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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   “娘娘,您莫与陛下置气,陛下过两日气就消了。”

      楚明玥迈过重华宫宫门,崔旺对着她的背影细声宽抚。

      但他没有得到楚明玥的回应。崔旺心里打了个颤,他总觉得这时的贵妃娘娘与往日似乎哪里不一样。

      往日的荣嘉贵妃,无论与何人正闹着怎样的脾气,只要听人提一句陛下,立时就眸含翦水,周身都荡着一圈和煦春风。

      而此时,她一袭绯红霓裳裙踏过绵绵素雪,虽单薄瘦削,却身影端稳,每一步都透着雍容尊贵,迈入宫门后她并未驻足,径直就往里去了。

      崔旺张了张嘴,却未发出声音,放以往,在他说出宽慰的话语后,荣嘉贵妃总会打趣一声“不妨事,都是本宫惯出来的脾性”。

      然今日,贵妃娘娘过于平静了。

      他给守宫门的侍卫交待几句,瞧着钉铜金铆的朱漆大门缓缓关上,一路快跑去向宣珩允复命。

      本就阴沉的天仿佛是瞬间暗下来,盏盏羊角宫灯亮起。

      “陛下,贵妃娘娘似乎不太好。”

      崔旺赶回大明河宫的小书房,恭恭敬敬垂首而立,他小心翼翼用眼尾余光飞快看一眼年轻的帝王,谨慎斟酌措辞。

      他做宣珩允的近身太监十几年,是这宫里为数不多知晓他真实脾性的人。

      有时候,他是惧怕到骨头里的。

      禁卫统领张辞水端立在书案下,没有作声,他身上寒气摂人,想是在崔旺回来前一刻刚从外边回来。

      宣珩允撩了下眼皮,淡漠道:“不好就叫太医,朕可不会诊脉断疾。”

      楚明玥骄惯,每每身上有一点不好,总是要差身边婢女来请他过去。

      他不是太医,生病宣太医。

      这句话宣珩允说过无数次,楚明玥总是娇笑着眨一眨眼睛,“汤药太苦,要宣九喂才咽得下。”

      这在宣珩允眼睛里,无疑是矫情的。

      崔旺讪讪闭口,无声退到小书房门外候着,侍奉宣珩允十几年,他却看不透,他对昭阳郡主究竟有没有情分。

      若是有,那为何在昭阳郡主看不见、听不到的地方,他总是这样寡淡、清薄。若没有,为何二人相处时,又能收尽冷戾,温润相言。

      *
      重华宫里。

      见楚明玥回来,迎出来的丹秋刚要开口,就瞧见后边的半夏疯狂摆手。

      楚明玥在卧凤妆镜前坐下,桌上的圆肚麒麟香炉里,紫沉香绕过鼻息,甜腻中透出苦涩。

      丹秋和半夏为楚明玥一一拆下双云髻上的朱钗步摇,浓黑细密的乌发柔柔落下,垂至腰下。

      半夏有条不紊把首饰收进奁盒,丹秋递上打湿的热帕给楚明玥去妆净面。

      她一脸不明所以又焦急的样子,频频向半夏递眼神。

      楚明玥从镜中瞧见丹秋眉眼乱飞的模样,努力挑动唇角,一如往常打趣她,“回家一趟脸怎么还抽筋了,快去拿热帕子敷上。”

      丹秋看着楚明玥勉强维持的镇静,鼻子一酸,泪珠子就灌满了眼眶,“郡主,奴婢今日回宫路上,看到……”

      半夏袄裙下探出一只翠色绣鞋,一脚踩在丹秋脚上,“郡主身子还凉着,你去说一声,地龙再烧旺些。”

