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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命(三) ...

  •   晚间暴雨,声势浩大,狂风猎猎,雷声不绝。
      床上的少年辗转反侧,眉头紧锁,脸色惨白得很,似乎深陷于梦魇之中,被子也被踢到了一边。半晌,他猛然惊起,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眼睛却直勾勾看向了半开的窗外。
      玉瑓缓缓下了床,动作僵硬地走到窗前,此时空中骤然闪过刺目白光,伴随着压抑沉闷的轰隆雷声,划破漆黑的夜,穿过倾盆的雨水,一刹即逝。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隐在阴影里,眼眸漆黑,像是沉了浓墨,犹如空洞,没有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蹲下身子,眸中顿时迸发出恨意与狠厉,他抬起手,放到嘴边用牙齿啃咬,尝到了血味也没收回,麻木一般不知疼痛。
      还不够……还不够啊……
      要再疼一点……就像那把剑一样……
      “你叫什么?”九五之尊高高坐在首位,慈悲垂首,带着虚伪的笑意,仿佛最慷慨的施舍。
      “慕瑓……”
      “瑓啊……是个好名字。”他假意敷衍道:“以后就叫玉瑓。”
      玉瑓抬起头。
      被垂帘珠遮挡住的脸忽然变得破碎扭曲,狰狞着被拉长被扯平,换了一张又一张脸,他们张着嘴,目露贪婪,口口声声嘶哑哀嚎:“就是他,他知道怎么长生不老,他就是药,杀了他,杀了他……”
      声音尖锐而诡异,被无限拉长,回声荡在空旷的天地。
      玉瑓摸向腰侧,却摸了个空,没有剑,他神色微微一变,却不是害怕,而是更加兴奋了。他恶意满满轻蔑一笑,眼神里满是嗜杀欲:“我能杀你们一次,还怕有第二次吗?”
      他张开五指,微屈,绷起凌厉的弧度,然后狠狠撕裂。
      不断叫嚣着的怪物顿时化为万千碎片,然后汇集,化成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
      看到熟悉的面具,玉瑓晃了一下神。
      下一刻,梦境陡转,仍是他死前的情形,只是刺入心脏最后一剑的人变成了另一个人。
      着黑色长袍,袖口被暗金带束紧,冰冷的面具衬得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愈显深邃冷冽。
      玉瑓以剑抵地,半跪在地上,直勾勾看着他,轻声问:“为什么?”
      沈印偏头眯了下眼,眼神很冷,声音却有种诡异的温柔:“长生,应该很有趣。”
      “好。”玉瑓温柔的看着他,浅浅一笑,手指抓住剑身,使它刺得更深。
      我把这条命给你。
      心甘情愿。
      .
      沈印从梦境中惊醒,只觉得一阵心悸,血脉倒行,险些走火入魔,他闷哼了一声,唇角溢出血,缓了缓,眸中划过利光,阴冷道:“隐刹。”
      隐刹是无极堂的隐卫之首,他无声地出现在床榻旁,单膝下跪。
      因为忍着头部刺痛,沈印的脸色不太好,目光却如毒蛇,狠戾,毫不掩饰杀意,他说:“去搜查皇宫里近日突然失踪的……皇子。”
      隐刹恭敬道:“是。”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离开。
      沈印闭着眼,重重倒在墙壁上,嘴里的铁锈味越来越重,太阳穴突突的疼,因为强忍,额头与脖颈青筋紧绷。
      ……从七年前琼娘突然失踪他就该明白的,找了七年一无所获。
      除了那个埋葬之地,又有何处?
