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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楚明玥和宣珩允二人的轿舆在紫薇殿前的光华场停下。

      紫薇殿前有一百零八台汉白玉石阶,石阶中轴,螭陛顺缓而下,螭陛上的浮雕是大宛开国之初,钦天监的归墟道长端星盘、观星象,授天人示下所绘的苍龙游云。

      楚明玥未下轿,她掀开小窗上的幕帘,就瞧见群臣跪在已经洒扫过的汉白玉砖上,个个面向螭陛上的苍龙,陈词激昂,声声震天。

      一支御前侍卫腰间挎绣春刀,停在宣珩允的轿舆前,分两队相向一字排开,为宣珩允铺开一条绝对安全的道路。

      楚明玥扫一圈,没有瞧见张辞水。

      雪不知何时又下起来,细细密密的雪絮在汉白玉砖上落了薄薄一层,那些跪地的大臣官帽上、肩上、甚至眼睫上,都覆上一层纱白。

      宣珩允走出轿舆那刻,群臣以膝代步,跪行而至。

      为首的是三朝阁老,曾经的帝师,谢俞。谢俞身后,是户部尚书李忠敬,也是长公主的驸马。

      “望陛下三思,不可被奸人所惑。”这些人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

      人太多,楚明玥的轿舆在宣珩允的轿舆后边,被挡去部分视线,瞧不清楚,索性她就自己掀开厚厚的帘幕走了出来。

      往这繁密的雪絮里一站,登时就把跪地的人瞧了个清楚,当朝文臣来了过半,朝臣身后,还跪着一众身穿国子监学士服的学子。

      这些人都想要她死。

      自出大明河宫,半夏就精神紧绷,全然没了往日张牙舞爪的做派,她怀中,紧紧抱着楚明玥的乾红金银线双绣鹤大氅。

      楚明玥刚一下轿,半夏就把厚重的大氅给她披上。

      接天连地的白茫茫里,她一袭红色,似火凤凰一般端立在天地间。

      宣珩允偏头看她一眼,眉心蹙动,颇为不悦:“既是看过了,就速回重华宫。”

      群臣们的喊声太响,不知楚明玥有没有听清楚,她站着没动。

      但一直伏地保持叩拜姿势的谢俞却是听到宣珩允开口,他挺直腰背,手臂一抬,喊声既停。

      年过耄耋的白发老翁,其挥臂的动作却是刹刹生风。楚明玥瞧着,念起她驻守边疆一生的父亲,在号令三军时,一定比这更威风。

      光华场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羽翼已丰的年轻新帝开口。

      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不息跪在腊月寒雪里两个时辰,就是为了逼新帝表明态度。

      新帝登极三载,破门阀、瓦党争,这些自视甚高的氏族经花家一事,已然溃不成军,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只要新帝肯低头,受此胁迫,那就是氏族威望尚在,世家的面子算是保住了。

      且荣嘉贵妃这些年,恣睢善妒、祸乱后宫、染指朝堂,嚣张至极,他们师出有名。

      谢俞绷直腰背,仰头道:“老臣斗胆,花家虽有罪,皇后却是大宛朝国母,纵使是死,也当依循律例定罪,万不能被毒受辱而亡。”

      说得倒是合情合理,这些文臣总是能把事情说得任仇人听了,都要动容。楚明玥眼尾弯了弯,听得意犹未尽。

      宣珩允背手而立,垂首看向谢俞,天本就阴沉,他这一低头,谢俞更瞧不清新帝神情。

      所有人都屏息抬眼,等宣珩允开口。

      “后宫之事乃朕家事,待查明原委,朕自当罚惩元凶。”宣珩允眯了眯眼,声平四稳:“天寒地冷,爱卿们都回吧。”

      楚明玥听着,心里的蜜罐又开始咕噜咕噜冒泡泡,她站在宣珩允身后,悄无声息挪近几步,伸着手指勾宣珩允背于身后的尾指。

      宣珩允手臂一僵,没有回应,把双手垂在身侧。

      楚明玥咬了咬下唇,蜜罐里的泡泡冷下去。她改勾他腰间那条金线双绣云龙的辍白玉腰带。

      谢俞跪着,没有瞧见楚明玥的小动作,不然他怕是要当场骂一句“祸国妖妃”。

      “陛下乃国君,没有家事,陛下的家事就是国事。”谢俞的声音虽苍老,底气却是足的,“请陛下把贵妃交宗人署,国法论处。”

      宣珩允凝视着谢俞,未语,眸底渐深,蛰伏在他胸腔里那匹孤狼跃跃欲试。

      他沉默得太久,久到谢俞用余光飞速掠过森森杀气的禁卫。李忠敬仿佛看到谢俞的腰背晃了晃。

      “谢阁老年迈,想是糊涂了。”

