔当时怀疑邬梓的时候？”
章黎明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爸只是把他关起来了而已，没有对他做其他任何事情。我爸是决不会对任何一个孩子和女性动手的。”
“叔叔有他自己的原则。”
而且李明皓其实从未破过例，他也曾信任过邬梓，直到那一刻前他也不愿意怀疑邬梓。
“柳宇。”
“嗯。”
章黎明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总是在想，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在我爸妈眼里，我永远都是一个孩子，任何事情永远都轮不到我来做主，我永远都只能接受大人的保护。他们有时会纵容我，会夸奖我，可是他们永远都不会交付于我权力和责任，永远都不会主动告诉我哪怕是最不重要的信息，最细枝末节的内容。”
“你……”
章黎明没有等她有所回应，继续说：“其实我懂得很多东西，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那些他们不让孩子知道的东西，隐瞒我们的原因，没有说到最后的话，其实我都知道。真的，我什么都知道。”
“你很厉害。”
“柳宇，你会像我一样，因为这些难过吗？”
不会，因为她从来没有渴望过这些东西，因为她从来都不敢承担责任，因为她在成长的阶段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这些被大人的呵护，以及这些在被呵护下的不甘的情绪。
但是她要安慰章黎明：“……有过。”
“我其实也是想为他们分担一些，特别是在这种时候，我不想把所有工作和负面的情绪都压在他们身上。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管理员，就不会只是看着你们难受了。”
“你会像叔叔和姐姐一样的。”她只能这样说。
“谢谢你，柳宇。”章黎明吐露完，赶紧换了一个话题，“你找到地方住了吗？”
“找到了。”
一间很小的房间，没有电，没有水。但是她不在意，这里好像一个独立于社区和居住点的空间，让她觉得很安全。
“有水有电吗？”
“没有。”
“张大伯和华叔叔明天开一辆房车过去，住在房车里面会舒服一点。”
“嗯。”
“柳宇，我等你回来，我们都等你回来。”章黎明很认真地说。
“好。”
“黎明！”电话那边的声音，是章晓。
“我妈叫我。”
“别……”她下意识地要叫住章黎明，却又生生止住。
“放心，我不挂电话。但是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她又开始掉眼泪。
今天的情绪太失控了，她忍不住，一不小心就喉咙一涩，鼻子眼睛都发酸了。
她摸索着把手机放在医药包上面，把保鲜盒收好，她确实吃不下了。
两人一直聊到次日凌晨，张逸阳和华淳祎穿着严密的防护服开着房车和电动车来了。
房车是被改造过的，像一个小型的办公室一样。没有沙发，没有厨房，但是有冰箱，是用来冷冻样本的，还放了一些药物，书桌换成了一个超净工作台，放置了一些简单的实验仪器，柜子里面存放了很多即食食品、胶囊和咀嚼片，足足可以满足她一个月之久的生存和营养需求，还有两把把手枪和子弹。
“小宇，我已经把水管连接好了。用的是附近河道的水，房车配备了净水器，不脏的，放心用哈！”华淳祎收着工具对她说。
“好，谢谢叔叔。”
张逸阳一直在偷偷瞧她，忍不住安慰几句：“小宇，年轻人身体好，而且我们也有治疗经验，会没事的啊。”
“嗯，我知道的。谢谢你的关心。”
“我们等你回来啊，我还有很多故事没有给你们讲呢！”
张逸阳喜欢写一些小故事，再讲给孩子们听。大多数故事是发生在二十一年前的事情，连同章黎明在内的孩子们都非常感兴趣。
她勉强一笑：“嗯，到时候我一定第一个去占座位。”
“哪用得着你来占啊，大伯给你留着！”
张逸阳和她又说了几句话，两人就赶着时间骑上电动车回去了。这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柳宇给自己采集血样，放到冰箱里面保存。但是由于实验环境的简陋和实验器材的不足，她暂时只能做采样工作，没有条件做更多的观察和研究。
她仔细地整理和研究冰箱里面的药物，最终还是没有使用它们。
细想邬梓在对抗实验中的工作和试验对象的不寻常的生理状况，她的心里面有了一个猜测。
