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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最后告别 ...

  •   眼看避无可避,舒昉没有再迟疑,选择了将所有隐情全部道出。
      原来,舒昉之所以突然变了脸孔,要从小钧七被青轶交给他后说起。
      十天前,舒昉在将小钧七带回村里,嘱咐人严加看管后,接着,他立刻就去了巫医村上一任村长的家。
      上一任村长姓柳,名铧。其时不过四十有五,本应是人生盛年,却在四年前将小钧七假死的消息告诉了孟夷后,就从村长之位退了下来。
      而他退位的原因,是由于生了重病,经“徊生“树枝治疗后,也不见好转。自他退位后,他就深居简出,几乎彻底消失在了人前。
      村民们有人认为他是心病,有人却认为“徊生“树已经渐渐失了药效,所以心生担忧。当他最初消失的那一阵子,巫医村里,几乎什么样的议论都有。
      可时间是改变一切的最佳推手。
      没过多久,村里便很少有人再议论他了,更别提有人再关心他了。柳铧鳏居多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村中唯一还记得柳铧的似乎只有村中几位耆老们。但这四年来,村中耆老们也陆续过世,最后还记得柳铧的人只剩下了舒昉。
      十天前,舒昉去拜访柳铧时,柳铧已病入膏肓,不能起身。
      舒昉便将小钧七的事在他床前慢慢对他说了,哪知他刚听完,就挣扎着要起身,嚷着要去“徊生“树下见孟夷。
      舒昉眼见无法阻止他,于是痛心地问:“为什么?你觉得你还能改变什么?“
      舒昉那时已存了将小钧七再次遗弃的念头,同柳铧当年答应孟夷后却提议将小钧七扔到密林中自生自灭的想法几乎殊途同归。
      “能……改变的……“柳铧好半天才喘着气吐出了四个字,而且,毫无疑问,这四个字就是支撑他想去立刻见孟夷的信念,他紧紧拽住舒昉的衣袖,强调道:“舒老……你相信我……”
      “不是我相不相信你的问题……”这几年,他每日都见到小钧七在村外“挑衅”,舒昉心中似乎也渐渐长出了一颗钉子,这颗钉子他不想触碰也永远拔不掉。这就是他对小钧七的感觉。他低头叹了叹气后,最终还是道:“不过……算了。“
      此话一出,柳铧立刻意识到舒昉心里恐怕已经做了同他当年一样的决定,他急忙恳求道:“舒老,您不能像我当年那样做……你明知我四年前退位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还是无法忍受心底良心的谴责,您怎么能重蹈我的覆辙?“
      舒昉挣扎着想要拂开柳铧的手,可他不曾料到拽着他的那双手竟是那样地紧固,他拂不开,内心自以为筑起的高墙在一瞬间迅速崩溃,他满眼含泪地看着趴伏在床边的柳铧,无奈回应道:“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到哪儿去还他一个娘亲?你没看到那个孩子,他被密林里的野兽养大,性格也像野兽,他没办法再融入人群中,我……也是为他考虑……而且,你也不应该再自责,当年那个决定,你问过我们,我们也同意了,你何必将自己逼成这个样子?”
      “不,都怪我,当年的一切都怪我……“柳铧眼中几乎被悔恨占满,将近弥留的他似乎变得格外脆弱又坚强,”我当年太激进,只想保住‘徊生’树,也是我将那个孩子丢弃到密林的,我毁了那个孩子,同耆老你们没有关系,就让我一个人担下所有罪孽……让我去见孟夷,让我去向她忏悔和赎罪,祈求她宽恕……“
      那天,面对柳铧的一再请求,舒昉只好答应了他。

      但舒昉也不知道,柳铧到底和孟夷说了什么。
      整整一个时辰,等在“徊生“树外的心情,舒昉也不愿再回想。
      他只知道,柳铧出来时,脸上带着笑,就像那种他已见过许多次的回光返照的笑。
      “舒老,孟夷说,她可以原谅我们村里所有的人,但是……“柳铧仅仅只说了一句话,声音忽然就变得隐忍痛苦起来,”但是……她不能再见小钧七,所以,请我们一定要阻止小钧七进入村里……还有,她也恳求我们,永远不要向小钧七透露她是妖的事,她希望小钧七最好能够彻底忘了她……“
      舒昉当时太过诧然,几乎连声音都颤抖了,“怎么会?“
      柳铧却又痛苦道:“……这是她的遗愿……她说,‘徊生’树从三年前就有部分枝干枯败后无法再生了,她最后……愿意以她所有的法力来延缓‘徊生’树的枯败……只求我们答应她最后三个请求……“
      “……怎么会?“舒昉仍然似乎无法相信,或者说无法理解。
      然而,下一刻,舒昉就看到,柳铧忽然从他面前倒下了。最后,不等舒昉喊人将他抬回家,柳铧就去世了。
      那一天,舒昉几乎没有时间再去回想柳铧最后的话。
      翌日,负责看护“徊生“树的村民一大早就敲响了舒昉的门。当舒昉从村民口中听到“孟夷死了”的时候,舒昉才确信,一切已无法再挽回。
      当天,舒昉也病了,就像柳铧当年从村长位置退下来时那样突然地病了。
      过去的九天,缠绵病榻的舒昉脑子里总是不停闪过柳铧的那些话,觉得时间流逝恍恍惚惚,不尽真实。
      直到“赶兽仪式“的念头某一刻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舒昉觉得,或许他可以借这个古老的仪式,放小钧七彻底离开,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舒昉打算遵守孟夷的请求,对小钧七隐瞒所有。他原本的计划是,在“赶兽仪式“进入高潮时,他会让人从火架上换下小钧七,并将他暗地送走。
      然而,他没料到,仪式还没开始,小钧七就对青轶抢先发难了,以致于现在的局面更加无法挽回。