      像是等了半世,清越的嗓音终于响起在吐息凝霜的寒天里。

      “大理寺尚在断案,何谈羁贵妃至宗人署。”宣珩允的眸光在跪地众人身上扫一圈,冷声道:“尔等今日,是以下乱上,等同逼宫,罪及九族。”

      楚明玥绞着手上绣帕,心底生出渐烧渐旺的怨气,她才不介意这群老迂腐的态度,只是不喜他们以这样的姿态胁迫宣珩允。

      她的宣九,谁都欺负不得。

      她往前走了一步,俯视着谢俞,正欲开口,就见群臣之后,一个腰间挂着招文袋的书生站了起来。

      他动作明显僵硬,但目光灼灼,怒视着楚明玥,朗声唱道:“夕有武娘娘,今有楚贵妃,狐媚妖术以惑明主,豺狼成性,弑杀贤良,窥正妻之位而藏祸心,以乱朝纲。”

      书生站在两尺开外,沐漫天素雪,不卑不亢,句句珠玑,穿透风雪的声音里似是蕴藏着正义的力量。

      楚明玥听着,几乎要拍手叫好,转而一想,呵,她正挨骂呢,不能坏了小书生酝酿好的气氛,遂把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

      可宣珩允却是开口了,没有再给书生表演的机会。

      “尔等书生受有心人煽动,不明真相却妄图逼宫。”宣珩允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他负手睥睨众人,帝王之气早成,“所有胡言乱语之人尽数带走下狱。”

      此言一出,跪成一片的数百学子纷纷抬头起身,面上皆是震惊。

      本朝崇文尚武,礼贤下士,且法不责众,数百年来,从未有过下狱上谏学子一说。

      “崔司淮,朕命你一日之内查清其中原委,找出居心叵测煽动学子闹事之人。”

      “微臣遵旨。”跟过来就默默装空气的崔司淮跪地领命。

      眼看着一对禁卫军出列,把学子们围了起来,楚明玥赶忙劝道:“下狱就不必了,终归这些人是有胆量在身的。”

      宣珩允看一眼楚明玥,道:“虽有胆却无谋,视为莽夫,大宛不需这样的人。”

      正在这时,原本被禁卫吓到的学子里,突然有一人高喊“清君侧,诛妖妃”,他这一喊,所有学子们回过神来,纷纷跟着一起喊,大有三军阵前的潇潇气势,又一队禁卫手持盾牌,挡在宣珩允和楚明玥前边。

      楚明玥一怔,接着就被气笑了,她是在为谁说话呢,这圣母谁爱当谁当。

      接着,她推开挡在前边的禁卫人墙,站了出去。

      宣珩允拦过去的手臂被她一把推开,他蹙紧眉心,本就锐利的轮廓崩的更紧,似是动怒了。

      楚明玥一袭乾红大氅,站立在茫茫天地间,那张艳丽的芙蓉面上尽是嘲讽和不屑,她撩起眼皮,视线越过群臣扫向不远处群情激昂的学子,犹如燃着璀璨烟火的凤凰。

      年轻的学子们刹那静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声名在外”的妖妃,且是这样咫尺之距。

      红衣耀眼刺目,晃得这群少年人挪不开眼睛,而荣嘉贵妃一身雍容尊贵的皇家气派更是震慑着他们的心神。

      她似笑非笑睨着他们,全然不把他们当回事。

      这一刻,就连早已缄口的谢俞也不得不承认,楚明玥是真正在皇权堆里被娇宠大的,这样的小阵仗,于她而言,远不如她及笄那年,八十万绥远军齐贺来得有看头。

      书生们目光呆滞,全然忘了他们此行目的。

      而宣珩允则大步走到楚明玥身边,眸光冷冷扫过那群书生,他的眼底有黑色的潮汐翻滚,他想让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下狱,更想让楚明玥回她的重华宫,不许再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本宫可不怕蠢材,被利用了还替人当人肉盾呢。”楚明玥抢在宣珩允之前开口,狠狠嘲讽这群自视甚高的读书人。

      宣珩允的眸底愈发沉了,他看了眼禁卫长,冷声道:“押下去,不听规劝者,禁终生科考。”

      此话一出,书生们登时就懵了。

      先前大声朗读檄文那个书生脸色惨白,继而双目变得血红,额角青筋骤现,他推搡着禁卫试图冲到宣珩允面前。

      “敢问陛下,绥远军姓宣还是姓楚!”书生喊得撕心裂肺,拼尽全力。

      “冬月十八,绥远军副帅擅离职守,跨三省夜会安王!”