      丹秋拉下一张脸,委屈巴巴转身要往外走。

      她们俩自小服侍楚明玥,年纪和楚明玥不相上下,是定远侯夫人亲自挑选送到楚明玥身边的。

      是以和楚明玥的感情非同一般。

      丹秋家中舅母病重,这几日她告了假,上午过半,忽闻城中躁动,这才急急忙忙赶回宫。

      花相倒台,世人赞新帝明君风范,手段雷霆,却咒贵妃擅涉朝政、迫君废后罢相。

      同一件事,怎得落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不一样了呢。

      丹秋回宫的路上跑丢一只绣鞋,都没想明白,法不责众,就能这么欺负人吗。

      “哭丧着脸做什么。”楚明玥睨着丹秋,唤住她,“本宫活得好好的,比谁都好。”

      她随手从妆台抽了条绣帕塞丹秋手中,“快把金豆子擦一擦,本宫见不得人哭。”

      丹秋这才记起昭阳郡主不喜哭哭啼啼,她接过帕子捂着眼睛狠狠揉了几下,声音呜咽道:“奴婢知错,奴婢这不是哭,是眼里灌水了。”

      “快去把眼眶里的水倒了,明日到尚寝局跑一趟,给本宫挑几个袄裙的花样。”

      袄裙?丹秋睁大一双通红的杏眼,疑是听错了,郡主这十二年来,何时肯穿过袄裙。

      就是半夏,也跟着楞了神,半息过才惊惶出声:“郡主您别吓奴婢啊。”

      楚明玥起身,笑得沉糜,脸颊梨涡格外深。

      她拍着二人肩膀,道一声“去吧,今夜本宫想早点歇下。”绕过精绘描金的松木屏风,朝那张美人榻走。

      身后传来丹秋和半夏告退的声音,随之是雕花门轻轻阖上。

      随着关门的声音落下,楚明玥端挺的肩背霎时耸下,撑着许久的精气倾泻而出,她孤零零伫在华美宽敞的重华殿里,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往美人榻挪过去。

      美人身形纤细,绞纱绯裙挡不住玲珑身姿,她往那张雕着香玉牡丹的榻上盈盈侧卧,任何丹青圣手都画不出半分华彩。

      只是,美人黛眉轻颦,疲惫极了。

      落地的菡萏鎏金烛台上,九支红烛璨光烁烁,照亮那张松木屏风上神女挥泪襄王的哀凄幽怨。

      楚明玥半阖眼帘,似鸦羽的浓密眼睫垂落,在眼下投印一片阴影。

      乌发在她身后铺开,露出整张褪尽铅华的面庞,明明不染红妆,却更明艳,更娇媚。

      凤眸微张,落在那张屏风上,神女掩袖正在拭泪。

      她眨了眨眼睛,眼底也跟着酸酸的,心尖上似乎扎着一根细长的刺,痛得她无力呼救。

      可这根刺,已经扎上去十二年了。

      一朝拔动,怎能不疼呢。

      她并非没有想过,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欢自己。

      楚明玥十五岁受封,奉化帝坐在紫薇殿那张盘龙金銮椅上,当着一众皇亲国戚的面说,“储君难择,可这太子妃,非昭阳不可。”

      金口玉言一诺,楚明玥成了众皇子争相讨好的九天明珠。

      五皇子骁勇,七皇子学博,十三皇子纯良率真。

      但她,偏偏就喜欢去找沉默少言、独居冷宫的宣珩允,甜腻腻唤一声宣九。

      她是自疑过,他对她笑,是否只为让皇伯父多看一眼,是否为了定远侯府的绥远军。

      可他身陷囹圄之时,儒雅温润得唤她“阿玥”,囚牢里寒铁栏杆隔开二人,他站在污秽腥腐的阴暗里,对她笑得一尘不染。

      “阿玥,离我远远的,不可去求定远侯。”

