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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家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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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腊月二十三,地处北方的春江市,家家户户忙着贴窗花,祭灶神,包饺子。
部队大院这边也没能免俗,从第一朵雪花落下的时候,大院里的人们便进进出出忙碌起来。
涂山青是个瘦弱娇美的小姑娘,今年刚刚高中毕业。
她自小体弱多病,九岁那年才上了一年级,不过这年头学制短,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到她毕业的这会,刚好十八。
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天去学校报道,他们会按照老师的要求填写毕业去向调查。
虽然高考停摆了好几年,但工农兵大学依旧是在招生的,不过用的是推荐的形式,而不是凭成绩说话。
涂山青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自然想上大学靠文化吃饭,但按着制度,她得先去社会上历练两年才能得到推荐入学的机会。
这两年到底去哪?她还没想好。
是去工厂上班?还是进部队做个文艺兵?又或者是上山下乡,做个插队的知青?
总之,今天只是把表格领回来,年初十才统一上交。
她早早地就出去了,出门前大哥涂山鸿叮嘱她多拿一份,回头要是反悔了省得涂涂画画的难看。
涂山青很听大哥的话,这会儿已经拿了三份表格揣在斜挎的帆布包里,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往家走来。
为什么多了一份呢,因为她要帮缺席的闺蜜李晴也拿一份回来。
涂山家只有她一个闺女,她便将从小一起长大的李晴当成了最最重要的姐妹。
李晴很可怜的,她妈妈改嫁了,她只能跟着后妈看后妈的脸色,所以涂山青从小就喜欢照顾李晴。
李晴对她也很好啊,知道她身体不好,学校里的劳动任务李晴都会帮着她做。
今天李晴没来学校,一定是她后妈和继妹又作妖了。
哎,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这话一点不假,李晴的老子听了枕边风,不舍得让二婚老婆的女儿去下乡,整天给李晴洗脑,想让李晴去呢。
真是个恶心的男人,自己的亲闺女都不如女人的甜言蜜语重要,实在是太过分了!
要是能给李晴介绍个对象就好了,结了婚就不用下乡了。
她想好了,等会路过家门口就先不进去了,她先去李晴家把她的那份给她,免得她回去后帮着二嫂包饺子给忘了。
顺便问问李晴,愿不愿意找个对象结婚,只要李晴点头,她一定让爸妈给李晴找个好男人,气死李晴的后妈!
一路走来,经过不同的大院门口,时不时有那些半大的孩子们跑进跑出地闹,在雪地里洒下银铃般的笑声。
真好啊,这就是年味儿吧?等过完年,她就要向着崭新的人生路线进发了,要好好努力,不能给爹妈哥嫂丢人啊!
这么想着,她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等会回去,要是嫂子他们知道她考了第一名,应该会很开心吧?
这些年她三步一喘七步一歇的,都是家里人在照顾自己,自己唯一能回馈的,也只有每学期期末的那一份骄傲了。
哎,想想还是有些遗憾,要是有高考就好了,她说不定能考个状元,给亲人们脸上贴上更大的光彩。
不过大环境如此,她也没有办法啦,只要历练过两年,也是可以曲线救国进入大学校园的。
总之,再接再厉吧涂山青同学!
