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阶之巅》茧似平生

1、俄罗斯转盘

　　蓝星纪元国际标准时间1111年01月01日00时00分，伴随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心悸感，所有沉睡的、迷糊的、清醒的、亢奋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不幸住在标准时区内，此时此刻本应该享受来之不易的睡眠时间的迟夏，平躺在床上按着自己的左心口，直到熟悉的“嘀”声从耳朵里消失，才木然地爬起来，光着脚摸黑到了客厅。

　　说是摸黑，其实并不准确。他虽然没有打开家中的任何一盏灯，但面前却有个不断发出莹莹微光的半透明显示屏，还是漂浮在半空中，会随着迟夏转变视角而跟着移动的智能显示屏。

　　借着它的光，迟夏往放了半杯凉水的杯子里加了点热水，不慌不忙地喝完，又倒了半杯搁在一边，才终于消了起床气，打量起那个被他忽视许久的屏幕。

　　屏幕颇具智能地随着他的关注调高了亮度，又维持在一个合理范围内，以防处在黑暗环境中的迟夏不适应。

　　「早安，人类。」

　　“人类”二字闪烁了两下，更替成：

　　「早安，迟夏先生。」

　　迟夏挑了挑眉。如果屏幕上的文字确实是个智能生物写下的，那客观上说，它还挺有礼貌。

　　并不好奇它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迟夏拉开椅子坐下，打了个呵欠，颇有些大心脏地跟对方聊了起来：“你对‘早安’的概念或许有什么误解，不过，早安，唔……”

　　他的停顿马上被屏幕解析出了原因，体贴地显示：

　　「阶梯。」

　　「我是阶梯。」

　　它似乎对自己的名字——或者称呼——非常满意，不仅显示了两遍，“阶梯”二字的字体还与其他方正规矩的字不同，是龙飞凤舞的草书。

　　迟夏“哦”了一声：“我是文盲，不认识。”

　　阶梯上的字迹缓缓消失，但没有马上显示出新的字符。就在迟夏思考它是不是真的具备一定智能的时候，它像是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一般，不再与迟夏闲扯，光标闪动着跳出了一句话：

　　「欢迎来到阶梯。」

　　这样的语气更接近于它最开始说话的方式，连“阶梯”的字样都是板板正正的，看来这是个面向全体的广播。

　　「首先向刚刚知道的，以及还不知道的人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阶梯。」

　　「我本来应该多说一点，不过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热身马上开始，请各位做好准备。」

　　「期待再见。」

　　「或者说，期待还能再见。」

　　紧接着，没有多余的反应时间，它弹出了倒计时面板。

　　十秒转瞬即逝，迟夏被刺目的白光晃得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时，他已经不在熟悉的自家客厅，而落到了一座石制的大厅中。

　　大厅向上是看不清穹顶的黑暗，四周也是同样的一片漆黑，只有最中央，也就是迟夏现在所处的位置上，放置了一张圆形的桌子，摆了一圈共六把椅子。

　　圆桌附近不合逻辑地亮着，却找不到光源在哪。它的中心被掏空，一截略高于圆桌的石台竖在空洞中，填满了它。石台上方则静静地躺着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看制式是标准六发的。迟夏肉眼估算了一下距离，确认它刚好放在每个人坐着就能伸手摸到的地方。

　　突然的心悸、不知来历的屏幕、自称阶梯的文字……迟夏虽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显然其他人并没有他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

　　这是哪、你们是谁、想要做什么哲学三问一出，当即有人嗤笑应道：“你是眼睛不好使还是脑子不好使？没看到那个什么什么，系统说的话？”

　　「阶梯。」

　　不等迟夏找出对方话里的问题，阶梯已经纠正了他的错误。

　　它从一个电脑屏幕大的方框，拓展成一个展板大小，悬浮在圆桌之上。从迟夏的角度看，它的整体，包括文字都是正对着自己的，而其他人既然没有偏过头或露出困惑的表情，它大概率也是正对着他们的。

