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36、妖商王禄

　　密林至深处，深山藏别院。
　　苏寐看着眼前的深山别院，眼中也不禁闪过了一丝讶然。
　　山里竟然藏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别院，入目是鎏金的厚重大门，大门上方，依然是鎏金的牌匾，印着端正的“王府“两个字；远望高低屋檐间，金色的光芒一层盖过一层，所铺的也全是泛着金色的琉璃瓦片，门口的石狮威风凛凛，然而主人偏偏又不甘心地加了一对金狮，金瓦映着白墙，石狮守着金狮，这到底是什么审美品味？
　　苏寐没多犹疑，径直向大门方向走去。
　　然而，没等她和净瞳走到大门，大门忽然由内向外，无风自开了。
　　接着，一个女声由内传出，“哟，有客至，真稀奇！“
　　苏寐听出是那个雾妖的声音，眼里快速闪过一抹光，然后步履从容地走进了别院中。
　　自门廊到正堂，别院内一路也铺着金色的地毯，道路两旁错落摆放着各种金色的菊花，有盆栽的，也有土培的，院内下人则不发一言地在菊花丛中忙碌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兢兢业业的惶恐。院内，金色依然是最夺目的色彩。还是一样的审美，也还是一样的诡异。
　　苏寐将目光移向站在正堂前等待着她的女子身上，她一袭白衣，身形颀长，脸上虽然含着一丝笑，但却丝毫没有掩饰眼中的乖戾之色，仿佛等待猎物入彀的恶毒猎手。
　　苏寐觑了女子一眼，忽然在院落中央停下了。
　　女子眼中一丝戾气闪过，面色不善道：“姑娘难道不知客随主便吗？我在这里等着你们近来，你却停在了院落中，这是何意？“听声音，这女子就是雾妖。
　　苏寐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地回道：“我要与你们这儿真正的主人说话。“
　　雾妖眉目一沉，双眼眯起，“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雾妖毫不客气地回绝，“他不见客！”
　　苏寐唇边露出一丝讽笑，“那看来这里的主人是不想与我做这笔买卖了。“
　　听到买卖二字，雾妖终于开始认真打量起苏寐来。
　　苏寐任她打量，不慌不忙地催促，“如何？我只与真正的商人做买卖。“
　　“不如何。“
　　雾妖忽然有些赌气地转过了身，不再看苏寐。
　　苏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显得非常有耐心。
　　果然，不过半晌，伴随着脚步声，一个带着商人精明的平和声音就从正堂内传了出来，“白锦，你何时变得这么愚钝了？这位贵客的意思很明白，她知道是你引她来此，但她不满你引她来这里的方式，也不满你将她和其他猎物同等对待，所以不屑与你多说。这位贵客的最终目的，是想见这府里的真正主人，也就是我。既如此，王某先向这位贵客道一声歉了。”
　　脚步声止，苏寐抬头看向从正堂走出的人。
　　初看，确像一个和善又精明的商人，圆脸透着几分憨厚，笑容透着几分和善，眼中偶尔闪过算计的光，让人不至于忘了他的商人身份。一身金色绸缎，手上满手金饰，腰带也是金灿灿的金镶玉，他全身上下的打扮，同这座别院的审美高度一致，无一不彰显着他执着单一的审美。
　　苏寐唇角微抿一丝起浅笑，“既已道歉，那自然一切都好说。”
　　“贵客大度。王某最喜欢与贵客这般爽快的人做买卖了。敝姓王，单名??，贵客如何称呼？”
　　苏寐看着王禄殷勤的模样，直接道：“我姓苏。今日慕名而来，我有一桩着急的买卖与你谈。”
　　王禄眼中精光微闪，声音隐含几分急切，“什么买卖？”
　　苏寐微微一笑，暗示性地轻抚着净瞳的背脊，她见王禄目光移向净瞳，立刻趁热打铁道：“很简单，我想将他卖入潮物阁。”
　　“潮物阁？”王禄目光在净瞳身上停了一会儿，悠悠笑道：“还有他，贵客真的要卖？”