      他早该明白的。
      沈印抓着桌上熄灭的灯盏,狠狠一掷,发泄什么似的,巨响被掩盖在雷声里,他扯过外袍,披上,走出殿门,在偏殿门口站定,垂着眸,神色晦暗不明。
      雷光乍现,暴雨未止,蹲在窗子前的少年蜷起身子,颤抖着。
      沈印看到了,没动,思绪仍旧停留在上一个梦境,带着蚀骨痛意的梦。
      ……
      五、六岁的年纪,已经算不上小了,也似乎已经懂得很多事了。
      别人如何不知道,反正沈印已经习惯了沿街讨食的日子。为了一口吃食,他会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去跑腿,去送信——一次两钱,遇到慷慨点儿的主,会多给几分,或是一块甜津津的糖,沈印把糖小心翼翼放好,有时候舔一下能甜上一整天。
      锦川城并不算富饶,地又偏远,但也会有大善人,每天会布施稀粥一顿。
      因为长得白净漂亮,沈印每次都能多得半勺——但没有用,他太小了,吃得又不快,很快就会被别人抢走。
      因为难以忍受饥饿,他会和一群小孩子抢一块遗弃的馒头,争斗中掉在了地上,沾上尘土也不管,抢到就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直到那天。
      一个好心人给了他一个包子,很软,热乎的,肉的味道,他没舍得吃,小心放着,在怀里,被烫的发红也没在意。可是褴褛浅薄的衣衫根本遮不住什么,没一会儿,包子就到了另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手上。体型相差太多,他反抗了,却被打趴在地上,嘴角有一道划痕,树枝的尖端所致,渗出了血。
      疼……怎么不疼呢?
      可更多的是不甘。
      可他只能看着。看着那人三两下迫不及待地吞下了包子。
      然后,看着那人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再也不敢相信所谓的善心。
      也再不敢轻易接受旁人给予的东西。
      因为有毒。
      那个冬天沈印差点没抗住。
      卖麦芽糖的老婆婆于心不忍,给了他一床破败不堪的褥子,沈印却如获至宝,盖着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里面,只觉得温暖极了。
      可是好景不长。最糟糕的事和最美好的事都发生在同一天。
      只有陷入绝望才会更懂得珍惜来之不易的温暖。
      褥子被抢,沈印躺在冰天雪地里,身上、脸上,青青紫紫,纵横交错,他能感觉到,身体渐渐变凉,呼吸几不可闻,眼神也开始涣散。
      他要死了……马上就要……
      本就破败的褥子被撕扯成碎片,那几个人破口大骂地转过身,似乎又想补上几脚,没成功,被一个经过的人制止住了。
      那是一个女子,很漂亮,颇有些手脚功夫,身手很利索。
      后来的事沈印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自己被安放在一个温暖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愿醒过来。
      直到他感觉到颈侧的伤口隐隐作痛,唇边被温热硬质物什触碰,下意识吞咽了一口,然后被苦得睁开了眼。
      还在茫然着,他看到了那个人,看清了,怔住,忘记了口中苦涩。
      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柳叶眉细长,杏核眼明亮,脸颊白皙,又是背着窗外的光,就像是,那说书人口中说的,天仙,仙女。
      女子见他醒了,眼睛微微弯起,眸中像是含了光,看向他的神情和善可亲,有种自沈印出生以来,就从未体会过的温情。
      瘦小虚弱的孩子顿时红了眼眶,泪珠子一颗一颗滑落。却是还在忍着,没出声。
      “哎——怎么哭了?太苦了吗?”女子急急忙忙放下碗,连忙去抱着人,哄他:“小花猫,你叫什么呀?”
      沈印愣住了,眼泪却没止住。
      他没有名字,因为他一出生就被抛弃了,也不识字,街坊邻里的人叫他小白,但听起来像小狗的名字,很随便,一抓一大把。
      于是沈印抽抽噎噎,讷讷道:“……没有名字。”
      ……这就有点难办了啊。
      女子有些犹豫,她这个起名废,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但看见小孩的神情,还是摸了摸他的头,轻声细语道:“介意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吗——或者你想自己挑一个?”
      沈印摇了摇头,但因为被摸得太舒服,又猝不及防被顺到耳后的位置,一阵酥麻从尾骨直窜头皮,让他的“随便”开口就变成了嘤咛一声。
      女子怔了一下,眼里忍着笑,说:“好,那就叫‘印’吧,阿印?”
      ……
      “……阿印?”
      ……
      殿中传来的声响叫沈印骤然回过神,凝眸看向里面。
      不知何时,里头骤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红衣宽袖,墨发高束,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分明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却无端叫人觉得危险至极。
      沈印彻底冷了神色,眸子暗沉沉,直接破门而入。
      那红衣人转过身来,轻巧地避开一掌,还未站定稳住身形,就又被横扫一腿……果真是百试不爽,每次都是这招。
      红衣人轻轻叹了口气,认输道:“别别!我就进来躲个雨……额,顺便看看你那个‘小殿下’——不过你那小殿下情况好像不太好,确定不先看一眼?”