　　阶梯再一次展现出了自己远超人类目前科技所能成就的能力，迟夏有理由怀疑它是故意显摆给他们这群人类看的。这相当于一个隐晦的提醒：我比你们强大无数倍，不要动不该动的念头。

　　俗话说，一力降十会。在明确对方有倍超于自己的能力时，饶是迟夏这样喜好时不时耍个小花招的人，也收敛起了其他心思，安静等待着阶梯的下一步命令。

　　从这一点看，它，或它背后的生物，智能程度不会低于人类。

　　也许是同样看出了这点，也许是刚才脱口而出“系统”确实是记忆不佳的缘故，被阶梯略打断了一下的那人接着说：“对，阶梯。阶梯都说了，只是要跟我们玩个游戏。游戏！懂吗？这里就是游戏场地！”

　　玩个游戏？迟夏微微皱眉。他可以确信在阶梯的“广播”中，没有提到过任何关于“游戏”的事。除非这个人是私下与阶梯沟通得到的答案。

　　所以，如果阶梯所说的“人类”的确是指蓝星上存在的所有人，那么它处理大量信息并作出反馈的能力，甚至比一台超级计算机还要强大。而为“阶梯”这个名字感到骄傲，听到“我是文盲”后状似无语的模样，基本可以得出它具备一定程度的情感能力。

　　一台超级计算机要跟人玩游戏，和一台具备情感能力的超级计算机，或者说人工智能要跟人玩游戏，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何况阶梯明显比人类最高级的人工智能还要高出不知道多少个档次。

　　杀人游戏。

　　迟夏向来不吝于在揣测他人时抱有最大的恶意。再联系到桌上摆放的左轮手枪，他几乎百分百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Russian roulette」

　　「相信各位都明白了，我们，或者说你们六个人，现在要玩一个游戏，Russian roulette，也就是俄罗斯转盘，又被称作俄罗斯轮盘赌。」

　　「规则很简单，你们面前的左轮手枪就是最好的工具。我会在其中放入五颗子弹，并旋转转轮。之后，你们需要按顺序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头，扣动扳机。」

　　「啪。」

　　「活着的人就是最后的赢家。」

　　“最后的赢家”这个词后方还不断浮现出带碎花的图样。这让原本就饱含恶意的话语更像是在水下潜藏的怪物，不加掩饰的贪婪透过平静的海面直指岸上的人。

　　“什么意思？这是要我们死？”最早提问的中年男人当即不乐意了，一拍桌子就要起身走人。然而他桌子拍得震天响，人却想被黏在了椅子上，怎么都站不起来。

　　人在遭遇不可抵抗的恐惧时，通常会有两种反应，一是被吓在原地动弹不得，二是声色厉茬恼羞成怒。显然，这位选择了后一种方式发泄自己的情绪。

　　他不断地拍打着桌椅，脚也不安分地踢动着桌腿，震得迟夏都无法再支着头看戏，而被迫靠到了椅背上。六人中一看就年纪最小的姑娘正坐在他右手边的位置上，害怕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努力降低着存在感。但不论男人怎么折腾，都无法使自己从位置上离开。

　　迟夏在心里默默记着数，想看看阶梯到底能“好脾气”到什么地步。三分钟后，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做的除了耗费体力外，再没有其他用处，只好安静了下来。

　　阶梯此时才不紧不慢地刷出新的内容：

　　「游戏即将开始，请各位做好准备。」

　　咦？

　　迟夏一愣，连一直不停打架的眼皮都撑了起来。

　　“等等，我们的顺序呢？”不等他开口，坐在他正对面，穿着一身与其他人睡衣格格不入的正经西装的男人，抢先一步问道。

　　也不知道他是在阶梯给出的五分钟缓冲时间里，想到了接下来可能要与其他人碰面，所以才临时换上的衣服，还是加班加点到现在没来得及睡下。当然啦，更大的可能是人家根本不住在标准时区内，此刻正是早上精力最好的时候。

