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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一、天缺地陷,鬼缘人情

      (一)入魂

      我叫宁采臣,济阳县进京赶考的区区一介书生。

      日暮西山时,偏逢家道中落,家父在几亩薄地上日夜耕作苦闷早逝,徒留我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遣散了家中奴仆,勉强靠变卖嫁妆苦撑度日。作为家中独子,唯一的希望,当初进京赶考的盘程,还是母亲含泪当掉了一件传家宝换来的。

      虽是孤身一人北上京都,苦中作乐,也愿做个风雪路上的快乐少年郎。

      郭北城民风强悍,流寇遍地。一次,暴雨夜寄宿在郊外一家车马驿站,晚饭后我困倦异常,挣扎着上楼,额角撞到了床柱上,人事不知地迷糊歇去。第二天一早,发现行装里全部的盘缠已被人里外搜刮地干净,只剩了几个铜板。

      不巧,盂兰盆节已至,全城的大小贵贱旅店午后便早早谢客,都将我拒之门外。踏出最后一家旅店的门后,我垂头丧气地经过隔壁一家专为穷苦人开的妓院。那个踩在门栏上嗑瓜子的老鸨,说她目睹了我被老板用长竹条赶出来的全过程,也不忍看身无分文的俊后生流落在异乡的街头。

      末了,她翘起兰花小指,用涂得鲜红的长指甲刮着牙缝,幽幽地提了一句:“你呀,去兰若寺,那里是不用收钱的。”

      围观者都怕招惹晦气,在我身后指指点点。从他们嘀嘀咕咕的嘴里,我隐约听到——“那个兰若寺,是有去无回”。

      每一个借宿在那儿的人,均死于非命。而且死状惨烈,不辨形容,筋肉骨髓被吸空的干尸还会顺着小溪流下来,汇入河流的主干道,横在有人洗菜濯衣的岸边等人去捞。

      这样几次下去,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但也有时候,上流冲下来的尸体很寻常,只有被泡得发白的刀剑皮肉伤。

      这样晦暗不明的年岁,哪怕置身繁华闹市,人人也不得安宁。

      那一夜,我沿着溪流两岸往上游追溯。天阴沉地可怕,不见月光,黑风自四面八方灌来,扯着怪调怒号,吹得我书箱里的书哗哗乱响。

      去往兰若寺的路途上,我遇到一个圆脸大胡子,这位奇人出手打掉了几个专门蹲守草丛里劫掠过路人的山贼。他长得既像天涯剑客,又像钟馗在世。谢过他的救命之恩,他告诉我,他叫燕赤霞,是个精于道术的侠士。不论他救我出于什么目的,但我看他,实非白日城里官府通缉张贴出来的肖像那样面目可憎,亦不甚凶恶,反倒有几份英豪之气。

      我问他,兰若寺是否如人所传果真有鬼。他点了点头,劝我不要去,还说甚么“乱世之中,世情险恶,更何况今日还是鬼门大开的中元节”。言罢,他又塞给我几道不知用途的道符,并说情急之下可用。我收下了他的道符,夹在常看的书页里。

      面对恩公的警告,我轻轻笑了笑,说自己已身无长物,早已不惧怕什么神鬼来颠倒索要性命了。

      我说:“我已穷途末路,不过打算在兰若寺借宿几晚罢了,然后在城里混些盘缠,很快就会赶路去。就算有人为害作怪,横竖无非一条命罢了。我的命,恐怕还不及我背的这一箱子书,和几身衣物值钱。”

      他回:“哎呀,你们这些个穷书生,怎么一个个地,全都这么又犟又倔?我早算出,你是下一个要遭殃的。实不相瞒,自你进城,我就跟着过来了,看着你吃尽了闭门羹,眼看已跟你施舍过的流浪的乞丐无异。我还看出,你打小受过很好的教养,可惜现在是空长了一番好皮囊、好见识。回头,连你也送了命......哎,算了.......,这也是你们各自的命数,要去你就去吧!”

