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行记》璀然

11、山中夜话

　　又是槐城外的那个茶摊。
　　深秋，一个雾茫茫的傍晚，昏黄的风灯照亮着茶摊周围的方寸世界。
　　在略显凄厉的晚风呼号中，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慢慢从浓雾中向茶摊走来。
　　正准备收摊的老板起初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到两个人影离茶摊越来越近后，他才确定，来的确实是两个赶路的人，穿着麻布衣衫的中年男子牵着一个衣衫陈旧的小男孩。
　　老板在内心暗叹了一句生活不易，这么恶劣的天气还在赶路，然后就笑着迎向了两人。不料，中年男人却并没有牵着男孩走进茶摊，他在茶摊外客气地向老板讨了一碗水，给小男孩喂了小半碗，接着，剩下的大半碗水竟都用来给小男孩洗脸了。洗完脸后，老板惊奇地发现，男孩竟长得非常俊秀白皙，只是那双眼露出的目光有点骇人。
　　老板有点好奇，正想问中年男子，然而中年男人客气地将碗还给老板后，便牵着小男孩直接转身，往槐城的方向走了。看着两人渐渐消失在浓雾中的背影，老板想着中年男人平凡普通的容貌，以及两人相处时的情态，直觉这两人似乎不是父子。
　　老板摇头叹气想了一会儿后，继续收摊，他并不知道，就在两人即将再次踏进浓雾中时，那个小男孩转头，朝他露出了一个恶意满满的笑。
　　又一个夜晚，浓重的黑云将皎洁的月层层遮盖。
　　槐城，王宅内，凄厉哀嚎声响彻夜空，仆妇侍从的身影倒了一地，整个宅邸犹如人间修罗场。
　　在一间满是血腥气味的房间内，那个曾向茶摊老板露出骇人目光的小男孩看着满目惊恐缩向角落的王宅主人，再次露出了如同嗜血恶魔的笑，然后他迅速一个瞬移，不过眨眼间，已将王宅主人的头彻底扭向了一边，王宅主人最后一声惊呼被男孩毫不留情折断，“你是妖……”
　　“你说的对，我是妖！”小男孩瞳仁中闪现出强烈的复仇快感，仿佛多年压抑的仇恨终于一朝得报，接着，他砸开窗户，将王宅主人的尸体往外面庭院一甩，霎时，庭院内，那些被拘在庭院中央的王家亲属又是一阵哀嚎……
　　“啊，老爷……都怪你，引狼入室，偏偏要将这个祸害收进府中，你真是色迷心窍了啊……”
　　“这……哪只是祸害，这分明就是妖……”
　　“真的是妖……吗？”
　　“一个七岁的小孩怎么可能这么诡异……当初那个中年男人将他送来王宅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妖……如果真是妖，那我们今晚……”
　　七嘴八舌说到这里，众人似乎终于明白了当前的处境，所有人脸上几乎都立刻浮现出了绝望的恐惧，伴随着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传进众人耳中，众人不由望向房门口，当他们看到那个全身浴着血的小男孩，正带着狰狞扭曲的笑慢慢向他们走来时，他们忽然都明白了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没过多久，王宅的庭院里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哀嚎的声音了。小男孩站在一堆尸体中间，开始狂笑不止。所有欺辱过他的人，和所有放任或见证他被王宅主人欺辱的人，都被他杀了，就如同淮城事件的又一次预演，他又一次为自己报仇了，接下来，觊觎他的人又会将他带到哪里呢？
　　渐渐地，小男孩的笑越发阴鸷，越发狰狞……直到，小男孩忽然抬头，发现王宅围墙上，竟然一直站着一个人影，那个人影注视着他所有的举动，但那个人没有向其他人一样，对他露出恐惧厌恶，或是看异类的表情，脸上反而带着浅淡的笑，小男孩不由自主地朝那个人影慢慢靠近……
　　然而不等莲光靠近那个人影，莲光忽然又一次被迫从梦中醒了过来。
　　接着，熟悉的场景也又一次在无言面前上演。
　　莲光开始在屋中疯狂发泄，肆意毁坏屋中的每一件物件，整个人就像突然失控般，陷入了一种彻底的魔障中。
