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61、有灵袖藏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更让苏寐没有想到的是，卫逢抢言有灵的目的竟然是为了“斩光”。卫逢将言有灵从风定池身边带走后，并没有解开袖藏束缚言有灵的妖力，而是试图让言有灵与“斩光”彻底分离！
　　察觉到卫逢的意图，言有灵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不想干什么……可是我没料到会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卫逢悲不自抑，内心充满了强烈的愧疚感和负罪感，“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我刚刚看到了五十年前发生过的事，我明白你成为‘斩光‘剑灵是为了赎罪，可是，召唤出千剑阵的人是我，现在想毁了铭剑冢的人也是我，所以，我需要借助’斩光‘的力量，我想挽回这一切……”
　　“我看你什么都挽回不了！”除了这句愤怒至极的嘶吼，言有灵懒得再同卫逢说任何话。
　　卫逢被内心汹涌的情绪压抑着，同样不管不顾地大吼道：“即使你不想被剥离，你现在也阻止不了我！”
　　说完，卫逢开始专心致志地剥离“斩光”剑与言有灵。
　　而言有灵急欲突破袖藏妖力的束缚。
　　两人各自挣扎着。

　　有些记忆片段忽然从言有灵脑中冒出来，言有灵想将它们从脑海中赶走，却怎么也赶不走……
　　袖藏、风定池、师兄、迷谷……一个一个的影子从他脑海里杂乱无章地浮出来，然后又迅速消失不见，接着，又浮出来，然后又消失……
　　将自己内心封闭了整整五十年的言有灵没想到，一旦记忆闸门被打开，旧时片段的冲击就已如此汹涌，仿佛要将一切再次翻天覆地。
　　恍惚间，言有灵的目光终于看向了那个与辛夷相斗的影子。
　　袖藏是妖，她的容颜，五十年依然不变。
　　可他呢？
　　五十年前，他选择舍弃一切赎罪，他早就做出了选择。袖藏与他，早已人妖殊途。
　　如今，又怎可让另一个年轻弟子重蹈他的覆辙？
　　思绪渐渐落定，言有灵不再同袖藏的妖力相抗，反而使劲全力试图将卫逢震开，但卫逢同样也下定了决心要夺得“斩光”，两人还是不可避免正面对上。
　　言有灵没料到，这时，前来暗中助了他一把的人是苏寐。
　　苏寐出现，阻止了卫逢继续分离言有灵和“斩光”。
　　“你不必将所有的错都归咎于自己，有些事，无论你做不做，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想想被血染红的明光顶，在我们来之前，一定有人为了守住铭剑冢的入口，做过许多的努力，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守住，可那些付出过的努力，不是白费的。”
　　苏寐很少说这么多的话，她也几乎不会安慰人。然而，一切似乎就是自然发生的。
　　苏寐感受到了卫逢心底的挣扎和痛苦，她希望卫逢不要被那些情绪化的思绪困住自己。所以，她希望她的话会是一盏灯，或是一束光，让卫逢能够突破自己走出来。
　　“我以为你……只会救那些你想救的人，其他的人和事，你都不会理会。”言有灵看着苏寐的背影，突然开口。
　　苏寐回转过身，直接摇头，“或许你看我的样子，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再多的话，苏寐没有解释。
　　而言有灵也没有再问，他看着苏寐，毫不迟疑道：“既然你不是这样的人，那么……”
　　“你想让我帮你摆脱袖藏妖力的束缚。”苏寐几乎肯定地回道。
　　两人话到即止，没再多说。

　　过去的言有灵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若要说谁的描述最准确，可能只有燕必行的回答了。
　　燕必行长言有灵十五岁，当言有灵被他们的师父睢安子带回孤叶山庄时，燕必行已经是门派的大弟子了。
　　燕必行照顾这个小师弟长大，等到言有灵十八岁的那一年，他送给言有灵的成人礼是——向师父为言有灵求得了两年的游学机会。那时，他觉得言有灵是世上最纯粹也最纯真的人，对一切的生灵都持平等尊重的眼光，认为一切生灵最终都能够被引导向善，包括世上最十恶不赦的妖。
　　燕必行担心言有灵过于理想的想法，会让身为捉妖师的他命途坎坷。而两年的游学，是言有灵最好地接触世情的机会。
　　于是，言有灵十八岁生日刚过，燕必行就送他的小师弟离开了孤叶山庄。
　　那两年的时间，言有灵如燕必行所期望地那样，走过了昔泽大陆的许多地方。但燕必行也没法预料到，言有灵最终会和那两个地方牵扯那样深。
　　一个是南部蛮荒无回之地，禁锢无回妖君沉沙的地方，言有灵与看守无回妖君的迷谷树灵竟从对抗成了知己。
　　另一个则是铭剑冢。
　　言有灵本来就是孤叶山庄那一代中将要去守护铭剑冢的人，可是，他却在游学期间，意外地提前进入了铭剑冢，阴差阳错地结识了被封在里面的大妖袖藏。