      “承蒙侠士相救,便不想讨论彼此的居心。” 我说。

      燕赤霞临行前又说:“读书人,你可知,兰若是梵语,是林中寂静处的意思。始终要小心提防。” 我拱手应诺,止了话题,与他道别。

      而我的确遇到了鬼——就在我提着纸灯笼,用嘴吹开兰若寺西面厢房荒凉破败的门扉内布满灰尘的桌面时,一股难闻的腐肉跟腐烂油脂味道,已从未知的角落荡悠悠地扑鼻而来。

      我提灯在房间的四个角落查看。原来,是从墙角积攒成堆的一群死老鼠身上散发出来的。简单清理干净了住所,我在案前安顿下来,便认真温习起了书本。

      夜渐深,我在烛灯下读书读得累了,便想着先站起来吹吹风,打算缓解缓解发烫的额角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再躺去木板草席床上歇息。

      可当我推开兰若寺后院半掩的门时,却被眼前一片散发着白色微光的水榭凉亭美景惊呆了。

      (二)遇魂

      我叫聂小倩,是始终不能投胎的兰若寺的鬼。

      被困在萧森幽寂的破庙里,干着哄骗或者勾引前来作客的书生喂给夜叉的营生。

      横死他乡的男子,死后全都跟我一样,也变成了鬼,但他们魂灵力量极低微,又同我一道受制于凶恶的夜叉,更无法像我那般自如现身。他们在被我害死后,怨灵缠绵哀滞,又被夜叉辖制,化成笼罩在兰若寺地界的妖异黑风,徘徊不前,又毫无归处,因而兰若寺的阴气便越来越盛。

      他朝着水榭凉亭走近时,如同往常那样,我并没有抬眼看向来人。

      他拨开飘飘的紫烟纱,却第一时间对我长长作了一个揖,恭敬道:“这位道友,此间本无明月,为何在你的琴声里,却弹的是「思乡月」呢?”

      不论是做人、还是做鬼,岁月荒凉之中,还从未曾有人听出我的琴声。

      我诧异地抬眸,正撞上他那对无比澄澈干净、水光闪耀的眸子。些微的惶恐,些微的脸红,现在他青涩美好的笑颜上。

      刹那的对视之后,他就害羞地低下了头。

      “你怎么知道我是寻仙访道之人?” 我内心触动,轻轻按住琴弦,把问题抛回给他。

      “看你这身轻盈无拘的素净打扮,方髻上别着白玉银簪,腰间配着环珮香袋,脚底踩着银丝云波履,形容如此潇洒从容。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苦哈哈、一心求功名前程的书生啊。”他仍在作揖,回答地甚是轻巧。

      “好生厉害,你都不敢抬头看我,如何只匆匆瞥过一眼,就将我的穿戴看得仔细?”

      “大概是,读书人过目不忘的本领吧。”他不知羞地答道。

      我踱步上前,先是绕着他周身慢慢走了一圈,然后娴熟地拔下来脑后的白玉银簪,挑起了他的下巴。

      敌动我不动,敌不动我动。

      如此近的距离,他先是吃惊地后仰,抬眼望着我脑后耳侧如瀑坠下的乌发,竟痴呆傻气地愣住了,略显战兢的样子很是可爱。“穷书生,嘴巴倒是挺甜的。”

      我笑嘻嘻地说,白玉银簪来回滑动在他的下颚上。

      一大粒冷汗,早已顺着他漂亮的下巴,滑到了我的白玉簪上。

      “不...不好意思,我、我平生,还从未见过,世上有像你这般美丽的男人。”

      他说得自然是真话,不然,那些人也就不会在兰若寺横死了。

      而色心与真话,令他变成了小结巴。

      我拿开了白玉簪,他也正色地站直了,可从耳根到脖后一直都酡红着。

      “我本来是读书读的累了,想要透风散心,恰巧来至此处。已打搅名士抚琴多时,现在也该回去了。”

      “今日合该你我有缘相会,虽然天上无月,夜色正浓,也不妨学学嵇康风度,论论风雅,不用着急走。” 我漫不经心地提议道。

      互报了姓名以后,他忍不住复述着我的名字。

      “聂小倩。真好听......怪道人也会长得这么美......” 后面的半句,完全是他自己的自言自语,却被我这个作鬼的,听得一清二楚。就这么着,我便跟他在笑语闲聊中共处了第一夜。

      我告诉他,我是云游四方的年轻修道人,也是个在兰若寺借宿的。他冒着几分傻气,端正地坐在琴旁,茫然无措地抠着他袖口参差跑毛的破边,尽问我一些东拉西扯的无稽问题,却第一次让我完全忘记了:他应该是我给夜叉逮的食物。

      自他一语道破我的琴音始,我便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亦不想杀他。我已作孽太多,孤单凄凉的境地里,竟能与他隔着阴阳产生了某种共鸣。

