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继锋正传》白鹄林

23、辍学就业

　　她的计划终于要开始实施了。

　　为稳妥起见，她想看看还会有什么其它事情发生，然后再将自己伟大的决定告知父母。她想先在县城转转，找找工作。
　　虽是县府所在，却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像样的企业。百货大楼、电影院就算是好去处了，可娉娉徒有长相，别无人脉，况年龄尚小，根本没可能进去上班；至于学校、邮局、医院、银行，哪有她这种没学历的草民的份儿；政府机关，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她骑着那辆已经有些破损的自行车在县城各处转悠了好几天，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可工作仍是盲无头绪。事实证明，她把找工作的事想得太简单了。经常会有热心人问她：“年纪这么小，为什么不上学？”她经常回答：“我年纪不小了，我都长这么高了。”
　　论身高，她确实是遗传了父亲的强大基因，年方不足十五周岁，就已经一米六三了。她比很多成年女性甚至是男性还要高。她也以自己的身高为傲，当面对比自己矮的人时，她心里会浮出一种优越感。什么叫高人一等？什么叫压人一头？就是这种感觉。个子高的感觉真好，你尽可以俯视他人，甚至是藐视他人，有时她甚至希望能长到像父亲那么高，届时那种感觉应该会更好。
　　但傲人的身高和长相，并没有在她找工作时起到什么作用。她的这些优势只是受到了一些男性接待人的另眼相看以及招来一些女性的嫉妒眼神。她虽然年龄不大，也没什么社会经验，但她从小被诸多男生追求，被不少女同学白眼儿，这方面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她对别人的言语、眼神还是相当敏感的。他们的语气、动作中所蕴含意思，她还是能明白个十之八九的。
　　那些好去处进不去，就只有退而求其次，找个厂子老老实实干活了。最后，她找到了很多人提过的京鹿毛织厂。村里有人也在这里干活儿。经同村人介绍，她见到了老板。老板个子不高，戴个眼镜，看上去挺斯文，边盘问，边相面，最后勉强同意接收她了，让她下个月一号来上班，具体情况找车间的田主任接洽。之所以勉强，主要原因还是年龄太小，不过，不了解底细的人，看她人高马大的样子，也不容易猜出她的真实年龄，虚报个三、五岁都有人信。
　　她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总算老天有眼，不负苦心人，让她得偿所愿，没被再次拒之门外，找到了一份似乎还算稳定的工作。
　　田主任这周上的是夜班，但今天正好有事走得晚。她三十多岁，长得眉端眼正，是厂里的老员工，据她说在这儿干了有七八年了。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厂子的情况，然后给娉娉安排了具体工作，说明了工作要求和一些注意事项。
　　厂子有四个车间：洗毛车间、毛纺车间、织造车间和染整车间。她们所在的是织造车间，厂房设备有些老旧，工人有一百多。在这个小县城里，这厂子的规模算不错的了。据说之前是个集体企业，改制后变成了私企。这儿的工资虽然不高，但至少每月能实实在在拿到钱，比靠天吃饭、年终结算、旱涝不保收的务农强多了，不然哪会有人来干呢？
　　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这里弊端可不少：不自由，可不像种地，时间随意，自由安排，这里可是按点上下班，专门有人记考勤，迟到、早退、请假都是要扣钱的；还有就是车间粉尘问题、噪音问题，粉尘可以通过戴口罩解决，虽然捂得不舒服，但终归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可噪音问题却没什么有效的应对之策。
　　每天工作12小时，两班倒，一周白班，一周夜班轮着上，一个月只休息一天。以前是整月无休的，这是去年夏天好多人一起去跟老板提要求才争取到的福利。
　　她顺口提到了“八小时工作制”，田主任说：“这个在这里无效，老板一人说了算，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就走人，有的是人来接替你。”一句话把娉娉怼得不敢再多言，她怕再多嘴会失去这个工作机会。
　　后天就开学了，她仍找不到合适时机启齿。她想推到开学之后再说，届时她可以假装去上学，而实则去上班，上一段时间看看情况，然后再告诉他们。可转念一想，这样也不行，因为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那么晚回家，父母必有疑问，到时如何解释，瞒得了一日，瞒不了一周。哎……还是坦白了吧。
　　她左思右想，再三斟酌，打好了腹稿。吃下午饭时，她屡次鼓起勇气却屡次难以启齿。满肚子的话顶得她难以正常下咽。饭吃了一半，她实在是憋不住了，一咬牙，脱口而出：“爸爸，妈妈，我决定退学了。”她不想说“不想上学了”这样的话，因为她已经决定了。她不是要跟他们商量，而是要告诉他们一个决定。
　　“啊？！……”妈妈愣在当场，目瞪口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分明听得清清楚楚，女儿说话的时候字正腔圆，一板一眼。
