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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佳期如梦亦如你 ...

  •   满园香小别院里有给下人们住的屋子,玉银儿遭派至冯漱已身边抵债时自然也住于此处。通铺的屋子里丫鬟们常聚在一堆嬉笑私语,尤对玉银儿受少东家关照有话说,自她住来那日起便是议论过许多回。玉银儿半句不在意,也不爱问,抱膝坐在铺上浅睡至天明。

      阿缘以为她想念上一户主人,便常陪在她身侧,一陪竟也是坐着酣睡过去。她亦是时常开导玉银儿,身为丫鬟被买来卖去全凭主子高兴的,主子尚且无情义,做下人的又何须掏心以待呢。

      “可是我们少东家待你是好的,我从未见过哪家主人会操持下人的吃穿,除非——”阿缘抬眼瞧见玉银儿满脸皆木然,拉过她来凑近耳畔悄声道,“白丫头,我们少东家倾慕你。”

      玉银儿不明白,遂问道:“何为倾慕?”

      阿缘想了想,又道:“便是属意于你。我猜想,少东家许是想纳你为妾的。你呀,成天呆头呆脑不明人情世故,少东家多好的人啊,你该主动些的。”

      “何故主动?”

      阿缘叫她问得一愣,正要开口详说与她听时便见得旁的丫鬟们兴冲冲跑进来,上前拉了玉银儿的手便要拽她下榻。阿缘不知那姑娘此举何意,以为是玉银儿遭人欺负,遂急忙上前来将她护住,厉声训斥道:“快到歇寝时候了,你带白丫头出去回头得遭麽麽骂。你要游夜自己去便是了,别拉白丫头。”

      姑娘气得一跺脚,啐道:“少东家要找白开水,你拦着挡着,是想挨麽麽骂不成?!”

      一听是少东家阿缘这才急忙放了手,赔着笑脸道:“你早说么。”

      那姑娘朝她轻哼一声,拽着玉银儿出房门去了。

      月下剪出树影来,冯漱已皱眉有沉思,听得身后丫鬟说话声这才回头来看向玉银儿,挥手遣下传话的姑娘邀了玉银儿至树下,开口道来:“我前日去了浣宁山见过莫公子,提了个不知廉耻的请求,却遭莫公子一口回绝。我思来想去许久,虽然仍旧难以作罢,但也不忍拆散你与莫公子使你难过。白丫头,你想回莫公子身边么?”

      此间话玉银儿听得,稍有思忖才道:“公子尚未叫我回去。”

      “倘若莫公子叫了,你便要回?”

      早先时候其实从山宅里头来了位姑娘的。姑娘称公子有事需得让白丫头回去,她来替着继续抵债。可冯漱已不愿让白丫头走便笑言拒绝,谎称满园香里头有一要事只得白丫头去做,硬是将玉银儿强留下。此事他自有私心未对玉银儿提起过,原是想着寻个合适的日子向莫须有赎了她。

      怎料得却是以最糟糕的方式被拒绝。

      连日来他也曾为此消沉不已,想着莫须有与白丫头彼此有情,早晚要将她归还回去。可即便只有半分也好,倘若白丫头不再念想着莫公子有留下的打算,他便心满意足了。

      “公子让我回,我自然得回。”此事无需多作他想,她是仙君座前仙童岂有不遵仙命的道理。

      “即便我希望你留下,你也要回么?”

      “我听公子的。”

      冯漱已笑了笑,别开些身掩去脸上失落,道:“那在莫公子亲自接你回去前,你可愿意留下来?”

      玉银儿听得不甚明白,这厢转头瞧来盯着冯漱已双目仔细问道:“少东家希望我留下来?是因为倾慕我?”

      虽是从未掩藏过此番心思,可叫玉银儿直言道来依旧惊得他如鼓在心,愣了片刻才移眸来迎上她目光,缓缓开口问道:“你身上可带有手绢?”

      “带了一块。”

      “能否借我用用?”