      聊得火热了,他还忍不住凑上前来憨憨地看着我,问我为何不去道观里住。末了,见我笑而不语,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他又快速地自问自答了——“嘿,大概是因为郭北城没有道观。”

      可是,不知有意还是无心,他接着又谈及一个大胡子燕赤霞,在他入寺前的路上,救了他一命云云。

      一听此处,还未来得及一道探讨他是如何听出我的琴声里的故事的,我便被他强行打断了这场不愿醒来的美妙幻梦,不得不立刻警觉起来——燕赤霞与我打过几回交道,他功夫了得又颇通术法,他一直想除掉兰若寺长久以来害人的邪祟,即是我。

      趁采臣不备,我张嘴对他吹了一口气,便让他安然无恙地梦游回到了寺里的卧室里。

      (三)见魂

      从见到他第一面起,我就猜到他非人,八成是鬼。

      第二天早晨,待醒转过来,我才发现自己是趴在桌前沉沉睡着了,手底下还压着我昨晚摊开的书。

      阳光照进木板塌歪横斜的门缝里,旋转升腾的灰尘如蝇飞舞。

      “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呢?” 那时的我,不想追问什么真相。

      打起精神又回到了城里,原先那些见过我的人,再一次见了我都见了鬼一样地大惊失色。

      “小子,你怎么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啊?” 就连那个老鸨也失神尖叫了起来。

      “命真硬,要不……替我记账吧!你会不会? ” 昨日那个拿竹藤条抽我后背,还无情撵我出来的隔壁旅店男老板,亦闻声赶了出来。

      原来,老鸨跟这个老板,是一对夫妻来着。

      就这么着,旅店老板给了我远低于本地人的、极微薄可怜的报酬,好在吃饭不愁了,不仅解决了最基本的生计问题,还能攒路费钱去京城,就没什么可埋怨的了。

      只是,旅店本就开得极拥挤狭小,为了承应隔壁妓院的客源,总是满满当当地无下脚之地。我便只能在白天替他们夫妻二人一边记账,一边抽空读书,夜晚再回到兰若寺住。

      每次回兰若寺之前,我都会从老板给我的薪水里抽出一两个铜板,给街角那个哑巴乞丐。这样,他就能买一个烧饼裹腹了。

      而那个乞丐,亦会每天回赠我一个草扎的吉祥动物。他比比划划,说是会保佑我,希望我每一夜都能在兰若寺平安度过。

      可是,聂小倩却没有再出现过了。

      自中元节那夜与小倩初见过后,我总是想起他,萦绕着他的倩影,也总是在惦念着他。

      又到了一个无月之夜,白日里记账繁多,断断续续地看书,只能靠夜里恶补。时辰已很晚了,我躺在床上捧着书卷,困倦疲乏地打盹,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忽然,有一声清凉幽怨的叹息,夹杂在呼啸的风声里,从窗外飘进了我的耳畔,让我浑身一激灵,便骤然睁眼,翻身起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采臣,采臣,我是小倩,你在吗?”

      我竖耳细听去,走到树影来回摇晃的门边,门却吱悠悠地自己荡开了。

      他站在门后,姿色艳绝,女子弗如。在他白似银月的细瘦脸庞上,一对含情水目铄铄晶莹有神地望着我,眉峰锐如远山青峰巍峨,眼角红得像赤橘色的落日霞光,鼻峰挺拔峻立似冰刻刀雕,肌肤还微微泛出一层淡淡蓝紫的光泽。

      双颊挂着凄楚的几道泪痕,他孤零零地立在猎猎无序的狂风里,垂着泪花。

      凉透了的夜风乱纷纷地吹起他拍打如浪的黑发,使他的眉目分外明亮,泪珠清晰地闪,如同被浪花冲到白色沙滩上的珍宝。

      “采臣,外头风大……,眼看就要下雨了,我住的东厢房太破败了,能进来你这儿躲躲么? ”

      他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瘦削骨感的手,轻轻地扣住门锁,说话时气若游丝地轻飘,哀怜无助的目光如一泓碾碎黑夜的月光,一瞬,便击穿了我的心门。

      “小倩,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既然这样,那就快进屋来吧。我还一直担心你呢,可我最近很忙,要早出晚归去城里记账,才.......”

      我上前将门打开来,未等我说完,他却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里。我的胸前凛然乍起一阵寒气,他却已紧紧地搂住了我。

      我连忙推开他,尽力掩饰着心里急促狂跳的慌乱,强笑道:“你我皆是男人,这样怎好?”