　　其时，爸爸正在吃葱油饼，饼有点儿烫，他一边咬饼一边咝咝地吸气，呋呋地哈气。听到娉娉的话，爸爸停止了嘴上的动作，抬头直楞楞地看着娉娉，嘴里还叼着一块咬下来的饼。
　　“不念了……为什么？”妈妈缓过神，满脸的迷惑和惊讶。
　　妹妹歪着头，傻傻地盯着她，嘴巴仍在咀嚼，只是动作慢了。她也十二岁了，却仍是稚气未脱，对大人的事，她还搞不明白，也不想关心。
　　“就是不想念了。”她其实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可看到妈妈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就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了，不想给妈妈造成更大的伤害。
　　“总得有个原因吧。”爸爸咽下了嘴里嚼碎的饼，把未吃完的饼放到自己碗里，停止了吃饭。爸爸对很多事情都很麻木，不爱管事，不爱说话，更多的是做事，所以，能让他插嘴的事，多半都是大事。
　　在她眼里，爸爸是个好男人，好丈夫，好父亲。她很尊重爸爸，对别人的话，她可以置之不理，但是对爸爸的话，她向来是有问必答。
　　“妹妹也要上初中了，家里的压力太大了，我想找份工作分担点儿压力。”她说的是真心话，却只是一部分原因，她没法将另一个原因说出口。她有些内疚，脸上泛了红。
　　“没事儿，你不要考虑这些……学费，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大不了我抽空出去打打工。”爸爸轻描淡写地说道。
　　“就是！你学习这么好，上学终究是个出路。不上学，将来怎么办？像我们一样吗……”妈妈的话被妹妹打断了。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婷婷乌黑的小眼珠直直地盯着姐姐，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
　　“没怎么，吃你的饭吧，不关你的事。”娉娉感觉自己的心思被妹妹看穿了，不由的面红耳热，十分尴尬。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不是说我上初中的事了吗？”婷婷年纪不大，小嘴可从不饶人，“难道我上初中，你就上不成了吗？”
　　“这事，你得好好想想，不能这么草率。”爸爸虽然不像有些家长那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还是希望女儿多学点文化。
　　“就是呀，你不上学，实在是可惜了。就算供不起你们俩一起上，也不能不让你上……”妈妈看到了婷婷的眼神，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婷婷也长大了，有心思了，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
　　“爸爸，妈妈，我已经想好了，真的不上了。”娉娉斩钉截铁地说道，她想尽快结束对话。反正已经决定了，她是绝对不会改主意了，谁说也没用。继续谈下去，徒添伤感罢了。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瞿纬病怏怏的容颜，他需要她，她没法置之不管。
　　“唉，这孩子……”妈妈了解她的脾气，知道已经回天无力了，多说无用。
　　爸爸低下头，看着面前的饭碗，沉默着……
　　妹妹仍在吃，好奇可阻止不了她吃饭，尤其有肉的饭。
　　“爸爸，妈妈，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回屋了。”她看了看深思的爸爸，又看了看发呆的妈妈，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开学这天，她真的没去上学，而是去上班了。这两天，父母没再找她谈心。她看得出，他们并不开心，但她也无能为力，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干啥干啥。她在日记中写道：“我知道这是一次我一生中划时代的决定。也许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但我已经做好了为这次决定买单的准备。为了他，我必须这样做，没得选择，我也心甘情愿！”
　　她在路上看到了一些并非熟人的熟悉的身影，以前，她也像他们一样，骑着自行车奔向学校，如今，她要奔向另外一个地方，那里不是教书育人之所，而是埋头苦干之地。她将在那里开创自己新的人生，为他而拼搏。
　　阳光很刺眼，前所未有的炫目，似乎在为她照亮一条通往人生新起点的道路。她很感谢在如此严寒的冬日能有如此和煦的暖阳相伴，她也感谢父母没有强逼她继续上学，她更感谢上天让她遇到了他。为了他，苦一点，累一点，不算什么。
　　进大门的时候，看门的大爷特意走出传达室，对她验明正身。虽然话不多，但那一双鹰鸷般的眼睛在她的全身上下来回扫描了多遍，不知是要探测她身上有无危险□□品，还是要确定她来此有无别的用心。直到她都有些毛骨悚然了，他才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挥挥手，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说：“走吧！”——那是放行的口令，是权力的象征。