做好心理建设,涂山青便不再东想西想了,她加快脚步往家里赶来,时不时打量一眼路过的大院儿。
有个小姑娘拿着姐姐剪坏的窗花,说姐姐是个大笨蛋,姐姐气不过追出来,姐妹俩打打闹闹撕扯着窗花,在雪地里落下点点红梅般的纸屑和清脆悦耳的笑声。
有个半大的小子,跟自家哥哥一起抬着一口笨重的老铁锅,送给门口吆喝的补锅匠修理。
还有的小姑娘左手一把剪刀右手一把菜刀,小脸冻得通红,站在磨刀匠面前的队伍后面,静静地等着。
前面路口,爆米花的机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等余热散去,孩子们争相扑上去,嚷嚷着给我也吃一口。
熙熙攘攘的热闹声中,却有一家门口鸦雀无声,仿佛是隔绝在外的另一个世界。
那里围着里里外外好几层的人,却安静得不敢吭声。
他们的视线有一个共同的焦点,那就是院子里正在上演的一场骚乱。
有人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高高在上的涂山司令是怎么下马的;有人满脸写着得意,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古话永不过时;还有的紧张地攥紧了裤腿,红着眼睛不断抹泪;还有人看不下去了调头就跑,找家里人通风报信去了。
这场意外持续了很久,久到磨刀匠的吆喝声逐渐远去,久到补锅匠哼着京剧里的《老将军你何必身背荆杖》一点点被风雪声覆盖,久到……
久到围观的人们不断被喊回家去,或是帮着包饺子,或是擦拭香案祭拜灶神,或是打扫院庭清灰掸尘。
一切好像与他们无关,各家自扫门前雪才是这个时代的生存智慧。
到最后还在留在现场的,就只剩了几个人。
其中一个看着面相老实的年轻男人终于动了动,他手里夹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地走到刚被捆起来的涂山鸿的面前。
这是涂山家的大儿子,身材魁梧,英气非常,虽然才三十出头,却已经是个陆军大校了。
他一心军伍,无心情爱,至今还没有结婚,此时浑身是伤,却依旧坚持自己是清白的。
直到这个男人将一口浓烟喷吐在他脸上:“大鸿啊,你这个当大哥的,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吗?你可不要忘了,青青她自小体弱多病,你们进去了兴许还能抗上三五年的,她要是进去了,那小身子骨,啧……”
涂山鸿怒不可遏,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潘伟杰!你疯了!青青是你未过门的媳妇!你怎么可以把她也拉下水?”
“是啊,这些年我们家对你们潘家不薄吧,你们这样做良心就不会痛吗?”一旁的孕妇红着眼睛质问。
潘伟杰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良心?良心能让我越级晋升吗?良心能让那些挖苦我配不上你妹子的人闭嘴吗?是啊,我潘伟杰算个什么东西,我老子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警卫员,我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醋厂工人。你们涂山家根本就看不起我家,你们想让她嫁给我,不过是因为我家小门小户,不敢嫌弃你这个病秧子妹妹!良心?对不起,我这样的蝼蚁他不配有!”
潘伟杰说着,将闪烁着火星的烟蒂摁在了孕妇的手上。
痛得那孕妇痛哭不止,柔弱无助地倒在了涂山澄的身上。
潘伟杰阴恻恻地笑着,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面前的女人,一手挑着她的下巴,一手试图去摸她的脸蛋,故意激怒涂山澄。
涂山澄是家里的老二,一向木讷寡言,他只爱钻研机械火炮,是个看起来毫无趣味的科研人员。
但越是这样的人,急了越是会咬人。
自己媳妇被人当众轻薄,这还能忍?
他立马挣扎了起来,眼中满是吃人般的狠厉,他急速后退,把腰一猫,趁着潘伟杰没有反应过来,一头撞了上去。
嘭的一声,罪证到手,万籁俱寂。
潘伟杰被撞得肋骨火辣辣生疼,他却得偿所愿,道:“看到了吧,涂山家的人不配合调查,主动攻击执法人员,全部带走!”
“潘伟杰,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涂山澄在愤怒中被好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押走,其余人等也都一个不留。
就连那个即将临产的老二媳妇,也给带走了。
人群刚走,便冲过来一个一米九几的大块头,他摘下热气腾腾的雷锋帽,沉默地一间屋一间屋推开找了找。
空无一人!
不敢耽误,他立马沿着地上的血迹追了出去,不多时又折回这边,点了根烟,靠在了门口路边的院墙上。
雪越下越大,黑云压城,催人心急。
归家的路上,穿着黄花红棉袄的涂山青把脖子彻底缩进了红围脖里,只露出两只眼睛,顶着风雪,加快了脚步。
本打算过家门而不入,可今天的大院似乎安静得有些诡异。
她下意识回头,这一看,顿时被院子里的一片狼藉吓得二佛升天,她赶紧冲了进来,扯开围巾,要把这混乱不堪的院子看个清楚。
家门大敞着,里面黑洞洞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北风一下一下拍打着年久的木门,发出闹心的哐当声。
地上积雪虽深,却有一串相对较新的脚印,踩踏之下,露出积雪下沥沥拉拉的血迹,一路蜿蜒着向院子外延伸过去,指向了与她来时相反的方向。
出什么事了?
她的心咯噔一下,来不及回屋放下书包,调头就跑。
刚一转身,就看到路对面的树下站着个人,戴着一顶厚实的雷锋帽,帽子上落了层厚厚的积雪。
他那一米九一的大高个裹在厚实的军大衣下,随着他抬腿走来的动作,衣摆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露出那殷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