      玉银儿于腰带里取出被阿缘叠好塞来的手绢递给冯漱已。冯漱已颤颤巍巍伸手拿起牵开来,抬眼看向玉银儿,缓缓上前一步,举着手绢轻轻盖于她脸上。

      趁着月色藏入云后,他屏气凝息忐忑凑近前去,小心翼翼隔着手绢用唇碰上了玉银儿的额头。

      垂下的眼眸这厢稍稍上抬了去,睫毛刮过绢布不禁起了一番酥,玉银儿未有动弹,只觉得额上的温暖不太真切,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直至冯漱已揭下手绢仍是木讷在原地寸语未昭,即不惊怒,也未羞泣。

      只是体内泛出一阵风来,似有飒飒声。

      冯漱已攥紧手绢于掌心里,对上玉银儿凝视向自己的目光,亦是未再多言其他。

      他是当真打算将白丫头留到莫须有亲自找上门来接时再放走的,可莫须有一直未有来。原是想着莫须有或许打算做个人情将白丫头给他,便也未再提起要她回去的话。然而总有事与愿违时,孙少城主至络泽城那日,他不得不亲自将白丫头送走。

      送别那日冯漱已特意包好了十来封桃酥等在后院门外,想着将桃酥给她了便就此别过甚好。可是阿缘挽着玉银儿哭哭啼啼从院里出来,满言满语皆是不舍得,甚至还向他投来埋怨不解的目光,他这才发觉,自己并不愿就此分别的。

      “我送送你。”冯漱已伸手欲要接过玉银儿手中行囊。

      玉银儿低头看了,顿了好半晌才将包袱放上去,道:“多谢。”

      阿缘挽着玉银儿不肯撒手,抽泣道:“少东家何故要送走白丫头,您明明……明明……”话至不全时,她便又掩面哭起来。

      冯漱已睇一眼玉银儿,暗自叹息道:“白丫头离家太久,该是时候回去了。日后……”他顿了顿,露出如春雨般柔和的笑又道,“只要莫公子不走,你们定是能再相见。”

      许是这时候冯漱已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旁人要拿戚家拿络泽城如何,他都会尽自己一份薄利守护这方祥和之地。

      在阿缘声声送别中,他陪着玉银儿离得脚下长街出了城门去,行至半山腰可见山宅时方才停下步子,将手中行囊交给她,道:“我便送你至此处了。改日若得空,我再前去拜访你家公子。”

      玉银儿接过行囊说不出半句话来。倒是并非她不愿,而是心下里想着除了道别之言许是该说些别的才好。可为仙数百年,在那样清清冷冷的天宫里头住着,不似玉子儿那般整日跑来窜去见了谁都能闲聊上几句,她一日到头侍奉仙君左右对着空荡的庭院发呆未必能说上半句话,也就不知眼下此情此景该如何开口才好。

      她正生踟蹰,便又听得冯漱已话里含笑道:“快回罢,我看着你走。”

      玉银儿张了张嘴,寻思不出半句合适的话来,最终也不过说了再见二字。冯漱已不愿让她瞧见自己难堪便拼命扯出笑来,许下秋时一同赏月的约定。

      只是这一别,玉银儿竟是再未见过他。

      听得将士回禀冯漱已被就地处决后,玉银儿这番才想起来还有许多银两尚未还他,这厢匆匆赶去,正巧见了士卒们在收拾残局抬了他尸首准备运往别处。

      地砖瓦上有滩血,甚多。士卒们怕沾鞋坏了底子,遂自发清理起来。玉银儿斜目瞥得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到冯漱已被人抬起的尸首旁,直勾勾看着。士卒门大都不识得她,见她从天上来以为是鬼是妖,纷纷停下动作看得一眼后,端起刀剑齐齐指来将她往城墙边上逼。

      尖刃已是戳上心窝,她依旧半步不退地盯着冯漱已,旁人大吼大叫言语几何实在听不清,唯有自体内而出的风声愈发簌簌不止,霸去天地间全部声响。

      “何为倾慕?”她仍是不明白,冯漱已对她的倾慕究竟是为何物?

      士卒们听得她轻言一语,皆有怔愣。片刻后才有人小声回道:“想与其日里同桌而食夜里同榻而眠的便是倾慕。”

      仙家里头不曾有谁起过此念,仙君不曾,玉子儿也不曾,她便仍旧不明白何故要如此。士卒里头有人笑话她姑娘家不知羞,她应声承认确实是不知道的。凡间诸多事她皆是不知,不知何为倾慕,不知何为羞,不知体内怎会起风声。

      若冯少东家还活着,许是能问问他的。

      该早些问问他的。

      玉银儿取下腰间荷包拿出几块碎银子递上前,道:“我还欠着冯少东家银子,想还给他。”

      “他人已经死了,你还也无用,不如多给他点些香。”

      她心里应了,垂下手,碎银子落了一地。

      有人认出她是莫神医家中丫鬟,上前来拾起碎银放回她掌心,道:“即便莫神医能救冯少东家我们也不能让你带他走。明日一早会将冯少东家送回去,今夜暂且让他停尸城墙下。姑娘要是只看看倒无妨。”

