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昭雪》怪怪

28、第二十八章

　　沈绛雪来到端王府后院内，她听见屋中琴声悠悠，但立在门口，又有些不知所措。踌躇片刻后还是推门而入。此时已入了夏，日头逐渐毒辣，屋内特意放了冰鉴解暑。王府的冰例都是有数的。可见她二哥哥还算有心，看在以往的情分上，没有薄待了顾姐姐。

　　顾德音仿佛早已知道她会前来，茶桌上已经煮好两杯茶。她将茶倒入盏中：“许久未煮过茶，手艺生疏不少，也不知这茶符不符合你的口味。”

　　沈绛雪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味道偏清苦。她淡言：“把事情全都推到我身上吧，你会安然无恙，宋识在这世上也会有你一个亲人了。”

　　顾德音又为她添上了一杯茶，面色平静：“我想我应该是恨你的，但又恨不起来。我不知是应该埋怨那高高在上的陛下，还是我们女眷这可悲的命运。

　　获罪的男丁们至少还能在掖幽庭活下来，而我们女子却被放入教坊司受到折磨。

　　不知有多少像我这样获罪的女眷，一夜之间从荣华富贵的梦中猝然惊醒，沦落成以色示人的娼妓。

　　若不是你和太子，我应不会苟延残喘在这世上。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上好的玉盏被打碎，仿佛是敲碎了顾德音身上的骨头一般。顾德音素来清冷自持的人变得歇息底里，她神色癫狂，起身仰天冷笑。

　　“我也曾怨恨自己为何要投身于这官宦人家，也恨我的祖父不知道为何不愿意支持当时的陛下。

　　那些人说我们活该，享受了那么多的荣华富贵，也该有如此下场。可是谁问过我们，这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吗？

　　我曾经想过能够洞房花烛嫁给良人，白头偕老一生，然而这一切都成了空。

　　当你一级一级为我脱罪时，我只感觉我身上的枷锁越来越重，从来没有轻松过，对于死亡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解脱。

　　沈绛雪明白她的痛苦，轻喃道：“我能帮你活下来。”

　　“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礼记说天下大同，可真的大同了吗？你即使办了女学她们可能封侯拜相，参加科举？女子若想要在男人中显露才能，就必须要费上百般功夫。你是外面人人都追捧的白石棋手，可为何不敢告知真名，不就是因为你女子的身份。世人认为女子就不能舞文弄墨，要贤良淑德，温文尔雅，可是凭什么我们要听他们男人定下的规矩。那些不过是他们用来约束我们的。”

　　沈绛雪以为顾德音疯了，在说胡话，可她又猛然惊醒。原来顾德音才是最清醒的。

　　在男人眼中，女子不过是他们生儿育女，繁衍子嗣的工具。他们用教条将自己从小就教化。

　　“男人总说女子是娇弱，可为什么皇后娘娘也能上战场杀敌，你的好友凤虎也未必见得比男子差。你女学里的可怜女子，有多少是被丈夫父亲抛弃，不得不沦落街头。多少男人自命不凡，以为女人只要离开他们就活不成了。可当你给她们安身立命的本事后，如今再瞧瞧，哪个过得不好。”

　　沈绛雪垂眸，一束暖阳浇在她的身上。

　　“我曾想若我是男子就好，说不定就能为祖父翻案。可是后来又想，我身为女子又凭什么不能翻案。绛雪，我们不必男人差，未必做不出一番事业。”

　　顾德音拉着她的手，仰头看向她，眼神是从未见过的那般明亮。

　　沈绛雪莫名惊慌，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回避对方的眼神道：：“顾姐姐，罪责我会替你承担，我先告辞了。”

　　延福宫内，庆安帝正在召见陆寒柏谈事，张总管通报，郡主求见。

　　陆寒柏的脸上划过一丝嫌恶，折腰说：“那微臣先行告退。”

　　“去吧。”

　　他刚出宫门就遇见朝阳郡主，正想侧身离开。

　　对方却喊道:“陆大人留步。”

　　陆寒柏一怔，不懂她又想搞什么名堂。

　　“舅父，朝阳有事要禀明。”

　　她掀起罗裙便坦然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你这是在做什么？地上凉快起来。”

　　张总管作势要扶起郡主，沈绛雪抬眸，语气坚定：“是我杀了赵家三郎，他那日在画舫之上欲非礼于我，因此我用银簪杀了他。还请圣上明察”

　　庆安帝神色阴郁，一只手负在身后，乌目沉沉看着地上的人：“你……”

　　陆寒柏被郡主搞得一头雾水，神情困惑。她这是在做什么？自投罗网。可那日她分明就不在画舫之上，这是想为顾德音脱罪。堂堂郡主竟为一个烟花女子拦下罪责，莫不知被抓到什么把柄。