      “你额头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他虽暂时听话地站在原地,却还是将骨节分明的手指朝我额角伸了过来。

      “没什么,是来郭北城之前一次住店,不小心磕到了。” 我本想慌忙躲开,却还是被他指骨上冰凉的触感定在原地了一样。

      “我会一点法术,可以让它痊愈。可以麽?” 不知怎地,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小倩便以两根手指施法。只一会儿功夫,我闻到一丝奇异香气,再一摸额角,发现肌肤已平整复原如初了。“采臣,你不是问我为何哭么?我是为你而哭的。”

      情切地说着,他已将我推倒在了身后的床上。我赶忙躲到一旁,他一下子扑了个空。

      “怎么可能,你与我只有一面而已,我怎么承当得起。...小倩,我们都是男的,你不要随意乱想,我不值得你托付这样的眼泪和相思。”

      他听我如此说,低声泣着,眼泪忽地汹涌。

      “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这些天来,我本想找你,可我怕打搅你深夜读书,还怕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怎么会,离凑齐上路的盘缠还早,我还需要在兰若寺呆上一段时间。”

      应是听到了满意的回答,他瞅着我笑了起来。

      木板草席床榻的狭窄方寸之间,我已无处可躲,他将我挤到逼仄的墙壁死角,又猛地扑进了我的怀里,轻盈地钻进了我茫然不知如何摆放的两手臂之间的空间里。而且,他的体温比我身后的墙壁,还要加倍地冰冷。

      他先凉后热的泪珠洒下来,早已沾湿了我的前胸,如同刀子烧红的烈酒。

      “啊,你身上好暖。” 他似是万分享受地闭上了眼睛,在我怀里深深地吸气,心满意足地说着。

      “别这样…,你,你的手好冰,我怕。”

      怔怔地看着他泪眼朦胧的样子,我困惑又害怕,只因他死死地压在我的胸膛上。明明,他的身量是那么地苗条纤细,我却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他箍着我,令我的身前身后,先是与他眼泪同样刺骨的冰冷,接着就是炭火般的炙热。

      “别怕,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他靠在我的肩上幽幽说着。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轻柔探进了我的衣领,温柔抚着我的脖子和胸膛,他周身凉丝丝的气息徐徐吹进衣内,让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小倩,你别……这不合礼数。” 我喘息挣扎着,想按住他的手让他停下来,却完全沉醉其中,与他的五指交错缠在一起,身体和思想同时都不听从使唤,反而覆着他的手,任由他朝着自己腰腹的方向游走地更深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几道条金光四射。

      原来,是我夹在书页中的道符被夜风从门板的破处狂躁地吹起,正打在了他的身上。

      骤然间,聂小倩神色大变,已将我松开,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而他看着我的目光也随之凛然一变,没了刚才的缠绵与哀伤,黑漆漆的眼睛里凌厉如刀,他身上被道符打中的地方冒着不详的灰烟。

      他生疼道:“采臣,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小倩,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

      “那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人,而是鬼了?”

      他望着我,依旧泪光涟涟,目光却冷冽肃杀了起来。

      “嗯。我知道。” 我揪住自己刚刚被他向着两侧扯开的衣襟领口,郑重地回答他。

      “肯定是那个大胡子,要你里应外合来钓我上钩的,对不对?呵,未想到你竟是个卑鄙小人,是我错看了人。”

      “不是这样!哪怕我知道你是鬼,却并无害你之意啊。在进城之前,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大胡子,那几个道符是他救了我的命之后,硬要塞给我的!”

      我为自己辩解着,爬下床来想拉住他的手,他却警惕地瑟缩后退,躲远了。

      “小倩,你要相信我!我并无害你之心.......”

      窗外忽然闪出一道闪电,淋漓雨滴敲击大地万物之声渐响。

      天地人神皆可为我作证,可我却唯独只想要他的确信。

      “你!” 他含泪,“采臣,我也没想害你。只是……,糟糕!那个大胡子已在赶来的路上,我不能被他捉住,现在要走了!”

