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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帝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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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夏周边境便传来急报,原属大周九百里北疆的十六州划割突厥版图,五万突厥铁骑入驻周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男子若反抗就地正法,女子强掳至突厥王庭为娼为婢,幼童年十以下者归入突厥族籍,真谓认贼作父。十六州百姓不堪重负,还有腿力的都纷纷逃往大夏,以致边防哨所应接不暇,却又不忍关闭城门断了百姓们最后一条生路,于是便着信使连夜传急报予朝廷。
恢弘肃穆的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头一回人心一统,上至元老公卿,下至仕途新贵,无不跪地请命,愿尽绵薄之力接济大周百姓。
赫连旻垂坐龙椅,微微露出几丝欣慰之色,数十年各族相融,时至今日已无你我之分,天下大同是他毕生夙愿,如此君臣同心,还怕得不了这天下么。
“宇儿,你的意思呢?”帝王更迭,这尊帝座迟早要落入爱子手中,赫连旻于数年前便渐渐淡出政事,让赫连宇一人定夺,天子龙威亦在潜移默化中得以传承。
“启禀父王,大周不义,我朝却不能不仁,当务之急便是安顿数万北上百姓,调运粮草以作赈济,再者当兴建城池,让百姓们有安生之所,”赫连宇躬身上前,他自然清楚父亲的用意,此番话也确为他真心所系,
“如此便按你说的去做,诸卿不得违命,退朝,”帝座上的人缓缓离去,怆老眉目扫过大殿之上的每一个人,新的盛世便要落在如日中天的一辈手里了,唇角浅浅绽开一抹笑,雕龙玉柱在眼前倏忽晃过,只留下一个空寂背影。
边境城守得大司农下拨十万石粮食,按人均分,每日辰时三刻发放。起初还怕逃难的百姓为得一口米竞相争抢,派了数百将士巡街安抚,直到开仓赈济那日却见大批百姓排成长龙,按岁数由长及幼依次排列。有人体弱不支,有人面如土色,有人衣衫褴褛,有人拖家带口,却无人甘当暴民,他们饿了伤了,还能支撑下去,因这片土地愿意接纳,给他们以新的希望。
原用以备战的粮草被赫连宇一声令下紧急调运给流民,国仓一时周转不济,各部郡王主动奏请愿将大批粮草即刻调运入皇城,以充国库。大夏韬光养晦数十年,国力强盛,却也不得不做足完全之策,有备无患。
连日来,为了安置流民赫连宇事必躬亲,忙得昼夜不分。和玄琰常是匆匆一瞥便要别过,好在事态总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倒也没有出什么乱子。
那日却闻容禄提起,骠骑将军近来频繁往返于边境小城,带着随侍李寒探望百姓,声名渐扬。赫连宇浅笑道,“他倒比我快了一步,容禄备马,咱们也不能落后了,”
刚踏出殿却见诚儿骑着竹马远远跑过来,嘴里不停喊着皇叔。赫连宇上前一把将诚儿扛在肩上,逗道,“皇叔要去找皇舅,诚儿想不想去?”
“想!”诚儿双手牢牢抓住赫连宇的肩,居高临下的看着,平日如何也够不到的枝头一伸手就碰到了,忽觉好像爬上了高高的山顶,登时欢天喜地。
大夏的男儿从小便在马背上长大,而诚儿亦总是追随在赫连宇和玄琰身后,第一次策马,第一次执鞭,小小男童也爱上了御风驰骋的快意。
牢牢稳坐在赫连宇怀中,诚儿抬头看了一眼皇叔,轻声问道,“诚儿什么时候才能和皇叔一样做个男子汉?”
赫连宇低头一笑,一手挥鞭而起,骏马奔驰行速如风,话语穿透黄沙落进诚儿心里,“等你可以保护喜欢的人,便是男子汉了,”
“诚儿喜欢父王母妃,喜欢妹妹,还喜欢皇叔皇舅,”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小脸高高扬起,双手紧紧攥住马鬃,
“那诚儿就要保护好他们,能做到么?”
“能!”
逃往大夏的百姓远远超出预料,看着满目狼狈不堪、垂垂不振的人群,赫连宇勒马停下,把诚儿抱了下来,牵着他的小手一路寻去。这般疮痍凄凉的景象着实让不谙世事的小孩慌了,扯了扯赫连宇的衣角,惴惴问道,
“皇叔,他们怎么了?”
赫连宇面色凝重,那些百姓伤痕累累,满脸风霜,三五成群倚靠在街角,空洞的双眼惊惶闪烁,他们如今所求不过是活下去。战事一起,还有更多的人会如这般,妻离子散,白发生悲。
“他们饿了,”赫连宇温言安抚诚儿,却见他迟疑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好的糯米团子,当下便知他想做什么,赫连宇松开诚儿的手,鼓励道,“去吧,有皇叔在,”
诚儿快步走到一户人家跟前,把手中的食物递给他们,强忍恐惧和不安,细声道,“给,这个很好吃,”
“谢谢,谢谢小公子,”那户人家里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翁颤颤巍巍伸出双手匆忙接过,连连磕头道谢,怀中一个女婴嗷嗷啼哭,双唇冻得发紫,不过片刻,连哭声也孱弱了下去。
诚儿摸摸她的脸颊,冰霜一般没有温度,乌黑眼珠眨了眨,便又解下紫貂披风给老翁,“老爷爷,快给她穿上,是母妃缝的,很暖和,”
玄琰不知何时走到赫连宇身畔,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由眼眶一热,“谁教他的?”
