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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04
      “其实没有发生什么不能提及的巨变,”客人沉吟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夏烟的询问,“我早就明白自己的寻常,经历的事情也不比各有各的不幸的人要更不幸。我的不开心在很多人身上不足挂齿,是发布到网上肯定会被批判现在的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的程度。我知道是我自己心态不好,我不够乐观坚强,也没有能力和底气。”
      “……我想花两分钟,组织一下语言。”她从桥底的莲叶上拾起目光,第一次看向了夏莓的眼睛。

      她出生在一个四五线的小城市,在她的记忆里,那里没有机场和地铁,两位数的公交线路勾连起整座城市。
      她喜欢那里的夜市,狭窄的街巷两边开的大多数是不连锁的精品店,现在已经绝迹的路边摊小车从傍晚开始从街口停到巷尾,流伫着几代人初高中时期的茶余课后。

      她有一个令人钦羡的家庭,算不上富贵但也衣食有馀。爸爸名校毕业,在国企有一份收入中上的稳定工作,村里人提起他总是觉得脸上有光,妈妈读了大专,后来成人高考上岸去了省会进修,现在是一名银行窗口的话务员。
      她的父母感情很好,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从不吵架,互相尊重,携手并进,堪称模范家庭。父母对她也很好,妈妈怀孕的时候反应大,从怀孕初期吐到了生,严重到了住院打葡萄糖的程度,介时爸爸在名企学习,收入高得吓人,于是妈妈选择了离职修养——显然她有再次步入职场,不过这当然是后话了。

      天公不作美,机缘巧合之下她一天母乳都没有喝到。为了让她营养均衡,爸爸每周从省会回家,都会一箱一箱地给她背很贵的奶粉和辅食,她长大之后听说这段历程,觉得有这闲钱去买房她现在就是富二代了。
      “当时哪有这种经济头脑,我就是很没有意识,错过了很多直上青云的机会——当时全家就你一个小孩,我们、你大姨他们家还有你外公外婆,哪个不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手里怕摔了的。”爸爸说。

      她总是很骄傲,在电视上热播着一部叫“纸婚年代”的电视剧的时候,她浸泡在爱里长大。

      直到爸爸出了一场车祸,肇事车主的赔偿和保险公私车保全配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经济压力。但是在所有的安全气囊都弹出来以后,车牌号是她生日的那辆白色奥迪宣告报废,撞击导致的脑溢血带来的后遗症会伴随爸爸一生,他不能再开车喝酒不能过劳,也失去了再次晋升的机会,就像破碎的挡风玻璃在微疤痕体质的他脸上留下的伤痕。

      但是祸事从来不单行。

      爷爷在接她放学的路上被摩托车撞倒,年迈疏松的半月板磕在水泥地上,医生在看完x光后告诉我们要手术固定。妈妈去签字。外婆在低气压的夜晚心脏病发作,120把她送到市医院后医院打出一张病危通知书。妈妈去签字。

      陡然加重的生活突如其来地压在了妈妈单薄的肩膀上,她第一次看到清丽自持的妈妈在凌晨不顾形象哭得撕心裂肺。妈妈的工作很忙,她学历不算高,总是在加班,总是劳苦功不高。爸爸帮不上忙,陷入了自觉无用的沟渠,药物使英俊了半生的他发胖,他自我怀疑之下一度不复她记忆里的温柔儒雅。
      在爸爸终于出院却只能数月囿于家门时,他们开始吵架。爸爸会很快道歉,他们感情还是很好,她看的出来。她觉得她格格不入,她被囚在名为校园的桃花源里,家庭的羽翼那么斑驳又那么坚韧,她在避风港里好像日日是好日。她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也知道生活不是理想国。她向别人倾诉,总是得出苦尽甘来才是生活最好的安排,精神上的,她又觉得难过的走不出去的都只有自己。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总是这样想着,同学朋友有什么事情,总喜欢找她倾诉,她一次又一次地给出感性的慰籍和理性的分析。她听他们说父母的婚外恋,听着他们说男朋友女朋友的是与不是,话里行间都是羁绊。她觉得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幸运。她听他们说起不顾后果的冲动,听他们说起那些夜不归宿的狂欢。她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很苍白。

      她努力回想自己尚不能构成“前半生”的十几年光阴,有很多开心也有很多难过。她没什么逻辑地告诉夏烟。

      “……后来是皆大欢喜的好结局,所有的亲人不管是不是曾经破碎过,总还在身边。我那年中考考得不好不坏,进了省重点的一个普通班。
      “那年夏天格外热,我和几个朋友去外地避暑。我们路过头顶的一片片云,高铁行经山洞和高架桥,我们坐在一起,阳光集结成束,穿过舷窗打在座位前的桌面上,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丁达尔效应,但是一切都好像已经尘埃落定。”