      他拒绝她能够给予的所有帮助,向她展露唯她可见的笑颜。

      她便也笃信,他对她的心是一样的。纵然皇权争夺龃龉不堪,他们的情谊定然是纯粹的。

      直到今日,剑光寒冽,透过粉碎的奏纸,她看清那张陌生冷漠的脸。

      终于从十二载执迷中惊醒,原这些年,不过是她一人的痴心妄想。

      在美人榻上歇至夜半,她才起身,自己熄灭满堂烛火,躺上那张宽敞的红木雕花双人榻。

      玉狮子在床尾,首尾盘成一团,睡得“呼噜呼噜”响。

      榻上鹅绒绸被发出窸窣声响,它一只耳朵快速抖动,接着睁开一双蓝瞳,从被角钻进去,蜷进楚明玥怀里,蹭了蹭脖子,呼噜声再次响起。

      万籁俱静,寂寂无声。

      楚明玥以往怕极了沉静中的黑暗,一到夜里,无论有没有宣召,她都找尽借口留宿大明河宫,传出不少专宠善妒、蔑视宫规的流言蜚语。

      如今心冷了,才发觉这般长夜也不可怕,屏息张耳,还能听到窗外落雪的声音。

      吐息渐渐平稳,长夜无梦。

      再醒来,刚过巳时。

      真好,把心里的人放下,比着往常还多睡一个时辰。楚明玥掀开绸被坐起,被子里睡得张牙舞爪的玉狮子“喵呜”一声弓起背跳下床榻。

      外间候着的丹秋听闻郡主动静,一招手,九个梳单髻的婢女端着水具鱼贯而入。

      丹秋把帕巾打湿,瞧着郡主光彩罩面,猜是睡得极好,心想这是已经不气了。

      “这一晃眼啊,日子过得真快,又到了喝腊八粥的日子,”丹秋把帕巾放在楚明玥手上,捡着她往日喜欢听的话说,“腊八粥熬了一宿,依着郡主往年嘱咐,少放一半蜜饯,陛下尝了定是合口。”

      一夜过去,丹秋已然从半夏那里知晓了昨日光华场的事情,别的不说,但是被禁足,自昭阳郡主出生起,二十五年来头一次。

      丹秋原还担心郡主气不过,现下一看,瞧不出郡主脸上半分愠色,想是和往常一样,不舍得和陛下怄气呢。

      楚明玥接过冒热气的帕巾捂在脸上,热敷一会儿,她闷笑一声,全是自嘲。

      她拿下帕巾,面向妆镜,任婢女们为她梳妆,“本宫喜甜,放两勺花蜜再端来。”

      丹秋挽发髻的手腕一顿,试探着问:“郡主不和陛下一同过腊八节吗,那陛下一人……”

      楚明玥黛眉轻挑,对着妆镜偏头看今日梳的双鬟望仙髻,漫不经心笑了笑:“九五之尊,膳房还能少他一碗粥不成。”

      丹秋当即住口。一行宫女有条不紊为楚明玥上妆。

      隔壁膳厅里,半夏张罗着盛粥布菜。

      楚明玥今日胃口好,喝下两碗加花蜜的腊八粥。用过早膳,她让半夏去司寝局拿今年新画的袄裙样式,她披着风裘,指挥一众宫女太监推来整个重华宫的积雪,几十个人一起堆出足尺高的大雪人。

      绵绵不绝的嬉笑声穿过重华宫紧闭得大门,荡漾在红墙雪瓦的宫道里,正巧被入宫给太妃请安的明玉公主听了去。

      明玉公主从银顶软轿里探出头,脸上轻蔑神情尽现,“楚明玥当真肆无忌惮,皇弟明令她禁足思过,不是让她玩雪,还当是父皇在世时,容她泼天放肆。”

      “走,去找楚明玥讨碗腊八粥喝。”

      银顶软轿落地,明玉公主从轿里走出,朝紧闭的宫门去。

      宫墙里边,丹秋带着一众宫人正搬了爬梯要给雪人画眼睛,而楚明玥因为站乏了已经回屋里歇着。

      重华宫的折月殿里,楚明玥姿态慵懒倚在圈椅里,殿内无他人,只她的下方,站着掌管修仪的容姑姑。

      眼下,容姑姑满脸惶恐,看向楚明玥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写着震惊,她被楚明玥的问话吓得魂飞魄散。

      “恕奴婢老耳昏花……娘娘方才是问……”她结结巴巴,无论如何不敢把那二字说出口。

      楚明玥辍一口热茶,放下白玉茶盏,脸颊上那只梨涡若隐若现。

      “姑姑未听错,本宫问得就是和离,当做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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