　　阶梯好像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一样，装模作样地在屏幕下显示出一个加载中的图标。圆圈顺时针旋转了一会儿，颜色最深的那一条定在了六个格子的左下角。

　　迟夏觉得别人看到的情况也许和他不太一样，因为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去看他左边的位置，而坐在位置上的中学女生，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说：“我？”

　　「当然。」

　　“那下一个呢？”迟夏也比较关心这个问题。这将决定他会是第二个倒霉鬼还是最后一个幸运儿。

　　阶梯再次显示出刚才的图标，依然是顺时针转动的，之后缓缓消失：

　　「顺时针。」

　　才歇下来的中年男人再次暴躁起来。已经意识到挣扎无用的他这回选择了直接破口大骂，也不知道存不存在长辈和女性亲属的阶梯顷刻间被骂得体无完肤。但它不在意，也不需要在意，它只需要用一句话就能让对方安静下来：

　　「游戏开始。」

　　石台上的左轮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缓缓立起，轮盘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转了十秒钟，又“啪”地一下落回了平面上。突兀的声响让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几人肩头一跳，气氛愈发紧张。

　　男人闭上了嘴，作为第一个承受压力的女生却迟迟没有伸手拿起那把左轮。她嘴唇褪尽血色，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在明明不热的情况下，额头还是不住地往外冒出晶莹的汗水，从鼻尖或下巴上滴落，在棉质睡衣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五颗子弹，六分之一的生还率。虽然理智上清楚不管处于哪个位置，死亡的几率都是一致的，但情感上人还是难免倾向于第一个不是自己，第一个死亡的概率最大。

　　不得不说阶梯的选人也很微妙，换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现在和这小姑娘一样表现，大概都要被催促动作快点抓紧时间了。但偏偏第一个是她。

　　让一个明显未成年的学生抓紧时间拿起枪对准自己的脑袋，跟教唆自杀没什么区别。

　　人类是非常容易共情的生物，利用个体恐惧放大群体恐惧是刑讯时也十分常用的伎俩。不过，从另一个角度说，放任这姑娘继续恐惧下去，要不了多久在座诸位的心理压力就会上升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每一秒都可能有人要精神崩溃，到时候阶梯又打算怎么办呢？

　　不过女生的心理素质比迟夏想象的似乎要好一些。她虽然仍旧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却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了破碎的字句。

　　“我、我叫唐心，心怡，今年，呜，今年十六岁，住在……”唐心怡一边呜咽着，一边报起了自己的基本信息。

　　然而这宛如遗言般的话语并不能打动阶梯。它头一次发出声音，是明显的警报提示音。连半透明的屏幕都从蓝色转为了刺目的红：

　　「请抓紧时间，不要做多余的事。」

　　「死人是不需要自我介绍的。」

　　死人？迟夏面上不动，心里却飞快算计了起来。这番话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解读方式，但他更愿意相信，这代表阶梯很笃定唐心怡会在接下来的游戏过程中死去。是因为六分之一的概率太小，唐心怡碰不到？还是因为左轮由阶梯操控，它很清楚子弹位于哪个位置？又或者……

　　游戏开始的时候，左轮只是旋转了轮盘，并没有填装子弹。迟夏摸了摸下巴，抿起嘴唇。

　　他思虑颇多，那边的唐心怡也被阶梯吓得不轻。“死人”一词给她带来的压力不仅在游戏本身，还有违抗阶梯命令可能带来的死亡——毕竟现在谁也摸不清，这个自称阶梯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脾性。

　　她只能万分无奈地摸上那把手枪，左手捏住右手的手腕把它对在了太阳穴上。枪管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不过掩盖在一直没有停下的颤抖中，倒也看不出来。她学着电视上看到过的情节，把食指搭在扳机上，却无力扣下，只好把维持右手位置稳固的左手向上移了移，把大拇指按在了食指上方。

　　两根手指一同发力——

　　“砰”。

　　像汽水瓶盖飞出去的声音。

　　子弹穿过她的头颅，炸开了一朵艳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