      说完,受了伤的他,已杳然间消失无踪了。

      随着天边轰隆炸开的惊雷声,一句“吾来也~~!鬼莫跑!~~”划破长空,燕赤霞已经冲门而入。

      燕赤霞铜睛圆瞪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问我:“那只害人的鬼呢?……可惜啊,还是来晚了一步。终究有肉身拖累,速度还是不够迅疾啊!” 他一边跺脚感叹,一边察看四周,那几条因碰到小倩而被用掉烧毁的道符,在地上残留了一些黑色的痕迹。

      “恩公侠士,这深更半夜地,你怎么能突然私闯别人房间?” 说话间,我早已捻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刚刚正倚靠在枕头上苦读的样子, “我在这里连续住了若干天了,都一点事也没有。要是有鬼,还能活到现在吗?您这样冒失地闯进来,不太好吧?”

      “宁采臣,你看这地上的黑灰,难道就没发现异样?”

      “夜黑风高地,你刚破门而入可是吓了我一跳,除了你,真没什么异常。”

      “你的道符生效了,说明那只鬼趁你不备进了你的房间。我告诉你要提防小心了,现在我得再多给你几条。”

      我拒绝了燕赤霞,又继续用言语将他蒙混过去。可始终拗不过他的坚持,最后他还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捉鬼方法——便是送给我一盏手摇银铃,说让我在危机情况下摇动。临走前,他还嘱咐我说,只要有鬼现身在我周围,这个银铃便会感应到,他也会像这次一样快速地赶过来,驱鬼驱邪、斩妖除魔。

      等到好不容易劝退了大胡子,待燕赤霞走后,则下起了倾盆的大雨。

      听着外头瓢泼的雨声,伴随着电闪雷鸣,我心底想着的,只有方才那让我心慌狂跳的小倩,还有他撩人的眼眸,冰凉的肌肤,光滑的手指在我身上留下的温存气息。

      在一片凄冷难耐中,反复摸着额角被他治好的伤,我还是艰难入睡了。

      (四)心魂

      与宁采臣的相遇,让我感受到了人间的美好。

      而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却分明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人世的温度。

      即便是死后,也自然不必在意那些冰冷彻骨的寒夜了,因为我已经变得跟寒夜同样地冰冷,或者说,我就是寒夜本身,已死去——不再有过去,也绝无将来。

      但是,当兰若寺稀罕的满轮明月对着我的面庞照下来时,我却无法做到完全地无知无觉:哀伤不尽的,是我那永远回不去的家乡。

      我的尸骨,是残存着的几捧陶罐里的白灰,还被那个夜叉占据控制着。我始终确信,我是永远也逃不了了的,只能被困在兰若寺,犯着杀人的罪孽,并被惩罚永远囚困于此。

      可采臣的到来,却如同那照亮了我的明月,让我看到了来自人间的光明。

      我早已无法回忆生前所拥有的感官了,亦丧失那种作为人的感知能力,因而只能设想,设想采臣他在人间可以感受到的一切。设想那些和煦的春风拂面,吹在他冒汗的额头上的清新凉爽;设想那些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应该也会有暖烘烘的感觉吧?

      所以在我抱住他的时候,他根本没想挣脱,我就知道他喜欢我,身体总骗不了人。

      他的喜欢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只有好奇和欲望;可他还远远多了一些别人不具备的。之前故意过了许久才现身,是因为我在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明白他一直有在用心想念着我,记挂着我,也在意我的悲喜,却不会因此踟躇癫狂,进退失据。

      有时候,宁采臣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会爬起来写一首看似表面淫艳实则狠毒地讽喻阴暗现世的诗。

      而那些声调雅致清丽之作,我都晓得,那是他作给我的情诗。

      每当他兴致勃勃地写完,待油墨干透后,我都会卷起一阵风,把诗稿从他的桌面轻盈地卷走,他总是笑着看诗稿飘入空中,明白我一直都是在他身边的了。

      还有的时候,他会站在窗前,捧着书,呆呆看向后院那个藤蔓缠绕又布满荒草,并且无幔纱华帐和白玉长琴的水中凉亭,情迷神痴。

      他念叨着:“小倩,你为何只读我的诗,却迟迟不来现身呢?”