她想冒险试一试。
想起自己在刚离开隔离房间的那一段时间，还会因为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和不想拉下功课的心理，每天复习和自学一些知识。可是现在，自己拥有了这么多空闲的时间，却一点都不想学习。
可能是一种意识到将死的逆反心理，她失去了对所有知识的全部兴趣和学习动力。
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的学生。
曾经自己因为各种原因认真地学习，一个抱负、一种虚荣，一份随遇而安的怯懦。
现在她的本性已经暴露，所以自己更加随遇而安地怯懦。
在一个人的时间里面，她开始焦虑地不断回忆每一件发生在B01据点的事情。
她的第一个春节是在B01据点过的。那是她第一次过节日，第一次知道一个简单的习俗和仪式背后是多么大的文化血脉和民族认同感，也是第一次看到所有B01距点的人都聚到一起，吃了很久很久的晚饭。
所有人都是笑着的，见到像她这样的孩子，会主动地和他们聊天，关心他们在居住点的几个月中过得习不习惯。
她在章黎明的要求下第一次穿了红色的衣服，章黎明还准备了全套的红色服装，袜子、帽子、围巾、手套……哪怕在开着暖气的室内并不用穿这么多，但是章黎明还是认真地准备了。
张逸阳给小娃娃们和孩子们讲了很多故事，关于春节的各种传说。章黎明嫌弃这些故事太幼稚，小娃娃们也年年听到这些故事，早就已经没有了兴趣。但是柳宇却觉得它们很有意思，她的同伴们也一样，大家都挤在不算大的教室里面很认真地听，像上课一样。
不同于张逸阳在那之前常常讲到的比较平常、质朴的生活中的故事，这些传说非常灵动和绮丽，与她之前所学习的客观理性的知识更是完全不同。她觉得这些传奇的故事展现出了一代又一代人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的解读、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其实在居住点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好像所有幸存者都是这样的。整个人类，这一物种对于未来的态度都是乐观和积极的，对于当下的态度都是坚定而饱含激情的。
尽管这些传说听起来有多么的虚无缥缈和不切实际，但是从来没有人较真，甚至没有人质疑，它们仍旧是在每个春节被反复地提起，像是一个长久的习惯，张逸阳说这是“习俗”。
另一个习俗是“压岁钱”，但是张逸阳说现在已经不使用钱了，他送给娃娃们和孩子们他自己做的年糕作为压岁钱。
反正柳宇也不知道什么是钱，所以无所谓。张逸阳做的年糕很好吃，有红豆沙馅的最好吃，于是她更加庆幸“已经不使用钱了”这一件事。
章黎明笑她太容易满足，还说“张大伯每年春节都会做年糕，无论发不发压岁钱”，笑她被张逸阳给骗了。
她还收到了很多其他人给的压岁钱，是一些糖果、饼干之类的东西，还有薛瑜轩做的一种叫做“奶酪”的食物。那个奶酪上面布满了蓝色的花纹，虽然很好看，但是特别难闻，也不好吃。章黎明同样不喜欢那个奶酪，柳穹还调侃她们“你们不是就喜欢吃臭臭的东西吗”。
但是她还是向薛瑜轩表达了感谢之意，并按照收到压岁钱的习俗说了一句“新春快乐，年年有余”。
章晓私下里给了她一个平板，李明皓送了她一盒速溶咖啡，章黎明说这是因为章晓不喜欢喝这一款咖啡。
章黎明见到她收到那么多压岁钱之后，想要占她的便宜，于是很认真地从发饰盒里面挑了一个无比夸张的发夹给她。柳穹和邬梓等人见状，也从他们不多的物品中选了一样东西送给她。
于是这变成了一个交换礼物的仪式，柳宇也找了很多东西回赠给他们。
这些礼物若是放在张逸阳时常提及的二十一年前，都是十分寻常的东西，但是那是却是他们所有不多的，经过认真挑选，饱含珍视和祝福的礼物，收到礼物的时候大家也都是激动的。
回忆中难免出现令她愤恨的人和令她心虚的人，可是在这种让她感受到温情的画面中，她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和难受。
要是每一刻都像当时那样欢乐就好了。做实验、听故事、聊天、训练、学习……做的都是愉快和有意义的事情。
她开始恨，恨自己为什么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恨自己为什么以这样一个身份出生，恨自己为什么变了，又恨自己为什么本质没有改变。