赫连宇转眸望他,不经意间轻轻拭去玄琰肩头尘土,“你不在宫里,诚儿夜夜跑来让我教他念书,只怕那些东西他懂得比你还多,”
“人小鬼大,”玄琰笑着走过去,一揉诚儿的小脑袋,问道,“怕不怕冷?”
诚儿抿着嘴摇了摇头,一语不发,又随两个长辈探望百姓去了。
深秋一晃而过,似乎只短短几日光景便入了冬。安置流民的城池还在修建,还余少部分人流离街头,虽不至挨饿,受冻却是在所难免。玄琰把这些年来省下的家底全奉了出来,购置大量棉被袍衣送给百姓,却道此乃太子的主意,他不过照做罢了。
一时楼间巷里对他二人的称颂犹如星星之火,燃着了百姓冰寒至极的心。天时地利,大夏都已占尽,便是最难得的人和,也已掌控手中。
寒冬腊月,大夏一百二十万雄师日夜整军操练,战车部队及骑兵部队已有先锋军向边境开进,驻地扎营,蓄势待发。而后方辎重部队亦在加紧筹备粮草箭矢,举国上下齐心合力,都在为这场大战倾尽心力。
赫连宇凝视手中编队名册,那些战士大多不过弱冠之年,听闻军中有句传言,突厥不灭,何敢言家。得此豪气凌天的羽翼,那份必胜的把握又多了几分筹码。
是夜,大夏皇宫一如往常空冷清寂,赫连宇整阅军册刚过子时,忽闻内侍来报,称皇上病情转急,四下大骇,还请太子前去定夺。
来不及换上朝服,赫连宇匆忙跃上銮驾,一路疾行而去,直闯天子寝宫,那一刻他真的慌了,纵然父亲待他种种狠绝,却深知他一番为父为君之心。脚步杂乱无章,几乎是扑到父亲龙榻旁,周遭的人皆已退至殿外,冷风呜咽过空殿,掀起帐幔轻扬。
“父王......”赫连宇俯身上前,轻握住老皇帝宛若枯枝的手,双瞳已黯黄无光,听见爱子唤他,倏忽闪过一缕微波,垂塌的掌心也用力反握,
“宇儿,”
“父王,儿臣去唤太医来为你问诊,他们一定有办法,”赫连宇说罢便要起身,却被父亲牢牢拖住,
“不必劳烦了...”赫连旻温然浅笑,双唇泛黑,身子止不住颤抖,这般模样只道说不出的怪异,“朕中毒在身,治不好了......”
赫连宇蓦地一震,睁大了眼似不敢相信,却见父亲一派安详神色,恍然猜到了什么。
“那朵灵芝...有毒,”赫连旻微微勾起唇角,压抑痛苦之色,强撑起笑颜,“突厥勾结左明郡王,以鸩毒谋害大夏国君,太子仰尊天命,率军勤王,天下...归心,”
赫连宇胸腔剧烈起伏,悲痛之情再难自抑,轻唤三声父王,余下的话却如何也道不出。他懂的,父亲以自己为饵,顺了突厥的阴谋,只为这场征伐挂上正名。
“便没有人下毒,朕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早将大权交与你,”赫连旻面上浮现一抹哀色,怆然道,“宇儿,朕想你娘了,等不及要去寻她......”
幽凉寒夜大雪飘落,殿外跪满了闻讯赶来的朝臣公卿,黑压压的人群深埋双肩,风声萧萧,如泣如诉。
直到父亲的双眸缓缓阖上,紧握的双手也再觉察不到分毫气力,赫连宇才微微挺直脊梁,抬头望着明黄深绛的宫殿,从今往后,这江山的重担便要压在他一人身上,再无路可退。
回眸间,似乎看到了年幼时候的自己,穿着黑金蟠龙袍,骑在父亲肩头,那人是他的山,为他撑起一片广袤的天和地,流年不歇,岁月又将一切交付给了他。
脚下步履从未如此坚定,赫连宇昂首踱出大殿,目光扫过他的臣子,最后停留在一抹刺白上。
疼痛之色一闪而过,玄琰默默回望着他,四周空气都已凝滞,多想上前一步,将那袭落寞的黑衫揽进怀中,告诉他,纵然天地崩塌,也还有一人陪他到最后。双脚却似灌了铅,寸步难移,终究只是挥袖跪地,以君臣之礼深深叩拜。
江山如画,滔滔河流卷走多少赤水,历代无数英豪,有多少人为之挥洒热血,纵死不悔。
山风凌乱,耳边隐隐响起金戈号角,一夕宁月已沉,掌中风云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