      我在纸上洇出墨汁的印记,答他:“有那盏银铃在,我无法靠近。”

      白天,他试过把银铃丢给哑巴乞丐,扔进河里,埋在地里,绑在树上.......,可那串法器,总像锁定了兰若寺一样,不出一个时辰便会长了腿一样回到宁采臣的视线范围内。

      只有一种情况下,银铃不会跟着乱跑,那就是在他沐浴的时候。日复一日的试验中,他慢慢摸索出了规律,找准时机偷偷跨出浴盆,披上了一件麻布袍。我一阵风就将他摄了过来,仅留下银铃在室内。

      他便来到了寺外的青冢上,在我烛火咬红灯笼的画楼椒房内,我们便得以相拥欢笑了。

      “小倩!我们好容易再见面了。”

      一点不像上次那样拘谨害臊,一开门他就主动抱住了我。

      隔着一层单薄又滴水的袍子,埋在他的肩头点了点头,而这次蓦然脸红的,却变成了我。

      “没想到鬼也会害羞。你是做鬼的,能隔空取物,那我身上又有什么,是你没见过的?”

      “那些讽刺朝佂的荒淫之作,读起来可是让人面红耳赤呢。”

      “是呢。那是因为我写的时候,也在想着你。”

      “下流。”

      我刚吐出这两个字,一股暖liu就已扑面而来。

      一个美妙的吻,早已随着他温热的呼吸落了下来,我已不想再与他分开了。

      一吻天荒,全世界都在旋转,我的衣服随着吻,全都一片片地飞了下来。

      而我也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残影般附在他的身上。

      “采臣,天天写情诗给我,你就不怕我么。”

      “怕,怎么不怕?我怕我鬼迷心窍,你吸走我的精魄,让我变成一具干尸漂流到下游去。不怕,是因为我倒真心情愿能死在这里,那我们就在一起,做一对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鬼,也好过在人间苟活。”

      他坐在我宽大绵软的锦绣床帐里,捧着我的脸,一边缠绵地wen着我的侧脸,一边说着那样热辣的不经之谈。

      “要真那样,还挺好的。”

      我黯然神伤地说——哪怕他玩笑说想与我做一对逍遥快乐鬼,那也是我跟他的妄想,是奢求不到的幸福。

      “怎么,做鬼还有讲究么?你嫌弃我啊,难道我是人你就喜欢,变成鬼你就不喜欢了?”

      “不是如此。”

      “那是为何?你与我刻骨缠绵,也不想加害于我。”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我不能害你。今夜过后,你还是拿着你的盘缠快点走吧,离开兰若寺,永远都不要回来找我。快去考你的仕途前程,考取你的功名利禄,你就当我不根本存在罢了。等你发达了,自然要什么有什么,反正我也只是个虚无缥缈的鬼,也离不开兰若寺这个炼狱,更不存在来找你索要什么身份的麻烦的。”

      “小倩。你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夜叉叫我每隔7日便进献一次食物。就在昨天,我还刚刚杀过一个人。我背负的人命早已数不清,你竟不要与我在一起了,因为保不准什么时候,我就会拿你出去献给夜叉。阴阳相隔,我们终究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是么?我不信,我这么瘦又这么柴,没有肉,你真会拿我去喂夜叉?”

      宁采臣含笑听我说完了,不屑地反问着,用嘴唇和舌尖轻轻吻着我脸上淌下来的泪珠。

      “会的。”

      “那正好,我连盘缠钱都不用攒了。”

      “傻瓜书生,你快要没命了,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抽泣着,而他却总能让我一秒破功,继而破涕为笑。

      “原来是这样啊,没命就没命,这有何苦何愁?只要能变成鬼,我根本不在乎是怎么死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在兰若寺做鬼,那也是情愿。”

      “还玩笑,唔........”

      我被他汹涌澎湃的吻堵住了嘴巴,不能言语。

      那一夜,窈窈冥冥中,不知道自己跟他滚了多久。而他似乎真的没把那些话本里可怕的鬼故事放在心上,彻夜地深爱着我。

      接近黎明的时候,他从背后抱着我,暖津津地耳鬓厮磨着,在我耳边喃喃说道:“小倩,你别担心,有我在床外面替你挡着,夜叉来了也不会欺负你,只会先吃我,你不会有事的。”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如同雷鸣般震颤,轻抚着他缠住我的手指,而他已悄然睡着了。

      天光渐明,在感动与朦胧中,我周身一切,包括我自己在内,都在慢慢消散、淡去。

      我是鬼,不得见天光。

      (五)梦魂

      像是一场华丽的chun梦,待我醒来时,并不闻林中鸟鸣啾啾有声,只有乌鸦喑哑的叫声,更显幽僻。

      我踩着厚厚的荒蔓乱草,行了半天路,终于看见了一个破烂的长满苔藓的石碑,上面写着“青冢”两个字,扒开杂草堆,底下还刻着一行小字“此地不详,请勿闯入”。

      白天的“青冢”完全是个乱葬岗,横七竖八的无名墓碑歪倒在数不清的土丘上,看上去甚是阴森恐怖。

      那日后,我便总与小倩夜里幽会。

      “林中寂静处,乃兰若之意。”

