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陌上雪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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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地，小夜当初握着毛笔的手此刻就拿在自己的手里，肿胀的手背里一定还有没有散尽的脓血，突兀的关节、嶙峋的指骨都包裹在斑驳的皮肤下面。闭上眼，毛笔、纸砚和那些伤痕仿佛还映在自己眼前，只是不知道，这次他的手上又多了多少交错刺目的伤痕。记得小夜曾经说过，那时，根本没有笔墨，他娘就一边干活，一边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后来，进了影营，就是师傅在教他。传说中，影营训练是相当苦的，不难看出，小夜习武没少花功夫，难以想象，5岁之后，那么残酷的影营里，他是怎样抽时间写字，又是怎样在伤痛里拿起笔。
“你怎么把字写那么好的？”
“我的字，无论是比师傅，还是比我娘，都差多了。”
“你成心气我吧！”
“你拿笔应该再多用点力，你的字体本来就很秀气。”
“这都被你发现了！你娘是奴隶，怎么会写字的？”
“我也是奴隶，一样会写字啊！”
“因为你娘教你。对了，居然你们几个都会写字的。小辰，小鹰也会写字。”
“是，但是你知道就可以，别告诉别人。小鹰会写字，可能连你哥哥都不知道呢。”
“为什么？”
“反正，保密就好了。”月光下，小夜的眼睛带着笑容眨了一下，就像天上那些璀璨的星星，闪闪的。
很多事情都是，明明知道，却没办法告诉她。大家都会写字，很可能因为大家都出自读书人家，仅仅因为家中的某个成员说了几句真话，得罪了皇上，侵犯了某些人的利益，便一夜间被贬全家。同样的身份，同样的终日劳作，却始终不同于那些不识字的奴隶，读书人的思维敏锐，对痛苦的理解也远比一般麻木的奴隶来的更加深刻，能体会到更多，而这时，知识、见解、阅历、对世间的责任便统统成了自身无形的枷锁。痛苦，却无法言说。对此，母亲却说，知识同样也能开解枷锁，知识可以卸下心灵的锁，于是，有知识的人就永远不是奴隶。
自己的母亲，终日劳作却不曾叫苦，岁月的沧桑始终没有爬上她微笑的脸庞。即便是在皮鞭下，她也保持着自尊，不愿求饶，不愿多说，她对着自己，永远都是笑着的，淡淡地哀伤，凄美香艳，犹如一朵注定早凋的昙花。可有一次，小夜偷偷地从远处看她，却看到母亲独自垂泪了。多年以后，小夜才明白，当母亲离开了儿子，面对自己的时候，同样是脆弱的，只是，作为母亲，娘她不得不坚强，因为还有年幼的儿子要她保护呢。很想保护母亲，很想快快长大，可正如子欲养而亲不待，留下一个涟漪里的倩影，母亲却早已走了。
“教你读书写字的时候，你娘和师傅打你吗？”看着窗外的星星，银月丝毫没注意到小夜的表情，又兴奋地发问了。
“我娘从不打我的，师傅……嗯，也打过。”
“那肯定是你不听话。”
“哈哈，给你猜对了。”
其实，银月怎么会猜对，她才猜不对呢，那时，小夜还小，野熊下拌儿，小夜受伤了，然后又被狄将军罚，写字的时候，难免手抖，可又不想师傅知道他挨过打，于是干脆认罚。
“那你的手指怎么弄呢？”
“我忘了，这么痛苦的事情，干嘛非记着啊。”
“是拶指和竹签，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小夜无奈地瞧向银月，那么惨痛的记忆，钻心的疼痛，无法抑制，更无法躲避，可面对太子，就算疼死也不能吱声，不能服输。有些事情，一旦经历，就再不会忘记，而这，便是其一。可银月是个女孩子，她才10岁，正是天真的时节，很多事情对于她还太早，根本不该知道。
“书院有本书，叫《酷刑实录》，太子哥哥也会写书呢。”
“居然有这种变态的书，有辱斯文，有辱文墨，公主少看，当心夜里睡不着。”小夜一蹙眉，厌恶地把头扭向一边。
“才不会呢。”
“看你眼圈黑的，肯定是吓得没睡好吧。”小夜转回头无奈地一笑。
“小夜，如果我也像哥哥那样残忍，你会讨厌我吗？”
充实时，酷刑、皮鞭、烙铁，这种种的景象都躲得远远的，而只要一停下，这些有形的事物就立即幻化作空气，无孔不入地包围她、折磨着她，银月清楚，自己做了不对的事，于是良心要受到惩罚。
“怎么了？”
“我折磨那个老太监，把哥哥对你的方法全用了，还有……很多其他。我的地下室也是个刑房，东西很齐，我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很多天里，我连续打他，却给他灌参汤，就为了不让他死掉，直到今天才杀了他。”
