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病房谈话 ...
-
刺眼的白光让文郁睁不开眼,难闻的消毒水味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他看不真切眼前的场景,只能感觉面前的人将他左臂袖管几乎褪至肩头,接着,止血带随着眼前人的动作紧紧绞住了他的手臂。
不......不要......
文郁想出声阻止这一切,但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死死地咬住下嘴唇,任由那人在肘弯处涂抹上了冰凉的液体,将尖细的针头扎进脆弱的皮肉。
太痛了,文郁想。
采血管空空如也。
文郁不敢回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针头没有完全抽出,而是微微调转了方向,向着更深的血肉刺去!
“疼......好疼......”文郁挣扎起来,并努力地回头寻找庇护:“爸爸...好痛...我不想抽血了你和医生说好不好......”
他的脑袋顶在了一片温热胸膛前,但文郁却如坠冰窟。因为他听到那个在记忆中温吞得令人作呕的声音伏在他耳边说:
“小郁乖,我们再忍一忍就好了。”
文郁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采血管依旧空空如也。
针头继续抽出、转向、刺进血肉......
整个过程好像在经历一场凌迟,文郁实在太痛了,挣扎也逐渐激烈起来——痛!好痛!别、别碰我!别!别......
忽然,他的视线变黑了,像是身后人蒙住了他的眼睛,干燥的掌心将刺眼的光亮隔绝在外,他坠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听见身后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声音厉声吼着:
“你会不会抽血!看不见我弟弟都快晕过去了吗!”
......
“实习生?实习生怎么了?你实习生就有理了?!别在这拿我弟弟练手赶紧给我换人!不然今天不把你投诉得爹妈不认我就不姓尚!”
......
天光大亮。
文郁挣扎着从床上惊醒。视线被汗水蒙住,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仿佛仍然置身于梦中。直到五感渐渐回笼,他触到了柔软的床铺,才后知后觉地揉了把脸。
哥哥......
噩梦惊醒,在炽热盛夏的早上尤为难受。
“哥哥......”文郁喃喃出声,中邪一般掀被下床,疾步闯进了主卧。
“哥哥!”
床铺干净整洁,早已消了睡过的痕迹。
文郁心凉了大半,他急切地绕过床铺,拉开木质衣柜门,看见一个金属质地地灰色行李箱安安静静地躺在最下面,他的心才渐渐回暖。
他总是下意识地把结果往最坏处想。
他重新关上柜门,抓了抓不足以挡眼的额前发,强迫自己一大清早就七上八下的情绪平稳下来。
文郁转身走出房间向厨房的方向走去,他现在只想灌杯冰水。
经过餐桌时,文郁顿住了脚。他发现了满桌的早餐,和一杯咖啡下压着的纸条。他抬手抽出纸条,上面是尚栩安的笔迹,写着:
小郁,我去帮小皓搬家,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早餐趁热吃,不热了就放微波炉里叮一会儿......会用吧?不会用的话给我打电话。
另外,出门记得带好钥匙,我可能得晚点回家。
医院?
文郁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钟毅的移植手术在今天下午。
想到那个人,他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了那个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复在噩梦中重现的场景。他两根手指不自觉收紧了纸条的一角。
那件事于他,说句“童年阴影”一点也不过分,更可况下午就要和始作俑者见面,文郁只感觉到了莫大的恶心与抗拒。
恰巧此时,卧室里传来了电话铃声。他仍捏着纸条,几步走回房间拿起手机。来电者好死不死,恰巧是“帮凶”柯志杭。
估计是怕他临时反悔,要来明里暗里地提醒一番。
文郁一哂,微动手指挂掉了电话。他抬起捏着纸条的手,目光逡巡,把那寥寥几行字重新欣赏了一遍,而后又动动手指,拨出了一个号码。
对方接起的速度并不快,应该是正好在忙。
“怎么了小郁?”尚栩安带着清喘的语调从手机传声筒传了出来。
“在忙?”文郁一边出声,一边走到床头,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本书。
“现在不忙。”
文郁笑了笑,手上的动作没停。他翻开书的某一页,将那张纸条珍重地夹进了书缝。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书的封皮,然后睁着眼睛说着瞎话:“哥哥,我不会用微波炉。”
一声轻笑敲了一下文郁的耳膜。
“好,一会儿打视频,我教你。”
文郁兀自点点头,也不管尚栩安看不看得见他的动作。
他一直等到通话挂断,才把书重新塞回枕头下。
.
文郁驻足在病房门前,微不可察地呼了一口气,试图消弭萦绕在口鼻之间的消毒剂味——这种味道总会让他感到不安。
面前地门呼一下被拉开,柯志杭叼着一只未点燃的烟走了出来。
他猝不及防和门外的文郁对上了视线。
“呦,”柯志杭两指夹走嘴里的烟:“来了。”
文郁没出声,目光幽幽地绕过柯志杭,只看见了病床的一角;和窗台上的一盆小仙人球。
彼时午后阳光正好,仙人球沐浴在阳光里,每一根刺都仿佛发着光。
“进去吧,别聊太久,别说刺激他情绪的话,还有两个小时就得进无菌房了。”
门关上后,隔绝了走廊里的一切声音,屋内顿时针落可闻。
不过这种状态并没持续太久。
“文郁?是文郁吗?”