      士卒们迟疑着放下手中兵器为玉银儿让开条路来。抬着冯漱已尸首的人未等她,继续往前下了城楼。她顿在原地目送他们没去身影,遭人轻轻推了推。

      “明日还给冯府你就再见不到了,去罢。”

      玉银儿转头看向推自己的士卒,这才终于有了动身的意思,跟着下了城墙,行至尸首前垂首看着。士卒们忙碌,找来草席为冯漱已盖上,又紧天黑玉银儿看不清,遂特意为她点燃旁边火把照得一丝光。

      她便于摇曳火光之中站了整整一夜,听得柴声噼啪作响,面无表情盯住草席之下露出的手不放。

      天将见白时,朝风吹起柴尽后零星的火点飘入空中。如落幕的星辰般,火点飞入露雾里便没了。

      她终于上得前去蹲下身,伸手揭开草席露出冯漱已发青的脸,看了半晌,拉起他的手来将碎银放上掌心用力握了握。

      “还给你。”她尚未松开寻思了片刻,实在不知还能多说些什么才好,便放下冯漱已的手站起身,离了这地方。

      该对冯少东家说些甚么才好?玉子儿会知道么?仙君会知道么?倘若问问他们,是否便能明白该如何将所知所感化作言语,诉与他人听?

      “仙君,小龙子死了。”冯少东家也死了。

      净玉玦听得她此话吐了一地,玉子儿一面哭一面抓住自己衣袖替净玉玦擦嘴。玉银儿不知仙君何故如此,即便醉酒至不省人事他也从未如此过。

      “仙君,凡人的生死究竟是甚么?”

      净玉玦未答她,推开玉子儿踉跄站起来,抹了把嘴道:“带我去见他。”

      玉子儿抹了两把泪,领着净玉玦刚从院中出来上了灵堂去,戚亭常便咬牙哭着跑来拽住净玉玦衣裳,喊道:“师父既然是神仙,定是能救活大哥的。请师父救救大哥!”

      戚亭文也跑来,跪在净玉玦跟前磕了三个头:“请师父救救大哥!”

      堂上众人悲悲泣泣,就连城主夫人也向着净玉玦跪下了,哀声道:“仙君请救救吾儿亭涵,我愿以命相抵。”

      净玉玦皆是未有应,推开戚亭常走到棺材旁朝里瞧着,伸手摸向戚亭涵天灵盖,似有哽咽道:“我不能救他。”

      戚亭常一听,立即追来缠着他不放咄咄逼问:“为何不能救,师父不是已救过冯家阿全么?!您是神仙,岂有不能救的时候!”

      正因为救过阿全,他才不能再救戚亭涵。净玉玦任凭他拽他摇皆不反对,只是捻起残留在戚亭涵身上的一缕煞气,收回手问道:“是谁下的手?”

      “师父!救救大哥……”戚亭常抱住净玉玦将怜埋入他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大哥昨日还好好的!”

      戚亭文亦是扑来,哭道:“是冯漱已。亏得大哥待他情同手足如,没想到他竟会要了大哥的命。”

      “冯少东家呢?”

      戚城主无神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去抱紧夫人道:“已被我下令于城门上处死。”

      净玉玦听得,抬眼看向立于堂下的玉银儿。玉银儿也是直目瞧来,脸上平静无波澜。

      仙君,凡人的生死究竟是甚么?

      所谓凡人的生死,便是你熟识的此人于世上消失殆矣,即便他投胎转世再与你相遇相知,也早已不是原先那个人了。

      人有魂魄,亦有神识。魂魄随人而改,神识随人而亡。

      净玉玦攥紧拳头捏散手中煞气,道:“亭涵的魂魄已入黄泉,让他早些入土为安罢。”

      灵堂中人呜咽啼泣,唯有戚亭常不依不饶拽着净玉玦衣袖央求他将戚亭涵复生。净玉玦默言咬牙不答应。并非他不愿,而是他不能。强行从地府抢来魂魄还阳之人,只得化作孤魂野鬼再也不入轮回,就像阿全。

      “你既然是下凡来守护戚公子的神仙,他受难之时你又去了何处?!”灵堂外传来女子气急的声音。便见得孙小姐挣脱士卒的拉扯大步进来行至净玉玦面前质问道,“你以为叫个小仙童来便能保他平安无事了么?!你为何不在他身边?!”

      净玉玦瞧着眼前素未蒙面的女子有些许发怔,末了呢喃出一个名字来:“澄华。”

      话音刚落下,他便神识有恍惚,只听得玉子儿大叫着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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