      “立冬那日,主将往西拜会淮南王!”

      “十月中,大帅沈从言无召回京,夜入定远侯府……”

      宣珩允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张俊美的脸已然冷成霜,早已不见平日温润模样,“狂妄之徒,带下去。”

      两个禁卫军左右架起书生的胳膊拖着他离去。

      “十月,贵妃娘娘突然回定远侯府省亲。”书生挣扎着,声音渐远,“敢问陛下,绥远军还姓宣吗……”

      书生们被禁卫军押着消失在光华场。

      雪絮开始变成鹅毛那般,被冷风吹着斜斜飘落。

      所有人的肩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

      绥远军还姓宣吗。

      这个声音就像是诅咒,在宣珩允的耳边挥之不去。自古帝王,最难收拢是兵权,他一直都知道的。

      楚明玥心上猛地一颤,十月沈从言回京给她送生辰礼,而她以省亲为由回府见了这个异性弟弟,二人行事已是格外谨慎,她看向宣珩允,早已冷凉的嘴唇动了动,想解释的。

      她知晓,兵权一直是宣珩允的忌讳。

      “启禀陛下,微臣有奏。”一直默不作声的户部尚书李忠敬跪行向前,从袖袋中抽出早已备好的奏本。

      宣珩允垂眸,诧异看着他。长公主府韬光养晦三年,是什么人能让他今日破釜沉舟。

      “微臣弹劾绥远军主帅沈从言和荣嘉贵妃娘娘密谋,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臣请皇上过目。”李忠敬双手捧着奏折,举过头顶。

      崔旺接过奏折转呈宣珩允。

      宣珩允接过奏折打开,上面条理清晰累述楚明玥近百条罪证,庄庄牵涉兵权,件件满门死罪。

      条条罪证,直击宣珩允死穴。

      那双桃花目漫不经心在奏折上扫过,对纸上所书不甚在意,洛京的所有事都逃不过黑衣骑得眼睛。

      他嗤笑一声,“朕知道了,都退了吧。”

      忽然,他的视线扫过最后一列工整小楷,眸光直直定住,再未移动。

      过了许久,宣珩允抬头看一眼茫茫天地,孤狼在体内咆哮着,试图冲破禁制撕碎所有的人,他的耳畔渐渐只剩风声。

      “陛下,学子未来关乎国之根本,老臣恳求陛下查明实情,给天下学子一个交待。”谢俞挺上前,开口只言书生、不谈贵妃,却是要逼宣珩允发落楚明玥。

      楚明玥心底愈发烦闷,嫌这群聒噪多事的老头儿碍眼,宣珩允不喜她和沈从言往来,这些人累她没有机会解释。

      她瞪一眼跪地朝臣,“本宫既是妖妃,还不都速速退下,当心本宫施出妖法,要你们狗命。”

      “你……”谢俞没有料到会被一后宫妇人当中拂面,气得满面白须直抖。

      楚明玥的声音闯入宣珩允耳畔,他回过神来,冷冷扫一眼楚明玥,“崔旺,送贵妃回去,禁足重华宫。”

      奏折“唰”得被抛入空中,宣珩允反手拔出崔旺端着的长明剑,剑光斩过雪空,奏本碎成一片片,融进鹅毛大雪里,纷纷扬扬。

      崔旺把手中盛放剑鞘的托盘交由身边小太监,对楚明玥躬身道:“奴才送娘娘回宫。”

      剑光闪烁,晃在楚明玥怔楞住的凤眸里。

      她诧异地注视着宣珩允骤然冷漠的脸,不知变故何起。

      纸屑晃悠悠从她眼前落下,她瞧见上边支离破碎的几个字,方恍然,他发作的缘由,指甲掐着掌心软肉,心一寸寸往下堕,疲倦无力。

      “宣九,”一向清丽的声音有些发颤,楚明玥凝视着那双冷漠的桃花眼,字字艰难,“你不信我。”

      “贵妃,你僭越了。”宣珩允负手背过身去,不在看身后一眼,“崔旺!无朕允许,贵妃不得踏出重华宫半步。”

      他是朕,她是贵妃。句句皆是身份,字字皆是距离。

      楚明玥忽然笑了一声,捆缚着她十二年的一厢情愿箍得她喘不上气。

      罢了。

      楚明玥仰头,天空乌沉压抑,沉重的乾红大氅被她一手扯下,落在雪中,积郁胸中的闷气登时消散。

      只当这十二年心意都喂了狗。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那段讨伐檄文,有参考骆宾王讨伐武则天写得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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