她又开始喜，喜自己选择了离开隔离房间，喜自己遇到了居住点的人们，喜自己和同伴们相聚，喜自己发生了改变。
住在房车的十二天里面，柳宇渐渐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
抛开所有有用的没有的顾虑、纠结，她不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了，她对于未来还有很多规划，理性的、感性的，她舍不得亲情、舍不得友情，居住点就是她的家，居住点里面的人就是她的家人，其他人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她想要回去，想和章黎明斗嘴，想看着柳穹变得成熟，想听张逸阳讲故事，想完成第二个、第三个、第一百个、一千个实验，想帮助章晓和李明浩，想让试图击倒她的人付出代价。
和她的情绪一起改善的还有她的身体状况。
在第八天、第九天，她的身体达到了最糟糕的状况，心悸、呼吸困难、腹泻、不停地流鼻血。但是随后，她的身体开始不断地好转。到了今天，第十二天，她已经快要恢复到以前的正常的状态，而且她的精力是充沛的。
她没有对自己采取任何药物治疗，而是完全依靠机体自身的免疫能力来抵御病毒的攻击。
现在她已经可以确认当初的猜测了。
WXGH6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异，潜伏期缩短，毒性大大下降，下降至人类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即能够对抗的水平。至于那些症状各异的实验小鼠，问题出现在它们的饮食上面。维生素、无机盐等各种小分子物质供给过多或过少，导致了机体的紊乱，是造成实验现象和结果混乱无序的原因。
所以，为什么邬梓主动认领喂养小动物的工作？为什么他如此大胆地让自己感染WXGH6，以威胁自己跟他离开，甚至使他也处于被感染的风险之中？为什么FLG根本不重视WXGH6的药物和疫苗的研发？
一切都有了解释，因为这个病毒已经不像二十一年前那样可怕了，甚至人类自身的免疫能力就能够击败它。
她因祸得福，发现了这个秘密。
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如果说当初邬梓选择把自己扔下，是为了让自己传播病毒，歼灭B01据点。可是他明知现在的病毒对于健康的人来说已经不再致死，怎么会放任自己逃走，不但不能击败自己和居住点的人，还会泄露这个FLG用来强化幸存者的恐惧心理、维护统治的手段和秘密，给对手能够击倒FLG的机会？
难道是因为邬梓当时太过慌乱，没有考虑到这些吗？
无论如何，FLG一定会想办法采取行动，对他们出手，来保护这个秘密的安全。
还好他们已经在第一时间转移了居住点。
她打电话给李明皓汇报了自己身体的状况，李明皓提出把她接回去。
事实上，在几天前，章黎明就提到过他们已经将新的居住点收拾好，她随时可以回去。
但是她想等自己的身体情况稳定下来，彻底消除了携带、传播病毒的风险之后，再回去。所以她拒绝了。
李明皓和章黎明都表示一切都由她来决定，只要想回去，任何时候都可以。
章黎明每天都给她打电话，有时一天打好几个，一个电话通了几个小时。她们在电话里面什么都聊，两人从一开始的心情低落，是不是的无话可说，到后来的放飞自我，又回到了以前相互调侃的聊天模式中去了。
柳穹和其他人也常常出现在两人的电话里面，当然这些人也会单独和她打电话，关心她的情况。
柳宇每天都有接不完的电话。她从电话中得到了很多温暖的安慰和鼓励，这也是使她心情好转的主要原因。
后来，她决定离开房车，往外外面走走。
这里建筑的密度比原先的居住点周围的建筑密度小多了，也没有那么高，没有大片大片的玻璃，没有巨大的图片和文字，道路要窄一点，植被要多一点。
房车靠着一堵墙停放，使它在高空中尽可能地看起来不那么显眼。有一段时间，太阳方位发生改变，建筑的影子会吞噬掉房车，车顶的太阳能板就不能够起作用。那时，她就要启动房车，把它停靠的位置挪一挪，挪到另一堵墙旁边。过一会，另一堵墙又会遮挡住落在房车上面的阳光，于是她又需要挪一挪。
这是一段很简单的日子，像影子的变换一样简单。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