      “她……孟夷真的已经死了?“
      在背对着小钧七的下风口,容霖问得极为哀切和小心翼翼。
      舒昉点点头,声音里充满了秋风的寒凉与无奈,“老夫从来没想过……最后她会以德报怨,菡药去世后,我们为了让‘徊生‘树不彻底枯败,害过许多人,有捉妖师,有灵族,也有妖族……其实,我第一眼见到她时,都不曾想过她是妖,当时,我从她焦虑不安的眼中看到的只有担心疼痛,以及恨不得将孩子身上的痛苦全部转移到她身上的那种决绝,那样的眼神只可能出于一个母亲,不可能是妖……“
      “可你虽然记得这样的眼神,却还是对她做出了世上最残忍的事。“容霖无意指责任何人,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对小钧七的同情,也控制不了他的声音里出现愤怒。他怎么能听人忏悔,就选择对过去发生过的丑恶漠然呢?
      容霖看了看身旁一言不发、但却明显比刚才更加阴鸷的青轶,他知道,青轶此时心内所想,恐怕比他更加激烈乖张。所以,青轶吝啬再给予舒昉一个眼神。
      随后,容霖果断绕开舒昉,步履坚定地朝被围的小钧七走了过去。
      但是,小钧七却早就对刚刚三人持续的窃窃私语失去了耐心。就在容霖抬脚的那一刻,他诡秘一笑,朝着密林的方向,迅速发出了召唤的仰天长吼,之后,他果断对围着他的村民开始了他的“狩猎“。
      接着,不过眨眼,容霖眼前忽然只剩下了满目血光、小钧七暴戾的双眼和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小钧七的庞大兽群。
      容霖没能再继续向前迈出一步。

      那一晚的后来,青轶很少去回想。
      甚至于到底是兽群最后冲垮了巫医村,还是巫医村的人最终逃出生天却选择了隐世消失于大陆?青轶也记不清了。
      总之,那晚过后,青轶从巫医村带走了小钧七。
      此后的两年,青轶想撵走小钧七,但却总也撵不走。
      小钧七遗忘了所有关于巫医村的事,包括孟夷。
      他认为,他是青轶捡到的孩子,而青轶虽然对他从来没什么好脸,但总算是将他养大了,没将他丢弃。所以,他一辈子都应记得青轶的恩情。
      至于他脑中偶尔会闪过因被激怒控制不住情绪,想要张嘴将人撕裂的念头,小钧七虽觉得奇怪,但几乎从不记在心上。
      还有青轶对他提起过的家族疯癫之症,小钧七更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这世上,有谁会一辈子都不生病呢?
      渐渐脱离了兽性,被青轶重新带回人类生活的小钧七,迈入他人生的第十年后,拥有了豪爽洒脱的性格,活得像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灵族。
      这一切,青轶从来不认为,同他有任何的关系。他认为,这不过是小钧七的天性被激发出来了。
      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小钧七回归了正常人类的生活。
      于是,两年后,同样是初冬时节,青轶带着小钧七去了不鸣谷。这是青轶对小钧七最后的观察,也是他们相伴走过的最后一站。
      他们到达不鸣谷的那一天,初雪忽然而至,白色的雪花不仅将路旁的野草野花全都染了色,也铺满了进谷的路。
      青轶依旧沉默,小钧七依然好奇而雀跃。就像过去两年间,他们出门时一贯的样子。
      直到两人到达谷口,看到等候在那儿的容霖,青轶忽然沉了脸色,让小钧七上前给容霖行礼。
      “这是不鸣谷主,你从未见过他,但或许听说过他。他医治世人,心中有大爱。”
      或许是青轶语气里的郑重让小钧七不敢轻视,他迅速上前,正正经经地给容霖行了三拜之礼。
      “快起来,别听他的,我……只是一个大夫。“容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温和,只是透着一股久病的孱弱,而且在说完上面的话后,他便开始咳嗽不停。
      小钧七一下子就慌了,他本能回头看向青轶。
      但青轶没理他,青轶的目光落在了容霖被毛毯盖着严严实实的双腿上。容霖如今只能靠轮椅进出,早已不能行走。这就是容霖同两年前的区别。
      小钧七不知道青轶心底的起伏,他顺着青轶的目光看向容霖,总觉得他似乎应该做些什么?
      看着小钧七慌张无措的样子,容霖却不忍让他继续担心,于是强行压了压心中的咳意,安抚道:“我这是……老毛病了,让你……见笑了。“
      小钧七感受到了来自容霖的善意,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生病了吗?“
      “对,我生病了。“容霖放松自嘲,”你瞧,我一个大夫,让自己病成这样。所以,我才让你刚才别听他的大话,如果传出去,恐怕没人会来不鸣谷找我看病了。“
      不知为何,小钧七几乎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容霖身上感受到亲切,他心情放松了一些,又问:“你喜欢治病救人,是吗?“
      容霖答得很快,且很真诚,“是的,你真的很敏锐。我非常喜欢当一个大夫。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
      “哦。“
      那时,小钧七并不知道,容霖最后说话时灼灼而谈的语气,同他对于理想追求的挚诚有关。他模模糊糊有所感觉,却不太理解。
      后来,当他终于找到一生所信仰的道时,他才彻底明白了容霖的话,也明白了青轶为何最后会带他去见容霖了。那就是青轶最后想让他学到的东西。