　　苏寐答得毫不犹疑，“不错。“
　　王禄艳羡地看着苏寐怀中的净瞳，目光几乎移不开。这只猫妖，可是上等货色。单单就那身毫无杂质的皮毛，卖与城中富户都能狠赚一笔。
　　但天下岂有轻易掉下来的财富。王禄不着痕迹地瞥了苏寐一眼，还是决定再试上一试。
　　王禄陪笑道：“只是，贵客所说潮物阁，是什么地方？“
　　“你当真不知吗？那看来我找错人了。“
　　苏寐表现得十分洒脱，转身就走。
　　王禄笑了笑，不由跃下台阶，匆匆走到苏寐身边，“贵客且慢。是王某失言。只不过，关于潮物阁的市井传言太多，王某也不确定贵客刚才是否是在与在下开玩笑。“
　　“那王老板现在要如何确定我不是在与你开玩笑呢？”苏寐心知王禄是在试探她，也故意拿话回他。但她也不愿再与王禄继续虚与委蛇，因此，她决定再激一激王禄，“抑或者，王老板就此让开，我立刻离开。想必那位官衙大人，立刻会与我介绍另一个真正愿意成就这桩买卖的人。”
　　王禄一听这话，果然变了脸色，就好像有许多的黄金正在从他手中悄然溜走，眼中流露出万分的心疼，他想了片刻，就下定了决心，再开口时，话中的虚伪与客套全然消失了，而换上了另一副精明强势的口吻，“贵客且慢！在下就与贵客做这桩买卖。”然而，却一个字也没提潮物阁。
　　苏寐立刻追问道：“王老板可想好了？“
　　王禄语气沉沉，“绝不反悔。“
　　苏寐淡淡一笑，再次轻轻抚了抚净瞳的背，“那么，自然成交。“

　　交易达成，苏寐就收了笑，低头，无声叹了一口气。这与人打交道的事，她是真的觉得累。
　　更何况王禄还是一个妖商。
　　事实上，苏寐直到见到王禄前，也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就是周柑提起过的那个专做人妖生意的妖商。虽然这座金光闪闪的别院似乎是某种暗示。
　　而后，苏寐以潮物阁试探，王禄也仍然打着太极。可王禄听到潮物阁三个字时的神情却出卖了他。那一瞬间，苏寐甚至清晰地从他的笑里感觉到了一股阴冷的寒意，一闪即逝。
　　王禄将自己完美地伪装成了一个嗜钱如命的富商，他也几乎完美复制着那些人类富商的行为举止，身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妖气。
　　但妖就是妖，人就是人。
　　王禄掩饰得了妖气，却掩饰不了他所做的勾当。
　　潮物阁贩卖灵族，贩卖的灵族是如何捉住的？卖家与买家从哪里来？买家买了灵族后，如何确保灵族为他所用？
　　还有，贩卖灵族，每次交易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交易的地点又到底在哪里？主持交易的人又是谁？
　　这种种联系与安排，都需要专门的人去沟通和布置。潮物阁中，或许自有人安排妥当，但他们肯定少不了与王禄之流交易，而王禄显然并不像他所说，只听过潮物阁的传闻。他或许既在做人妖之间的买卖，也在做与潮物阁的买卖，将某些货物提供给潮物阁。不然，何以方相会再次被抓？
　　这是苏寐在确定王禄就是周柑所说的那个妖商之后，就在心里做出的决定。
　　潮物阁隐匿难寻，可她急需确定连理枝和方相的踪迹。
　　因此，她决定，以王禄来一步一步揭开潮物阁的面具。

　　第一步，交易已经达成。至于第二步……
　　苏寐叹了叹气，忽然抬头看向了正堂前已许久不发一言的雾妖白锦。
　　第二步，她觉得，还是得先弄清方相的下落。毕竟依当地官衙给周柑话里的暗示，方相应该是被白锦所抓。
　　苏寐抱着净瞳，忽然向白锦的方向走了两步。
　　白锦看着她平静有力的步伐，眼中微闪了闪，心中怪异感觉越来越甚。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苏姓女子，从刚才起，就给她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白锦若有似无地朝苏寐怀中的净瞳看了一眼，冷哼道：“你……难不成也想与我做买卖？“