文郁缓着步子向那大片阳光之处走去。
“快来,他们给我规定了拉开窗帘的时间,现在屋里正好亮堂。”
洁白床铺泛着一层光,文郁终于看见了钟毅。
他头上戴着一顶浅灰色薄羊绒帽,将眉毛以上尽数遮掩;面中微陷,眼下一片乌青,但眼神却亮晶晶地抬头向他望过来。挥着的手腕上扎着腕带,病服的袖管随着动作轻轻摇摆,露出了手臂上的零星紫色瘀斑。
难以想象被子之下所盖着的,是怎样斑驳瘦弱的身躯。
这幅画面,也许尚栩安见到了会有些许动容与感触,但文郁不一样。
他自认对于不相干的人和事向来没什么同理心,包括眼前这个,血缘意义上是自己父亲的人。
他拉开病床旁的椅子,忽略那人的视线,径直坐了下来。
“小郁,都这么大了,我算着...得有二十二了吧。”
“嗯。”
“上大学了没有?应该刚毕业吧?”
“嗯。”
“啊挺好挺好。学的什么专业呀?打算直接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考古学,继续读书。”
“真好,比我有出息。”
......
钟毅问什么,文郁就答什么,没有任何其他的冗余对话。事实上,多年未见,文郁早已不知该如何与对方寒暄。
“文郁啊,我、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这么多年也没管过你,无论我当年有什么苦衷,做过的错事无法改变,那些苦衷也没必要再提了。无论是我和你妈离婚以前,还是那件事之后,我想为我所有做过的错事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当然,不原谅也没关系......对不起,小郁。”
“知道了。”
......
病房顿时陷入了寂静。
良久,钟毅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妈妈......”
文郁的拳头默默攥紧了。
钟毅好像失去了刚才的勇气,也不再问,就这样等着文郁的回答。
“接连被两个同性恋骗过感情之后,移民到国外躲清净去了。”
钟毅抬头,张张嘴刚要说什么,但被文郁无情打断了:“哦,对了,我记得是个搞同性恋犯法的国家。”
“......”
“我现在有喜欢的人,拜你所赐,是个男生。”
钟毅攥了攥被单。
曾几何时,他在痛苦中许下愿望,他的孩子可以健康快乐的长大,不要再重蹈覆辙,走上他脚下这条因世俗而变得艰难的道路。
但文郁的那句话就像法槌一样把他死死钉在了耻辱柱上。
“那......他知道吗?”
“不知道。”文郁短暂地陷入沉思,随即很快补充道:“我不该让他知道。”
“不能让他知道......”文郁为了让自己心安一般呢喃着:“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知道我有病,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
“......你是这样想自己的?”
“何止,我还这样想你。”文郁有些不耐烦,直接起身欲走:"你一个,外面站着一个,还有我,都是精神病。"
“等等!”钟毅看文郁要走,立马出声道:“这不该被定义成‘病’。”
文郁停住脚步,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
“我无法回答你,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人,我也没办法改变你现在的处境。二十年前的我有和你一样的烦恼......用你奶奶的话讲,就是‘去爱该爱的人,人生才值得’。但什么是‘该爱的’,什么又是‘不该爱的’?我的人生,该与不该,爱与不爱,值得与不值得,到底是谁定义的?是你奶奶吗?是亲戚朋友吗?是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吗?”
“后来我想了很久,直到再次遇见你柯叔叔,再次......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才明白,来定义这些的,永远都是自己。人生是个巨大的时钟,一些事情就像上面的某个数字,固定在你的人生轨道里,表针划过,你以为彻底结束了,但兜兜转转,总会再碰见。”
“如果无法改变,那就不改变,去改变你能改变的,才能与那些数字和解。接受这样的你自己,是成功自洽的唯一途径。”
“这些道理,我花了四十多年才想清楚,我希望,你比我聪明。”
“我至今也没有毫无芥蒂地对他说一句‘我爱你’,我知道,他在等我。”
“就是不知道,”钟毅抬了抬手臂,长期化疗导致的肌肉疼痛令他出了一身冷汗:“我、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了。”
文郁转过身,重新面对钟毅。
“试一试,没准你喜欢的人,也是能理解你的呢?”
他低头,看见钟毅伸过来了一只手。那只手白皙、枯瘦,隔着一层皮肉骨节清晰可见;手心中静静躺着一把钥匙,递到了文郁眼前。
“这是什么?”
“我和你妈留给你的房子,在宣城,哦对还有房产证,”钟毅拉开床头抽屉,拿出房产证,一并递给了文郁:”很早就想给你了,没想到现在才有机会。”
“不必了。”文郁并没有接。
“拿着吧,这是你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和你妈给你买的,所有权人写的你的名字,不受父母离婚影响。本来就是你的,我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找律师拟个房屋赠与协议,还给你,我不想要。”
“等我病好了再说,你先拿着,我现在没精力处理这些事情。这样万一手术没成功,你也就没有还给我的必要了。”
文郁垂眸,最终还是接了过来:“那就祝你,手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