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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落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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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距离岸边最近的那名新四军士兵在地上匍匐着,拖着中弹的身躯,在泥泞里留下一道鲜红血痕。
日军的注意力被船吸引,一时还没有人注意到他。在沸腾的枪声里,他一寸一寸地向目标接近着。
可是也就在他碰到缆绳的同时,补上了射手的机枪又响了。一切就发生在眼前,沈廷看得无比清晰:大口径的子弹穿透年轻士兵的胸膛,留下一个个碗口大的血洞。
“快解缆绳!”杨真往枪膛里装填着子弹,边喊着。
肖轶明应声刚起撑身,就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郑汉生扑过来压了下去。
几乎就在他被扑倒的同时,几颗子弹带着破空的尖啸,噗噗有声地钻进肖轶明身后的木板里,灼热的弹头烧得木材散发出一股焦糊味。
岸上的日军齐声喊着什么。
“鬼子嚎什么呢?”郑汉生紧贴着肖轶明,在他耳边问道。
肖轶明小心地推开他,示意他进舱里去。郑汉生不太会打枪,倒也没有与他争辩,只是伸手从为数不多的手榴弹里拿了一颗,揣在怀里。他打定主意,如果真到了最后关头,他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肖轶明在东北学过日语,他听得懂岸上的日军是在喊话,要他们投降。他隐身在船帮下,在一片混乱中用眼睛搜寻着。
对面有十来杆枪在瞄着自己这边,不时有子弹嗖嗖地打入水中。
“我日你妈的小鬼子!”
震耳的枪声,乱飞的弹痕,让肖轶明仿佛又回到当年在东三省黑土地的抗联战场。他都不知道自己骂出声来,飞快地抵枪上肩,手指扣动扳机,肩膀被枪托撞击的感觉无比熟悉。岸上一个正在移动着的日军一个踉跄,扑地倒入河水里。
几个日军正向缆绳靠近着,冯剑飞被日军的机枪牺牲照顾着,根本无法移动,泼水般的子弹打在船帮上,发出悚人的梆梆声。杨真心急地看了他一眼,他离系着缆绳的桩子最远,何况他也是与肖轶明一样,被几杆枪同时盯着。
“妈的!子弹太少了!”杨真扭头向着一边的肖轶明低喊,“还有没有?太少了!”
“就这么多。”肖轶明头也不回的回答,枪口一抬又倒下一个鬼子,“就这些还是我们自己缴获的,你当是新四军是你偿国军?弹药补给不用发愁?”
“操!”杨真骂了一句,肖轶明没有再理他。
冯剑飞看了眼伏倒在船头一个凹陷处的沈廷,现在他是距离缆绳最近的人了。
“沈廷!去解缆绳!”他在装填子弹的间隙里对他喊道。
沈廷深吸了口气,压低身体,在四处横飞的弹雨里,他开始向着那条系着生死的缆绳移动。
一颗子弹擦过他抬得略高的左肩,沈廷神经高度紧绷之下几乎没感觉到疼痛。并不算多大的船在湍急的河水里微微摇晃,河风扑面,沈重的硝烟味与铁锈般的血腥气让人窒息。
肖轶明无意中眼角一扫,看到沈廷的动作,一颗心几乎从嘴里跳出来。他试着向沈廷那里移动,却被岸上的日军枪口钉死,稍一动弹就险象环生。
船头狭窄的空隙里,沈廷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条蛇,好能紧贴着甲板蠕动过去。薄薄的夏装衣料很快被磨破了,手肘直接抵在粗糙的甲板上,皮破血流。
从隐蔽物后探出身,沈廷看到那名牺牲的新四军士兵,身体被数颗大口径的机枪子弹贯穿,左胳膊还搭在缆绳上,在一片腥红的血色河水里,毫无生气,载沉载浮。
心头涌起的不是悲哀,而是强烈的愤怒,沈廷竭尽全力的伸出手,够向系在船桩上的绳结。
冯剑飞把最后一颗子弹压进枪膛里,向着岸边补上位的机枪射手扣动扳机。
子弹从枪口迸出,划开空气,钻进日军扁平的脸部正中,在丑陋的鼻梁上打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鲜血与黄白的脑浆一起涌流而出。一挺九二式轻机枪旁,横七竖八的已经有六名日军横尸就地。
杨真那边的枪声也零落下来,显然他也是没有多少子弹了。
沈廷的手终于碰到了缆绳的绳结。随后他几乎是惊慌地发现——无法解开。
棕麻混合铁丝缠成的缆绳被河水的冲力与船只本身的重量拉拽得极紧,没有给他留下一丝空隙。
“解不开!太紧了。”沈廷喊道。
“用枪!”冯剑飞扬手把他自己的那把勃朗宁M1922低低地抛了过去。
沈廷拽出弹匣,心头一紧:只有一颗子弹。
“快!”杨真催促着,他反击的枪声完全消沉了下去。
岸上的日军又发出狂嚣的呼喊,一拥而上。
沈廷一枪打在了缆绳上。几股绳子像蛇一样扭曲,绽开,断裂。
缆绳却没有断。
看到船上的人已经子弹耗尽无法再抵抗,日军放心大胆地向着船逼近,几名日军飞奔到系着船的柳树边,抓住缆绳的另一头,用力拉拽。
郑汉生忽然从舱口处冒了出来,两支飞刀从指间射出。
最近的日军捂着被划开的喉咙,烂木头一般栽入水中,溅起一大团红色的水花。
船仍不可逆转地被向岸边拽去。
缆绳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吱声。
然后它断开了,崩地一响,岸上抓着缆绳的日军仰天栽倒,一片混乱。
“射击!射击!”日军的指挥官气急败坏地嚎叫着。
船在河水冲激下猛烈地摇晃起来,沈廷没有抓稳,半截身子暴露在了日军的枪口下。
一颗子弹擦着他的鼻尖飞地,弹尾高热的气流拍打着沈廷的脸,与死亡瞬间擦肩的恐惧感,让沈廷不顾一切地往左侧翻滚着躲避。
半身忽然悬空,当他意识到自己翻出船舷时,整个人已经落进了湍急混黄的河水中。
没有人掌舵,船随着水流打着转,飞快地飘向下游。
听到落水声,一直担心着沈廷安危地肖轶明扭头,正好看到浊黄的河水把沈廷没顶。
“沈廷,撑住。”他扔下枪,剥掉外面的长衫就要跳进水里。
船恰恰在这里打了个转,横了过来,正好把他所在的那一面横给了岸边的日军。泼水般的子弹让肖轶明不得不伏下身,一动不能动。
冯剑飞一推杨真,把他人往船尾推去:“掌舵,往下游去!”
“你想干什么?”杨真看他一把撕掉上衣,不可思议地问。
冯剑飞顾不上再说什么,趁着船身还没有转过来,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河水冰凉透骨,腿上的远未痊愈的伤口在入水的瞬间剧烈地疼痛起来。混浊的河水中根本无法视物,冯剑飞冒出来长吸一口气,再次潜了下去。
他想起沈廷在昨晚跟他说过,他不会水。
头顶一暗,是船从水面滑过,驶往下流。
在被混浊冰凉的河水没顶前,沈廷竭力抬头,他最后看到的,是无数淡红的弹痕在上空穿棱飞舞,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穿入水中的子弹嗤嗤地响着,带出一串串气泡,从自己身边上升,破碎。
然后他沉了下去。
大量地水从鼻子与嘴里呛进来,又苦又涩,浓烈的淤泥与青草味儿刺激着他。窒息的感觉让肺部强烈地刺疼起来,那一瞬间他什么看不见,只有恐惧,无尽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