一阵沉默，小夜不语，很多事情，他是真的不愿意银月知道的。从在奴隶营的刑房，银月死死拉住他不让他跪下的那一刻起，他就暗自发誓要保护她。除了衣食方面，皇宫其实就是个地狱，只不过装饰奢华而已。他还记得，当夏成威胁要把小烟送到妓院时，母亲哭着，任那些拳脚落下，却没像往常那样用手护住自己的头脸，而是把手紧紧捂到小烟的耳朵上，不让那些污言秽语沾染她。直到小夜把手上的绳索连同自己稚嫩的手一起伸向火炉，把绳索烤化，小狼一样扑向夏成，去咬他。事后，母亲边擦拭着小夜身上的伤口，边告诉他，保护一个女孩子，要让她的心灵不受伤害，和让她读书，让她吃饱，是一样重要的。而今，自己再没机会保护母亲了，又让银月----一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女孩子，面对那些残忍的事情，为自己出头，很明显，现在银月觉得自己做错了，良心正折磨着她，银月受到伤害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哥哥一样残忍？”银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尾音的几个字，小到几乎听不到。
“不是，是地下室那么黑，你就不害怕吗？”
听不出任何责怪，银月能感觉到，小夜的声音里，除了深深的关心，仿佛还有一丝歉疚的语调。
“不怕，小鹰陪着我呢，只是，你不怪我吗？”
“为什么怪你，你是帮我报仇。那天下午，你不止和太子吵架，还把那个太监要来了？所以才回来那么晚！”
“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你看到了？”
“那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银月一阵难过，原来，他果真是看到了。很后悔，如果自己当时能压住脾气，听他的话，暂时跟他回来，他至少也就不用一边忍受着疼痛的折磨，一边担心了。那天，他的伤，好重啊。可自己，想帮他，却又要他操心了，银月，真的好没用啊。
“公主，答应我，以后，这样的事情，要么让其他人做，要么，就把他直接杀了。如果你亲自做这样的事，那是我们的责任没尽到。你，你怎么了？”
“没事的。”
小夜脸上的严肃，是银月很少见到的，这次，银月真的可以确认了，小夜确实完全没怪她。小夜脸上的凝重，是因为他自己，却不是因为她，而整件事情，没有任何一个细节可以怪他啊。
“小夜，你，你是在怪自己吗？”
“我确实怪自己，这样的事情，本来不应该女孩子动手。”
“我也确实没动手，小鹰帮我做的。”
“即便是其他人动手，你是女孩子，这些事情，躲远点比较好。”
“我要做护国公主呢，怎么能胆子这么小？”银月故做胜利地一笑，似在鼓励自己，也似在安慰他。
“你的责任，别人代替不了，可不需要你做的，我们就不愿意你动手，明白吗？你是女孩子，你再强大，也需要别人保护的。”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我残忍吗？”
所有的刑罚，银月都用了。如果不是给老太监用了水刑，银月也根本不会猜到小夜的肺是怎么弄的，可如果不这样，就又差点被这个怪物的“花言巧语”骗了。
“折磨无辜的人，一定是残忍的。折磨罪大恶极的人，是他活该。老太监这样的人，蝼蚁般的生命，杀了他，不再让他害人，就可以了。毕竟，在太子府里，要么做坏事，要么就被折磨死，小鹰还活着，是个奇迹了。”
“那，谁是最该被折磨的？”
“嗯，比如，比如你父皇让你对着他笑的那个。”
“原来在你看来，也有活该被折磨死的人啊？”
“你觉得我对谁都好，毫无原则啊？”
“我以为呢。”银月舒心释然地笑。“其实，如果我没这么做，我根本就不知道，那天哥哥对你做的有多残忍。这些天，那个老太监不住的求饶，先是求我们把他放掉，后是求我们让他痛快的死掉。”
“别再想了，都过去了。”
“你怎么熬的？”
“想些别的，让意识离开身体，就能好些，然后就过来了。”
“你膝盖上还疼吗？”
“没事了。”
小夜一天要说多少个“没事”，“没事”都成他口头语了，可他真的没事吗？松开小夜的手，银月把手按到了小夜的膝盖上，也许是知道躲不过，出乎意料地，小夜这次竟没躲自己。只是，月光下，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小夜仿佛是把床单抓紧了，他一定是疼的，而我只是很轻地碰了他一下，可师傅说，他天天都给小夜用力揉呢，那，他要多疼啊！
小夜舒展开眉头，朦胧中，月光下，银月正注视着他，那么的紧张，眼里全是担心和害怕。她的手没用力，只是轻轻在自己的膝盖上一搭，准确的说，是捂住了它。暖流中，伤痛似开春的冰雪一样正被一点点融化，汇成小溪正在自己心里淙淙地流淌着。银月，总是试图照顾自己，而她才应该是被照顾的，她是小公主啊。也许，是腰上的伤痛牵得自己不愿起身，也许，是怕她不开心，总之，自己没有推开她。究竟什么才是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黑夜里，心灵代替了眼睛，小夜找到了答案----他竟是相当贪恋这种体贴和照顾的！在奴隶的世界里，这些关爱，远比食物来得更加匮乏。和母亲一样，他也不似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啊！明媚的阳光下，小溪沸腾了，平静的溪水渐渐开始奔涌，似在寻找着出口呢。暖流从心间涌起，想点别的吧，转移注意力，要么，就干脆装作睡着，让银月离去，否则带着体温的溪水就会从眼眶倾泻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陌上雪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