      一日,小倩替我梳着头发,笑盈盈地说道。

      我立刻反身将他搂进怀里,看着他舒展开来的欢笑映在我的心底,忍不住想怜惜他,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抱紧了他。

      “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我不必去进京赶考了,就在郭北城定居下来,陪着你。” 我无比认真地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采臣,我们早晚会分开的。而且你跟我在一起久了。会老得比常人快得多,不出几年,就会是个脸色苍白的干枯老头了。”

      “那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即便我手无缚鸡之力,我也一定要救你出去。我要南下,把你的骨灰带回你的家乡—沧水城,给你安葬,让你投胎去。” 我对他说。

      他揽着我的脖子,把下巴舒适安逸地搁在我的颈骨上,喃喃地哼着。

      “去投胎,是巴望不得的心愿,日夜都想能够离开兰若寺。可等我投胎了,我们之间不仅山海阻隔、年龄也会差的太大。下辈子,若是没有了你,我宁愿不去投胎,不想再也没有机会与你相爱。”

      “你怎么知道,我们下辈子一定不会再见呢?就算是忘年恋,也还是有机会的。”

      “你可真是个傻瓜啊。我这辈子作孽太多,万一英年早逝,被人追魂索命怎么办?还没来得及遇见你,我们就永没机会再见了。”

      “小倩你想得可太多了。你故乡的月亮,一定很美吧。”

      “嗯,美。”

      “那你还是要回去的。不知此时此刻,只有我们望月,还是有其他恋人也在望月,恐怕只有月亮看得最清楚了。”

      他坐在我腿上,我们一起仰望天上那轮满月。

      “夜叉本是冥河里不可尽数的怪物之一,不知怎地,它竟能破开阴阳门,溜出来,每隔7日便定期来到阳间,但它也仅仅能在兰若寺的地界现身。它还扬言,说把我和其他人的骨灰罐子,都埋在忘川河岸边的淤泥里了,永远别想投胎去。”

      “他肯定是在诓骗你们。阳间的骨灰,怎么可能带到阴间去?它肯定将你的骨灰罐埋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了。”

      “嗯,我也这么认为。我总是觉得浑身冰冷,骨灰肯定是被放在了什么常年阴冷潮湿的地方。但却无法得知确切位置。”

      “那也只有杀了夜叉,才能得知了。”

      一瞬间,我想起了那个行侠仗义的大胡子燕赤霞,想到他可能会帮助我。

      我便拿着银铃,毅然决然地找着了他。

      他的居所是个普通的农舍土坯草房子,甚是简陋,里面的布置,却非常整洁。

      燕赤霞正闭目打坐,悠然道:“宁采臣,不必开口,我早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那个男鬼,聂小倩,你要帮他杀了夜叉。” 他继续慢悠悠地说。“该说你书生意气,还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呢?你觉得,你一个文文弱弱的穷酸腐儒生,提不提得起一把宝剑,都是个问题。竟然异想天开为了心爱之人,啊不,是心爱之鬼,想去杀夜叉,你觉得有多少胜算呢?” 燕赤霞继续闭目言道。

      “大、大不了,我跟那个夜叉同归于尽!”

      “天真。那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你晓不晓得,那个夜叉会杀了你,困住你的阴魂。到那时,你虽然变成了个鬼,也根本无法再见到聂小倩,比阴阳相隔更凄惨,毕竟你跟聂小倩对于夜叉的重要性根本不同。你那些属于人类的记忆会随着你成鬼的时间延长而慢慢消散,直到最后,你会丧失了所有曾经为人的生气,变成了一个纯粹拥有怨气的阴魂,可能内心什么人类的意识都没了,只记得你是被害死的,只会逮谁害谁。最后,就算夜叉意外消失,那时候,你也可能只会恐怖地嚎叫,也完全不记得聂小倩。而你觉得,到那时候,聂小倩还会爱你吗?”

      燕赤霞睁开了炯炯有神的眼目,而我脸上有大颗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即便这样,我也无怨无悔,我定要救他。我应该怎么做?”