      但当时,小钧七只觉得容霖是个和善的长辈,医术了得的大夫。
      那一次,青轶和小钧七在不鸣谷总共住了三天。
      入谷当晚,容霖病情忽然加重,不再见外客。
      小钧七心中担忧,但更多的却是无措。因为,随着容霖的病重,青轶也消失了。
      小钧七想去找青轶,可他不敢去打扰容霖。他认为,青轶的消失只可能同容霖的病重有关。
      此后两天,由于谷内低沉的氛围,小钧七过得甚为无聊。所以,在离开不鸣谷的前一晚,小钧七还是悄悄地潜进了容霖的院子。
      青轶果然陪在容霖床前,可青轶对待容霖的语气依然如同平常,并无过分的亲近,“……那个孩子……我看以后你还是不要再见了……“
      由于不敢靠得太近,小钧七远远趴在庭院里的假山石上,对于青轶和容霖的谈话听得并不太清楚。
      容霖却一点不介怀,只道:“……见与不见都是机缘……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总之,你放宽心……“
      “……我会为他……找到归宿……“
      “……因为你……我当然放心……你也不用记挂我……反正不鸣谷这一脉的传承……不会断的……”
      “……那我和他……明日就离开……”
      声音冷漠的是青轶,声音随和的是容霖。小钧七虽听得迷糊,但却听懂了他们是在告别。
      一股哀伤忽然涌上心头,随后,小钧七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容霖的院子。
      因此,他并不知道,后来,青轶和容霖其实还谈到了两年前的巫医村。
      容霖想起往事,心境几乎没有任何的起伏,依然淡泊平静,“我庆幸的是,钧七他现在并不记得任何有关巫医村的事,也不记得我双腿的事。”
      “你觉得这是庆幸?”青轶并不赞同,两道眉深深蹙起,“你失去双腿,同他有关,他一辈子都应该记得。”
      “可你还是遵守了孟夷的遗愿,没有将巫医村的事告诉他。”
      “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对于这种口是心非的话,容霖识趣地没有反驳,他低头一笑,温和道:“……总之,现在的钧七,心中没有任何的阴霾,想必你费了不少心思。你……到现在应该能够明白孟夷那一份为母之心了,对于妖族,你是否——”
      “别跟我提妖族!”那时的青轶几乎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妖族,即使是不鸣谷的人。
      看着青轶瞬间变幻的脸色,容霖暗暗叹了叹,道:“好,那我就不提了。”只是,语气里透了几分遗憾。
      这时,有几颗飞扬的雪花忽然越过敞开的轩窗,如蝶舞般落到了窗棂上。
      容霖注视着那几片渐渐融化的雪花,由此想起了自己逐渐衰败的身体……他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恳切地看向了青轶,问道:“我想,这是不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见到你了?”
      但青轶避开了容霖的目光,他也没有回答,而是选择了转身直接离开。
      推开门的刹那,屋外密密实实的雪花刹时如风絮般全都飞向了青轶,其中有一片恰好也落到了青轶肩上,青轶停下脚步,轻手拂开,然后,青轶独行着一言不发地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中。
      于是,容霖明白了,那一刹那的停留,已是青轶对他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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