　　“你和袖藏……”
　　沉默对望许久后，察觉到千剑之阵的下坠之势忽然加快，苏寐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孤鸣”阵下的青轶，再次开口。
　　“我和她……如果你问的是五十年前身为捉妖师的言有灵，我会告诉你，捉妖师与妖不可能有除了对立之外的另一种关系；如果你问的仅仅只是作为人的言有灵，那么也许我会说，五十年前的我，觉得最后能导她向善，可惜我失败了。”
　　言有灵话语诚恳，主动抛却了戾气的他，意外显露出了平和稳定的一面。尽管苏寐不知道言有灵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改变。
　　此时，正在不远处打斗的辛夷和袖藏都注意到了苏寐和言有灵的谈话。但两人的神情却大不同。
　　辛夷远远瞥了苏寐一眼，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苏寐看着那笑，又瞧见袖藏忌惮瞟向她，毫不犹豫收回目光，直接面向言有灵，“现在，你显然又一次面临选择。”
　　“难道我刚才的举动，没有表明我的选择吗？”言有灵蓦然笑起来，那笑带着几分释然和洒脱，“虽然世人都称我为孤叶弃徒，但我始终是捉妖师。作为捉妖师，我不可能看着铭剑冢被毁。”
　　只字不提袖藏，除了刚才那一眼，言有灵称得上相当无情。
　　或许是言有灵想彻底断绝袖藏的念想，又或许是言有灵已经做好了与铭剑冢共存亡的准备，苏寐那时无法揣测言有灵的真正想法。
　　但她同样也没想到，遽变来得那样迅速——
　　“是吗？”
　　言有灵话音刚落，辛夷的讥笑声便忽然传遍了铭剑冢，接着，不等众人反应，辛夷竟直接伸手进“云崧”剑幻境里，不过一眨眼，就诡异地将本该封在剑里的“罗刹妖市”从幻境拉了出来，而后，辛夷笑得更加轻蔑和讥讽，在几乎所有人不可置信及惊诧的目光中，辛夷转手之间竟开始用“罗刹妖市”吸收千剑阵的力量，以致于“罗刹妖市”在辛夷掌控之上，以闪电般的速度迅速膨胀！
　　毫无疑问，如果“罗刹妖市”将千剑阵的力量全部吸收，那么，真正能够毁掉铭剑冢的将不再是千剑阵，而是为辛夷所掌控的“罗刹妖市”！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卫逢因眼前所见，又一次发出了悔恨不已的呢喃。
　　“言有灵，如今，铭剑冢的毁灭与否，全凭我的心情！你还是不说你的选择吗？”辛夷咄咄逼人，那种将“罗刹妖市”完全掌控于手中的快感，让她似乎再也无所忌惮。
　　言有灵情绪并没有太大波动，至少，距离他最近的苏寐感受到的就是这样。
　　“你到底是想听我的选择？还是想听我说出另一种的选择？”言有灵淡淡一笑，那种平和温淡的神情依然挂在他脸上，“五十年前，你屡屡构设陷阱，引发我和袖藏的种种误会，以致最后让我铸成大错，引发铭剑冢动荡，害无数守护铭剑冢的师兄师弟们死于‘云崧’剑下……甚至，我也亲眼见到你故意放出去的恶妖侵扰百姓，为害世间，经历种种，我有生之年都无法完全赎罪，你觉得，我会做出的另外的选择吗？而我做出另外的选择，于你如今又有何意义？——我的选择永远不可能变成丰琅的，辛夷，你如此兴风作浪，难道不是因为你内心无比害怕丰琅可能从来就没爱过你吗？”
　　“你……住嘴！”被惹怒的疯子是什么模样，辛夷现在就是那副模样。她狂怒至极，然而却正如言有灵，连声音都在颤抖。
　　“所以，你何必拿我的选择去类比丰琅的选择。“情绪稳定的言有灵似乎拥有无限博大的力量，恍若变回了五十年前那个纯粹又纯真的孤叶山庄弟子，“你更不必反复质问自己，丰琅救你到底是不是因为爱你？以及丰琅爱你，为何从不告诉你？我不是丰琅，与他全然不同。我出身孤叶山庄，从拜师起就立志成为捉妖师，无论我与妖有什么关系，只要我的剑仍在我手中，那把剑就是我们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此刻，我的选择当然还是——铭剑冢。”
　　言有灵的句句肺腑直戳辛夷的心，也让辛夷更加疯狂，她阴沉地狂笑道：“那你就孤身来毁我掌控的‘罗刹妖市’吧！”
　　话落，又不等众人反应，辛夷迅速将自身最后一抹神魂与“罗刹妖市”合为一体，在辛夷的神魂完全融入“罗刹妖市”的那一刻，“罗刹妖市”也完成了对千剑阵的彻底吞噬。接着，辛夷毫不犹豫操纵“罗刹妖市”开始了对铭剑冢的吞噬……
　　这一系列动作就在寸息之间，辛夷丝毫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可苏寐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几乎在辛夷将自己融入“罗刹妖市“的同时，束缚住言有灵的妖力在那一刻悄无声息地被彻底收回了，而言有灵在察觉到自由的瞬间，迅速飞至半空，将自身所有法力全部凝结成阻挡结界，竭尽全力推向了”罗刹妖市“……
　　只是，这一次，却不再是言有灵一人对千剑了。
　　袖藏紧紧跟随在言有灵身后，仿佛从此以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只看向眼前那人。
　　若言有灵生，则袖藏生；若言有灵死，则袖藏必消亡。
　　自此后，言有灵与袖藏必为一体。
　　苏寐从来也没想到铭剑冢之事最后会这样收场，也从来没想到会有妖愿意如此全心全意只看向那一个人。
　　是啊，有灵与袖藏之间的情，又怎么可以同辛夷和丰琅类比呢？
　　辛夷念之求之的那个答案，即便丰琅重生告诉她，她就会真正相信吗？辛夷因执念早已生心魔。