　　苏寐平静假笑，“说不定呢。如果你手中有我想得到的东西，我可以不介意你刚才对我用那种狩猎方式。“
　　白锦唇角浮现一抹讥笑，“原来你是故意跟着我来的。这么说，你向我靠近的原因当真是为了买卖？“
　　苏寐却忽然停下了脚步，神情冷静地道：“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白锦问：“什么问题？“
　　苏寐脸上浮现几分奇异又微妙的神情，“你为什么……要困住那些皇城捉妖司的人？“
　　“为什么？“白锦似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觉得他们太蠢，自诩是捉妖司的人，却连区区一个结界也破不了。“忽而又横眉冷笑，”你要为他们打抱不平？“
　　“怎么会？不过好奇而已。既然你已经替我解了惑，那我自当现在就离开。”
　　苏寐说走就走，毫不迟疑。转眼间，已越过了王禄，朝大门方向走去。

　　倒是看着她离开背影的王禄和白锦，神情大为不同。
　　王禄脸上笑容虽在，但眼底笑意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盯着苏寐离开的背影，眼里涌动着某种势在必得的阴鸷。
　　而白锦眼里却多了几许若有所思，甚至苏寐消失在大门外后，都没有回过神。直到她脑中忽然开始一阵一阵地抽痛，她才抿紧唇，有点愤恨地收回了目光。
　　苏寐并没有留意身后的目光。她抱着净瞳离开别院后，便径直往山下走。
　　此时，天色早已完全黑了下来，密林里更是暗影幢幢，像幽冥地府般可怖。
　　可苏寐每一步却都迈得笃定而稳健，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并不在意林中偶尔传出的几声不经意的轻响。
　　倒是净瞳每次只要听到轻响时，总要故意找话与苏寐说一说。
　　譬如，有时候他会故意这样问：“寐寐，我怎么觉得今年我们遇到的妖怪都似乎有点……特别？”
　　而苏寐则会这样答：“你觉得他……特别？“
　　“他“自然指的是王禄，可惜跟在他们身后的某些暗影并不一定能够听出他们的话外之意。
　　净瞳故意夸张道：“特别，而且格外地特别！“
　　苏寐反应淡淡，“我倒不觉得。“
　　净瞳坚持，“寐寐，这一次，你还是无法说服我。要知道一个人某个特点过于突出的话，那他往往其实是想隐藏其他不想被人注意的特点。所以，眼见不一定为真。“
　　至于跟在他们身后偷听到的，那就更不一定是真的了。
　　苏寐和净瞳就这样在一唱一和中，出了密林。没料到，他们还未到达山脚，竟碰上周柑一行人上山来寻他们了。
　　这让苏寐有点意外。
　　而周柑一见到苏寐和净瞳，眼里立刻闪过了一丝惊喜，随后却停在了原地，竟似乎不敢靠近他们，只讷讷地道：“苏姑娘，我们……见你们现在还没下山，非常担心你们……”
　　然后呢？一直在山脚附近徘徊？
　　净瞳无声地翻了一个白眼。
　　偏偏他们身后还跟着尾巴的时候，这群人却撞了上来，也不知道是事情太巧，还是这群人没意识到危险，竟不怕被雾妖再困住。
　　净瞳抬头看向苏寐，却见苏寐对他安抚地勾了勾唇，然后才对周柑一行人说道：“我们无事。”
　　周柑立刻变得兴奋起来，“是……是吗？那太好了！”
　　净瞳想了想，还是冷哼一声，截过了话，“好什么好？我们不过凑巧救了你们？你们之前不是还要捉了我去献给你们的皇帝吗？你们现在还要赖上我们不成？“
　　周柑还没反应过来，一脸的呆愣，“赖上？我们没这么想……“
　　净瞳说得愈发大声，“没这么想，却这么做了！你们有多少本事，自己不清楚吗？一个雾妖的结界都破不了，还敢继续在这里徘徊？“
　　周柑终于明白过来，脸上浮现明显的无措，“你……苏姑娘，你是不想我们跟着你吗？可是我们还要……“
　　净瞳立刻露出尖牙，恶狠狠瞪向众人，“还真赖上了？赶快走！不然我立刻吃了你们！“
　　周柑不敢再恳求，被属下一拉，一脸委屈和不甘地走了。