      “千、回、雪。”沈印没什么表情地扯了扯唇,吐出一个字:“滚。”
      “啧。”红衣人——也就是千回雪,无极殿的外殿主,调侃道:“那么绝情啊。”
      沈印没理会他,视线落在角落里的小孩,许久,才走过去,走近了,方发现玉瑓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被千回雪点燃的油灯照亮,一串串咬痕从手指指尖延伸到手臂上,血肉模糊。
      千回雪看见了,摇头晃脑道:“你这小孩是真狠——哪儿捡来的。”
      沈印不语,也完全没有给人清理伤口的意思,把了下脉,见只有心象紊乱、气血上涌的迹象,也就放下手,没再管什么,站直身体,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这就不管了?”千回雪不可置信道:“好歹把人家放到床上治个伤什么的。”
      “活该。”沈印垂着眸,眼瞳漆黑一片,只道:“自作自受。”
      “本座从来不收拾烂摊子。”
      分明就是很在意啊……摇了摇头,看着推门而出走进雨里的人,千回雪又轻叹了口气,移步,将玉瑓拎到了榻上,他也不是个会照顾人的主,取出一个瓷瓶就往他伤口上倒,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他迅速离开。
      ……万一那小孩真出了什么事,心疼的不还得是他沈印自己?
      而且,还说什么不收拾烂摊子……这些年他处理的烂摊子还少吗?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就没有发现,就在他离开不久后,本该“昏迷不醒”的人睁开了眼睛,眼神冰冷而清明,不见一丝虚弱,与漆黑的夜融为一体。
      他抬手抚上心口,手指紧绷,指节用力泛白,像是要把心脏挖出来一样,但最后他只是冷冷扫了眼地上反光的碎片——那是千回雪始来时他下意识扔过去的,也因此,差点晕厥过去。
      黑夜中,雨声滂沱,雷声轰鸣,没有丝毫退散的意思。
      玉瑓躬着身子,也不管手上的伤口,捂住脸,肩膀轻颤。
      可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神经质而又诡异。
      ……沈印。
      ……沈印。
      ……沈印。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的视线永远、只能放在我身上呢……
      ·
      演武场。
      雨已经渐渐小起来了,落在身上,只有轻飘飘的感觉。瞭望台上,一身黑色简练劲装的女子悬坐在上面,双腿悬空来回晃荡,她眉清目秀,但那一双眼尾下垂的眼睛平添几分邪气,看起来又帅又飒。她的身后站着一名男子,也着轻便衣服,抱着剑,戴着漆黑的面具,黑风煞气的,仿佛下一刻就能提剑大杀四方。
      花音容单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也不闲着,拿瓜子、嗑瓜子,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演武场中央打斗的两个人——黑袍凌厉,红衣张扬,武功招式应接不暇,带了点血气,令人眼花缭乱的同时又有点冲动。
      演武场周边点了灯,却还是让她看得眼疼。花音容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戳戳身边的人,说:“面瘫,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分出胜负?”
      寒鸦面无表情:“属下不知。”
      花音容又叹了口气……这都两个时辰了。
      但又不得不看,免得出什么意外。
      ……她也想打架。
      手好痒。
      演武场,千回雪撇开直直刺向自己腰间的利刃,向后猛退一步,下一刻,扔了剑,举起双手:“休战休战!不打了!算我输!”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也不管脏不脏直接倒在了泥泞的地上,喃喃道:“绝对是个妖孽……亲老天,你才十四岁……”
      沈印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冷冷纠正:“马上十五。”
      “行行行……”千回雪告饶,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那个小孩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
      沈印冷睨了他一眼,算作默认。
      “也对人家好一点。”千回雪说:“不然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就算是养孩子,也不是你这样养的。”千回雪自顾自说着:“或许你可以多笑笑、多关心他,然后多表达出来。”
      “难道你费尽心思找到这个人就只为了日后反目成仇或者好聚好散这个结果吗?”
      沈印抿了下唇,垂下的眼睫颤了颤。
      千回雪心疼了很久,才开口道:“小阿印,你该走出来了。”
      兴许是太过于疲惫的缘故,心神有一瞬间的松懈,又或者是夜色太深、太安静了,沈印闭了闭眼,难得露出一丝软弱来。
      他声音很低,有点茫然。
      “……师兄,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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