      燕赤霞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沉默良久。

      “我教你一些道术仙法,教你用除魔的仙剑,等夜叉出来的时候,务必一击而中!”

      “你肯教我了?杀掉夜叉的方法?”

      “我之前近身夜叉几次,却总没成功过。那个夜叉有聂小倩助着,我一人抵不过两股力量。”

      而我早已将记账的活计熟稔于心,每天可以很快完工。这样,燕赤霞会每天教我一些仙术道法,眼见着日益精进。

      他看上去也不甚富裕,但收了我这个奇奇怪怪的“徒儿”,当学得有眉目的时候,他竟会板着脸塞给我一只烧鸡吃。

      一开始,我称呼燕赤霞为“师父”,他总是怒目圆瞪,觉得我不配,是在瞎叫。

      我从一开始根本提不动抬不起一柄剑,到后来使用地很有些样子之后,我再叫他“师父”时,他才从狻猊的样子变成了冷哼一声,接着就是用桃木剑敲打我的手臂,让我好好练。

      那段时间,我梦里都在舞剑,梦见我痛快地杀掉了夜叉,一度忘情专注到连小倩都被我冷落在了一旁。

      可我知道,我在燕赤霞草舍的场院前练剑时,虽然小倩总无法现身,但他总是会站在场院那棵大槐树的月影里,静静地看着我,陪着我。

      而那盏驱鬼的银铃,也被燕赤霞收走了。

      他喜欢贱价又浑浊的醪糟村酿,每次都是提着大罐去打酒,再回来抱着罐子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颇有些真名士自风流的潇洒气度。

      有一次,趁他吃醉了酒,我一边练剑一边与燕赤霞攀谈,使他吐了些真言出来,我终于将燕赤霞的过往了解了一二。

      原来,活钟馗在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之前,燕赤霞曾是郭北城名声在外的第一捕头。可是官场腐败黑暗,他性格太磊落耿直,在一团污糟的黑泥堆里是一块死不灵光的白玉,便被人用计陷害,将他落监下牢,害得儿身死、妻改嫁。幸亏,押看他的狱吏曾受过燕赤霞的恩泽,被他救过命。那麽,一命抵一命,那人硬着头皮顶着巨大的压力,将他偷偷放了出来。结果,通缉令贴满了全城后,那些贪官们见燕赤霞已被永久驱逐了出去,自动归了山林,入了盗贼流寇籍,便继续高枕无忧、花天酒地去了。而那贴通缉令,只不过表明了燕赤霞那些曾经共事过的同僚,都已集体跟他站在对立面的坚决态度罢了。

      “小倩,直到我能救你的那天到来之前,我绝对不会去找你。”

      我那样坚决地想。

      而师父燕赤霞则在卧榻呼呼大睡,他时不时地翻身总给人睡得很死的错觉,可每当我练得不对,或偶尔停下来时,他便会听出来,还会冷不丁地飘来一两句督促与指导。

      我真怀疑,脱离了体zhi和官场,他已经变成了半个活神仙。

      “燕赤霞应该是睡不宁的,时时害怕有人在夜里暗杀他,因而,才会以酒助眠。”

      我擦着宝剑时,聂小倩忽又现身了,他站在晴朗的星空下,在星辉璀璨里似一个深蓝色的影,那么说道。

      “小倩?你怎么来了。我斩杀的功夫.....还未练成。”

      “那盏银铃竟未响,看来,我以前是错怪燕赤霞了,不该与他作对。”

      “师父他入狱前被人折磨,被通缉后还要跟鬼缠斗,真是过得好生艰难。”

      “还好,我不是恶鬼。没那么凶。” 他笑了起来。

      “也不是怨鬼。” 我也笑着补充道,将他轻轻揽进怀里。

      不知是什么缘故,今夜燕赤霞的鼾声格外地震天响。

      许久,也不见他的训导之声从窗口传过来了。

      “小倩,我总梦到你,梦到我们都能站在阳光底下。”

      话音未落,我已被他瞬息间带回了兰若寺。

      “以前我怕银铃,只能把你摄去青冢,可那地太荒凉阴寒了。还是在寺里,比别处好。”

      “嗯。”

      他推开歪斜吱悠的后院门,素白袍子里的手一挥,那座尖顶的凉亭和高台楼榭,已像第一次那般复现了。

      “采臣,我会耐心等你练成。”

      他笑着回眸牵住我的手,这一次,我们已不是在凉亭过夜了。

      (宝子们,下篇很快来到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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