　　庆安帝面色愠怒，他精心下的一副好棋竟然就这么被打乱。但很快就将心中的怒火压下去，手指摩擦着玉扳指道：“赵家三郎酒后失足跌落，才导致身亡，实在可惜，送与忠肃伯一盒南海珍珠以表告慰。”

　　陆寒柏知道圣上这是摆明要将此事了结。虽然心有不甘，但皇命难违，只能称是，随后拂袖离去。

　　而沈绛雪依旧跪在地上，庆安帝背对着她，神色复杂：“你知道了？”

　　“猜到了所有，顾德音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请舅父放过她吧。”

　　“我之前哪里没有放过她，当初太子以命相逼，求我让给她留一条生路，我留了。是她顾德音自己撕毁了自己的路。我欣赏她的聪慧和勇毅，不然也不会早早就让她同太子定下婚约。可就是太过刚愎自用。她真对应了慧极必伤这四个字。”

　　“可她若是寻常女子那样，您当初未必会选择她当太子妃？”

　　“渊儿仁爱慈悲，若以后登基定是明君，可就是太过仁善，耳根子也软。不向烨儿那般杀伐果断。君王这条路上就是踏着累累尸骨上来的，手中不可能不沾上血。”

　　所以他当时看上顾德音，此女的胆识异于常人，心中也有傲气。即使再贤能的臣子，也不见得会是是听从皇命，而只有夫妻才是一体，能相互扶持走下去，就像他同皇后那样。

　　“但是她已经失去母家的势力，如今只是一颗无用的棋子，何必再让她赴死。”

　　“哼，”庆安帝眸色深沉，嗤笑道，“谁让她祖父冥顽不灵，竟然想背弃我投靠安王。”

　　这是庆安帝最气恼的一点，自己孙女明明马上就会成为一国之母，他却宁死也要遵循礼法，真是愚昧不堪。

　　皇帝手上必须要有实权，否则就会被臣子们所控制要挟，他利用郑国公的势力才拿到今日的皇位。若不把安王这个心腹大患除掉，他死后恐怕也难眠。安王坐拥十万大军雄踞蜀地，说不准何时就回头咬上他一口。

　　“你为何还要帮她？是她自己愚蠢，还想凭借一己之力，犯上作乱。”

　　简直跟她那个祖父一模一样。

　　“我幼时她帮过我不少次，请您开恩。”

　　沈绛雪低头叩拜。

　　庆安帝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满是无奈：““雪儿，你自幼在我膝下长大，你应该知道为了皇位，舅父付出了什么。当初安王权势滔天，我不得不隐忍他的凌辱。你也受到他那混蛋孩儿的不少折磨。当年宫变，若差一步，我们今日不过是阳间的鬼魂野鬼罢了。你是宗室女，身上流着皇家的血液，最应该拥护的应该先是皇权，不能只凭借感情用事。”

　　沈绛雪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低声回应：“那舅父难道就没有感情用事过吗？”

　　庆安帝侧身望向她，眉头紧锁：“从未，你这三月就待在宫里好生陪着皇后吧，也让太医好好为你调理身体。”

　　“是。”

　　沈绛雪知道这是舅父对于自己的惩处，俯身谢恩、

　　五月鸣蜩，再加上暑热，总是睡不好午觉。好在下了一场痛快的急雨，凉爽了不少。

　　沈绛雪在书房提笔练字，皇后娘娘正好前来看望。大虞女子喜爱高髻，皇后发间金钗钿合，金凤在衣袖间流转。华蔷她知道绛雪在宫中憋得太久，看她练字，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她依旧是冷着那张英气艳丽的面容，淡声开口：“许久没有教过你练字，今日正好有空教导。”

　　沈绛雪还没有回过神来，华蔷握已经握住她的手。因为之前上过战场，摸过刀枪，即使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手上依旧有薄薄的一层茧子。皇后惯爱用一种冷香，沈绛雪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这香味，须臾间，四个字就跃然纸上。

　　君临天下

　　沈绛雪心一沉，后背直发冷：“舅母这是何意？”

　　“你说呢？”华蔷在她耳畔低语，“雪儿那天跟顾德音说的话我都知道，这几日你是不是也想明白了什么。”

　　难怪？

　　难怪顾姐姐突然恍若两人，原来是舅母在背后指点的她。

　　“你身上也有皇室的血脉，为何不能登上那皇位？渊儿仁善，烨儿暴戾，或许你可以呢。”

　　华蔷眼神愈加兴奋，她没有女儿，绛雪是她自幼精心教养。虽然身体羸弱，但论聪慧未必不如太子和端王。

　　“您这是谋反。”

　　“那又如何，我又不是没有谋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