      “后来我上了高中,我挺不适应环境的。”她说,“班上的人很多,鱼龙混杂的环境像一个染缸,我被推搡着揠苗助长式成长。有一段时间班里的女生拉帮结派,独善其身的后果是两边不讨好。后来她们中的一些人报团去孤立一个其貌不扬的女生,男生们乘热打铁地起哄。我不敢搭腔,怕成为众矢之的,便假装和他们志同道合,后来我在大家同情的注目礼下成了她的同桌,终于她明明是一个温柔又有才气的女生。我只不过是一个沉默的帮凶,她却因为我称不上温暖的相处方式,向我袒露出一个赤诚美好的灵魂。
      “初中的朋友各奔东西了,繁重的学业让我妈只能在周末的半天假在群里轮番诈尸,各个学校的放假时间还不一样。”

      “我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不要被别人影响,告诉自己要为爱的人活着,最后在脑子里呐喊着臣妾做不到啊,一边自嘲一边自艾。我其实有想好好读书,但因为非传统的心术不正和不再适配的学习方法,我不在像初中一样优秀,我总也追不上曾经被赋予重望的自己。
      “今年的夏天还是很热,空调像制氧机一样运作。我撑着伞去公园买喜欢了很久的奶茶,再在傍晚散步走向城郊,我站在烂尾楼的楼顶,远方的树影像一颗颗爆炸的心脏,也像趁着夜色赴死的亡命徒自由落体后的尸体,我看着它们,耳边回响的好像还是去年的蝉鸣。”
      *
      夏烟回到住所。她把奶茶递给妈妈——妈妈在厨房。

      “帮我把那篮草莓洗了拿过来,昨天刚到的。”
      “全部吗?”夏烟问。
      “对,你拿一半去吃,另外一半拿过来给我,我熬点果酱做草莓慕斯。”

      空调机箱发出轰鸣,蝉鸣声安静又聒噪,她把耳机的音量调大了一格。

      她把草莓递给妈妈,另外一半盛在一个不规则设计的玻璃碗里,被她端回了房间。
      她继续审阅自己的生活环境,有一本速写本被夹在了两本日记本之间,她抽出来翻开。

      速写本的第一面是一根发簪,她看出作者设计得很别致也很用心,虽然画工乏善可陈,第二面是一条连衣裙,古着的汉元素与洛丽塔碰撞,作者备注说款式来自奇迹暖暖。第三面用简单的铅笔单线勾勒了唐宋明三朝的汉服基本形制,夏烟领会到笔触间的风格。
      她往后翻看,有两页之间夹着一朵保存完好的梨花。

      梨花已经完全风干,在灯下细密的脉络清晰可见,它每一片花瓣的形状都匀称好看,看得出旧日足以令人取次花丛懒回顾。时间的流转让雪白色的梨花饱和度变高,花瓣的奶白色泛黄,边缘被纸业压平,渐变着浅褐色,夏烟看着它,却好像穿过了时光。

      干花下的那页纸一扫繁复的复古风格,只是一条再简单不过的基础款连衣裙,泡泡袖,长及脚踝。作者没有给它上色,但那页纸上用铅笔写了一段话。
      “我和爸爸妈妈去河边散步。春天的风终于不再刺骨,柳树长出新芽,河畔的路上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有一段小径旁边栽满了梨花树,风一吹就香味四溢得像一场梦,小径的尽头有一座很老的弦月雕塑。梨花是雪白雪白的,我剽窃了语文阅读里作者给梅花园的取名,说给这段路取个名字叫“香雪海”,因为梨花很香,白得像雪,又连绵成片,爸爸妈妈说我很会取。这其实不是我原创的名字,但我到现在都没有告诉他们。就像梨花其实也没有那么白,可能是四下的春光乍泄,我觉得它泛着新绿的偏光 。”
      隔了一段留白,作者又写,笔触重了些:“裙子是梨花的颜色。”

      蛋糕很漂亮也很好吃,和中古店淘来的餐具相配——妈妈有一柜子漂亮金贵的餐具,每一只都不一样,搭在一起奇异的和谐又特别。大部分的收藏来自很多年前,别致的餐具在夏烟的记忆里和妈妈本身一样古早,和朴素的餐厅外观格格不入,装着普通的家常菜,每天的随机搭配就像开盲盒里的万花筒。

      洁白的层积云开始燃烧,熔化成橘红色,在笼罩在薄暮中的蓝天上缠绕出漂亮的大理石纹,夏烟想起沙滩的遮阳伞下缓缓融化的海盐冰淇淋。后来东面无端泛上了一抹浅紫,温温柔柔地霸占了半边天,再一点点向西侵染,冰淇淋融化进比天更蓝的海里,芋泥波波奶茶不加冰。

      夏烟出门,看了几分钟云,沿着记忆里的散步路线走向城郊。歌单播到了第十一首歌,萤火虫的光掩盖住LED灯,星光越过云层,柏油路和水泥地撞色拼接,笔直的道路好像延伸到了天际,她走到了一幢烂尾楼的跟前。
      露天的楼梯通向天台,扶手上缠绕着她叫不出名字的蔓生植物,她登上楼梯,追逐着奔向地平线的余晖。

      耳机里主唱的声音隐没在蝉鸣里,她只听清了一小段歌词。

      “被偷走的这几年,一切改变又没有改变,向飞驰而过的自己拜托,请永远记得那场雪。”

      远方灯火辉煌,树影幢幢。夏烟头顶的一弯弦月和“香雪海”尽头的那一弯重合,树影像是一朵朵烟花,倒映着喧嚣人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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