　　窥视的无言看了片刻，便收回了目光，他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的光，然后，这一夜，无言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从野棠山消失了。
　　直到很久之后，苏寐才知道无言选择离开野棠山的原因。
　　这一夜，苏寐首先必须面对的是“死里逃生”的青轶。
　　那一天，水池边的风波解决得出乎意料地简单：在青轶出现后，无言匆忙使了一个逃遁诀，直接带着莲光和方相逃了。三人一猫在山间宅邸简单搜寻一番后，既没有找到拂羽的踪迹，也没有找到莲光和无言。
　　三人一猫离开那座山间宅邸时，已是星辰满天之时。
　　风定池识趣地拉着净瞳离开，去另寻线索。净瞳自然不情愿，一阵嚷嚷，然而还是被风定池毫不客气地拉走了。
　　苏寐和青轶被留在了山间宅邸前的空地上。
　　“看到你没事，我觉得很好。”心中一直惦记挂怀的一件事有了结果，苏寐看到青轶出现的那一刻，心中反倒释然不少。此刻，她说话的语气也一如既往地平静和坦然。
　　“你……”反倒是青轶似乎有些顾忌，有点不敢面对苏寐，“为什么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苏寐淡淡摇头，“这个时代，有太多的未知，很多事，我想我也并没有那么了解。”
　　“不止我，还有容耀，包括当时别院内的所有人，他们其实都……没有事。”青轶眼见苏寐在他说起其他人时，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心中意外地松了一口气。那些本来就是牵连无辜的人，他又怎么会让他们因为他而死呢？而苏寐显然也是这样想他的，他当然高兴。
　　两人出乎意料没有争执，没有争吵，平静谈话的身影落入净瞳眼中，净瞳觉得心中刚被他压下的那股气又冒了起来，而他一贯是不会委屈自己忍受的，当下，净瞳就准备直接冲出去打断两人的谈话，但却被风定池再次拉住了。
　　风定池原本只是对两人关系有些好奇，此时似乎已经瞧出了几分，“你干什么去？这个时候出去，我觉得你的下场可能会……”
　　“可能会怎么样？”净瞳十分不满风定池的语气，“我堂堂上古妖王，会怕一个病怏怏的人类城主吗？”
　　“你不怕他，难道就不怕苏寐对你不满，为什么要去打扰她和别人说话？”风定池也早看出了净瞳的性子，继续故意拿话激他。
　　“胡说！寐寐可不是这样的人。”净瞳看着苏寐和青轶两人渐渐走远，他打死都不承认，他只是觉得青轶对寐寐有所图，对于他和苏寐的关系，实在是个大大的威胁。
　　“哦……那你就去吧。”风定池顿了顿，却故意叹道：“苏寐为了能够早点进来结界找你，昨夜与那绿妖暗地里就比了一场，一个人凡胎□□，受伤了，哪会好得这么快，你难道现在就要去和那个青轶城主比一场吗？那么，你希望苏寐旁观呢？还是希望她站在你这边？”
　　什么？
　　寐寐居然受伤了！
　　净瞳几乎立刻调转矛头，目光沉沉地看向了风定池，风定池见状，赶紧承认，“是我去晚了，也没料到她一直不愿放弃。所以，昨晚，是我的错。我早点赶到就好了。”
　　“当然是你的错。除非你是故意的——”净瞳双眸越发锐利，“故意跟在苏寐身后，故意晚到，故意想看苏寐到底会怎么做，故意让苏寐一次又一次尝试，让她不停耗损法力，你是故意这样做的，是吗？”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风定池虽收敛了几分笑意，但神色却还是一派镇定自若。
　　“那当然就要问你了，慈悲先生。”净瞳一脸正色。
　　风定池没多犹豫，很快就坦然承认，“不错，确如你所想，我就是故意的。“
　　“你还真是没辜负世人送给你的这个名号。“净瞳意外没有立刻爆发，而只是嘲讽地看了看风定池，暗道，他早就知道，这个时候，出现在野棠山的人，没那么简单。想当然，那位流风城主肯定也另有目的。
　　不巧的是，苏寐和青轶此时似乎也正好谈到了这个问题。
　　两人已经渐渐远离了山间宅邸，来到了一块更大的山间空地上，从那里，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银河似水，漫漫星辰。
　　苏寐看着清澈的夜空，忽然有些恍惚。这野棠山内的夜，似乎比结界外更加宁静。
　　这时，青轶却道：“我其实……刚刚从曜州城回来。“
　　苏寐瞬间回神，心中一动，“你是为了李合璧才去的吗？“