　　净瞳心下一松，这才安心地回到了苏寐怀中，低声喃喃道：“寐寐，这群小子，下次不会不再陪我玩了吧……”
　　苏寐同样轻声回应道：“怎么会？”你这是在救他们，让他们远离危险啊。
　　“那就好……”
　　一阵困意袭来，净瞳打了两个哈欠后，很快沉入了梦乡。
　　而苏寐依然没有理会身后的尾巴，继续向山脚走着。

　　被派去跟踪苏寐的暗影话音刚一落下，屋内就陷入了彻底的死寂中。
　　王禄一脸沉思，踱步走到窗边，看了外面沉黑如墨的夜色一眼，半响似怅然地问道：“这么说，她今日真的是偶然走进了你的结界中？”
　　“依我看，似乎是这样的。但她是谁，来自哪里，来这里干什么，这一件两件，可不是一次的跟踪就能知晓的。”
　　说话的正是白锦。她此时正坐在屋中的桌子上，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衣摆，神色之间也甚是散漫，根本没看王禄一眼。
　　王禄立刻挥手让暗影退下。
　　白锦这才又笑了笑，抬眼看向王禄，“不过，刚才你装出的那副被她一激，情急之下就答应了她提议的样子，应该骗过了她吧。她相信你在觊觎她怀中的那只猫妖，可你是吗？“
　　王禄语气悠悠，笑意却依旧不达眼底，“当然不是。“
　　白锦无所谓一笑，眼中闪过几分微光，“果然被我猜中了。你，恐怕在听到她提起潮物阁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开始盘算了吧。“
　　王禄顺势问道：“那我在盘算什么？“
　　白锦依然是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当然是谁爱猜，谁去猜。反正我不知道，也没兴趣。“
　　王禄的回答里也依然听不出是赞叹还是在嘲讽，“真是个凉薄的女妖。我们好歹也在一处相处了数十年了。“
　　终于还是戳到了她心中最不愿提起的往事。白锦神情当下便冷了下去，语气也沉了许多，“可你还是不肯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失忆！“
　　王禄却似乎根本不介意被这样质问，声音依旧平静冷酷，“忘记了，有什么不好？“
　　心底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肆意撩拨她的情绪，白锦愈加气愤焦躁，“对于我来说，不好，非常不好！“
　　王禄试图安抚，“你是妖，何必像人一样，自寻烦扰？“
　　白锦立刻驳斥道：“我偏偏就要寻，那又如何？“
　　话成死局。
　　白锦赌气，准备离开房间。
　　身后却又传来王禄的问话，“我也很想知道，你将捉妖司的那群人困在结界里，困了数月，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锦话中还含着气，“看他们不自量力呗。没有本事，也敢来寻人救人，岂不知方相早就被你送到潮物阁了！“
　　王禄语声更加寒凉，“不过是中州牧的儿子，我又怎么会违背与潮物阁之间的交易？“
　　白锦又是一阵冷嘲，“那你应该祈祷，这一次千万不要被人看破。毕竟，方相之母出自偃门霍家。“
　　说罢，白锦挥手掀门而去。
　　一时间，浸着寒凉之气的夜色侵进屋内，王禄将那寒凉慢慢收于掌间，俄而以妖力渡于指尖，一把火将那股气息烧了个干干净净。王禄看着指尖的一团火，眼中迸现出浓烈的恨意，“偃门霍家，墨衣偃师之后，那又如何？这一次，所有人都无法再阻止我……“
　　王禄任凭自己被心中那些反复翻涌无法遗忘的思绪纠缠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恍然却见到一张妖引凭空显现在了他的眼前。妖引上浮着他所熟悉的妖力。
　　妖引之信，此时她怎么会有信来？
　　王禄压了压心中思绪，随即伸手决绝取下了妖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