　　“你……在想着什么？”
　　难得又一次走到苏寐身边，可面对眼前情景，青轶问得十分小心翼翼。
　　苏寐却并没多想，“我在想捉妖师的情，和捉妖师的剑。”
　　青轶一怔。
　　苏寐继续道：“丰琅临死将佩剑给了辛夷，他将珍重的剑送给辛夷这一举动，是不是代表了他没出口的情？而言有灵说，只要他是捉妖师，他的佩剑永远会横亘在他和袖藏之间，那是不是又代表了他没爱过袖藏？”
　　然而，如果他不曾对袖藏温柔以待，袖藏又何以在两人分离五十年后满心依然只有他呢？
　　想来想去，苏寐也没有答案。
　　所以，苏寐一瞬间忽然好像又有点明白辛夷的执念了。过去五十年，辛夷必然曾经反复自问，最后，没有答案反而成了不确定的答案。辛夷因此开始怀疑丰琅的爱，更想疯狂证明丰琅对她的爱，以致将自己彻底困住。
　　“我觉得……”
　　良久后，青轶才开口。
　　苏寐立刻转身看向他，青轶察觉到苏寐难得的迫不急待，不由笑道：“我觉得，你刻意将它们割裂了。纵使它们各有代表之义，可赋予它们意义的难道不是人吗？是否爱，是否为爱，只有问——人的心。”
　　就如我的心，一心向你，无论多久，永远都不会变。
　　然而，你有选择是否接受的权利。
　　所以，我情愿跟随于你，让你做想做的事，去了解身为捉妖师的道。至于其他烦扰，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在苏寐望着言有灵和袖藏出神思考的时候，如他所说的那样，青轶目光的焦点永远是苏寐。
　　“你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我有了一个决定。”
　　似有所料般，青轶话语里不由透出一股紧张，“什么决定？”
　　“千剑阵成，千剑剑灵亦全融于阵内。如今的‘罗刹妖市’因为吸收了千剑阵磅礴的力量，若彻底释放，实在太过骇然。“苏寐终于再次转身，神情专注地看向了青轶，“言有灵纵为‘斩光’剑灵，一直统领铭剑冢，但我担心他和袖藏最后也抵挡不了。而铭剑冢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不能看着它被毁。”
　　“所以，你——”
　　青轶因担心苏寐不顾自身，急躁开口，却很快被苏寐的话再次打断，“就如不久前你代替言有灵以‘孤鸣’对抗千剑阵那样，你做了你当时认为该做的事。而我，在刚才终于也想到了将‘罗刹妖市’放逐于天地的办法。”
　　苏寐的声音历来不急不躁，平静和缓。青轶听到苏寐提起他，理解他的举动，心中那股急躁忧愤就已消散，此时，平静的声音再次轻拂过耳，他几乎沉溺。更何况，苏寐的决定，实在巧妙。
　　这一次，青轶也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欣喜与赞叹，“如果‘罗刹妖市’被放逐，那么，铭剑冢自然就能恢复平静。如此，称得上皆大欢喜。”
　　苏寐点点头。她感受到了青轶那种由心生发的愉悦。

　　可惜的是，他们忽略了被附身的“净瞳”。
　　五百年前，青轶就已体会过“净瞳”悄然之间颠覆他人命运的那种可怕力量，但苏寐没有。
　　苏寐想将“罗刹妖市”放逐，救下言有灵和袖藏，然而，她的结印还没开始就被悄然引向了歧途，最终，“罗刹妖市”虽然如愿被放逐，但是言有灵和袖藏同样也永远跌入了时空的缝隙之中。
　　不知是生是死，也不知是否还会有重逢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