　　“不错，虽然我从沈寞口中知道，李合璧早就失踪了，然而有些事，只有去实地了解，才能发觉更多的内情。“
　　“那你发现了什么？“
　　苏寐虽然不太明白青轶为什么突然提起李合璧，纪姒死前最后提起的那个人，但是，她觉得青轶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
　　青轶闻言，果然笑了，“李合璧不是失踪，是他自己离开了王府，至于原因未知。“
　　其实青轶也很想知道，纪姒最后为什么要提到李合璧。然而从他这一次去曜州探查的结果来看，他并没有找到两人之间的交集。所以，很多事，现在他不敢断定。
　　苏寐心中也在想着青轶脑中思考的问题，但她也同样明白，有些事，需要一步一步去揭开，想了片刻后，便放下了。随后，苏寐脑中又冒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去找李合璧的线索？“
　　流风城主厌恶妖，憎恨妖，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妖临死前的一句话千里奔赴曜州去探查？苏寐不解。
　　青轶看到苏寐眼中的直接询问，又忍不住笑了笑，回答得也意外直接，“不为什么。我与曜州王并不熟悉，与李合璧也只见过寥寥几面，若真要究其原因，可能还是因为我的身份。曜州王是当今皇帝幼弟，曜州历来富庶安定，凭白无故地，世子却失踪了，我觉得好奇。“
　　苏寐心中虽还有很多疑问，但她却没有再问下去了。苏寐不说话后，青轶也不再说话了。他静静地站在苏寐身边，偶尔瞟一眼天际银河时，目光中会露出几抹幽深的光，但大多数时候，他也同苏寐一样，在思索接下来野棠山到底会发生什么？
　　以及，到底谁在暗中关注着苏寐？他关注苏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会不会害苏寐？苏寐会不会因此遇到危险？……只要一想起苏寐，就可以让他足够开心；同样地，只要一想起暗中有人窥视苏寐，也可以让他瞬间变得疯狂暴躁，不再像他。但如果苏寐就在他身边，那就又不同了。青轶起伏的思绪很快平和了下来。
　　两人想了片刻，心中依然充满了不确定，随即，却都不由在心中暗暗自嘲了一句，他们今夜怎么也变得庸人自扰了呢？他们入野棠山的目的，很明确，只有两个字——捉妖。两人对视一眼，不禁摇头哂笑起来。这一刻，青轶觉得，是他们相识以来，彼此最靠近也最平静的时光。
　　然而，可惜的是，这份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从山间宅邸内，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彻底粉碎了野棠山的宁静。
　　苏寐和青轶匆匆交换眼神后，立刻转身，重新奔回山间宅邸。
　　山间宅邸西南方向，已有妖力碰撞发出的火光。两人一进山间宅邸，便直接朝火光方向匆匆赶去。
　　却没料到，当他们赶到那间竹林小院外时，见到的却是一副势均力敌的战况——净瞳和一个人类女孩正在联手对付莲光和一个好像被人控制的堕灵。
　　但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
　　风定池又去了哪里？
　　净瞳见苏寐终于赶到，眼中立刻一亮，高声道：“寐寐，快点将我们分开！不然，我可能真的就会忍不住对付对面的堕灵了！“
　　苏寐目光转向净瞳身旁的人类女孩，发现女孩对着她，也露出了求助的目光。她和净瞳都一脸痛苦之色，显然已经没有多少余力支撑他们继续同对面的对手对抗了。
　　苏寐立刻念起结印法诀，准备将交手的四人分开，不料，这时，青轶却沉声开口了，“辛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那个被青轶叫作”辛柠“的人类女孩却极快地回避了青轶的目光。
　　原来，兜兜转转，来到野棠山的还是相关的人。而她没有问出口的青轶来野棠山的目的，或许跟这个名叫辛柠的人类女孩有关。
　　苏寐压下了心中浮现的更多想法，默念完口诀后，迅速向四人力量相互碰撞的地方奋力一击，终于不负净瞳所望，将四人彻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