　　上次来的时候，他不是见过我吗？何必非要这样！
　　她来得有点儿早，晚班的工人还未下班，早班的工人大多还没到。她站在车间门口向里张望着，噪音很烦人，没人在意她。她犹疑着小步走了进去，远远地观看那些机器运作。
　　工人们陆续到来，而田主任却姗姗来迟。八点五十，她跟负责夜班的刘副主任进行了简单的工作交接，便去更衣间换工作服。她招呼娉娉跟她走。
　　工作服原本是天蓝色的，但已经被洗掉色了，天蓝色褪变成了灰白色。分给她的这套当然也不是新的，是之前的工人穿过的。她从小就很讲卫生，别人穿过的衣服，她是不穿的，但此时此地，她有权利拒绝接受这套别人穿过的衣服吗？显然没有。
　　她接过衣服，有点反胃。她端详着工作服，想闻闻衣服上有没有怪味儿，可是，主任就在旁边换衣服，如果她做出这个动作，不定会招致什么不好的后果呢。她咬咬牙，硬着头皮，模仿着别人，开始换衣服。
　　衣服穿上身，她闻到了那股并非她身体散发出来的异味，幸好味儿并不太重，她还可以勉强耐受。
　　田主任把她引荐给了车间的同事，并强调了一句“她刚来，大家要多帮助她！”然后给她讲了工作流程和注意事项，其中有一些，上次讲过了，她一一记在心里。
　　其实，这工作并不复杂难做，只是枯燥乏味罢了。每天有固定的工作量，完成任务就能拿到全天的工资，完不成任务就要扣钱，超额部分另算奖金。
　　她很心灵，很快就掌握了基本操作和一些技巧。到第三天，她已经非常熟练了。田主任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厂子里给上白班和夜班的工人各提供两顿饭，但并非免费。主食一般是一份米饭或两个馒头，菜一般是大烩菜，食材主要是土豆、豆腐、白菜、豆芽、粉条等，当然也会点缀几片猪肉。一份主食加一份菜只要五毛钱，两顿饭也就一块钱，倒算实惠。这样的饭菜不要期望太高，能下咽能填饱肚子就行了。
　　三天下来，娉娉算是真正体会到了工作的辛苦。除了吃饭时间，其它时间基本都是站着的，晚上回家的时候，连车都蹬不动了，到家啥也不想干，累就一个字，只想倒头睡觉；还有就是噪音问题，回家后耳朵还在嗡嗡响，甚至于夜里做梦都能梦到机器的响声；整天得戴着口罩，憋得难受，都快捂出痱子来了。
　　头天晚上下班到家时，一开大门，妈妈就赶紧迎了出来，急切地询问一番，她不想说话，随便应付了几句。爸爸和妹妹都已经睡了。妈妈赶紧从锅里端出了给她留的饭菜。饭菜还热乎着呢，可她一口都不想吃，只想赶紧上炕睡觉。她坚持着快速简单地洗漱完，看到妈妈在抹眼泪，满脸心疼又无奈的表情。
　　妈妈不时发出一声强烈压抑着的唉叹。她没有勇气也没脸正眼看妈妈，默默地回到炕上，往软乎乎的褥子上一躺，感觉身体像散了架一般。如果此时有人想对她做些什么，她绝对毫无招架之力。她想写日记，可她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她想思考，可脑子像生了锈一般，根本无法运转……很快，她就毫无反抗地被梦婆婆拖走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身旁的妹妹已不知去向。她翻了个身，抬头一看，居然八点多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没有忘记上班的事，更没有忘记上班的时间，那些机器的鸣声还在耳朵里回响。
　　吃饭的时候，同事们总会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聊天，她从聊天中知道了一些绯闻密事。
　　严老板在外边包二奶，他老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近好像又换了一个更年轻的。初听到“二奶”一词，她还有些迷惑不解，但没好意思问，听得多了，才逐渐明白了她们口中所说的“二奶”是啥意思了。
　　甲：“我要是她老婆，不把他阉了才怪，顺带把那骚娘们儿一块宰了。”
　　乙：“至于嘛，现在哪个有钱的男人不花心，只要他不把女人带回家来，不危及你的地位，管他干啥！”
　　丙：“就是，有吃有喝有钱花就行了。有的女人就很明智，男人在外边找女人，女人也到外边找男人。”
　　乙：“你说的是找鸭子吧？”
　　甲：“得了吧，就是你们这种女人把男人惯坏了，换作老娘，都给他剁成肉泥。”
　　丙：“做人要学会变通，你把他杀了，对你有何好处？跟他一块儿下地狱？值吗？”
　　乙：“就是！”
　　甲：“值不值的先放一边，先出这口恶气。要是我们家那口子敢整个二奶，我要不把他弄废了，我的名字倒着写。”
　　乙：“你家那口子有那本事，你还用得着来这儿受罪？”
　　甲：“靠！”眼珠子都红了，想要抡拳头了。
　　乙自觉有些失言，知道甲的脾气，赶紧闭了嘴。
　　丙赶紧劝道：“别，别，别因为人家屁股上的事儿，咱闹不和，赶紧吃饭，要上工了。”
　　甲并不想听劝，眼珠子瞪得溜圆，直盯着已经害怕了的乙。
　　田主任走过来，大家都不敢再放半个屁，各自低头吃饭，耳听得一片唏哩呼噜的声音。
　　走到车间门口时，娉娉看到丙把乙拉到一边，比划着说话，因为机器声音的干扰，她听不太清，隐约只听到“道歉”两个字，乙则连连点头。
　　她想起面试时老板看她的眼神，当时就觉得怪怪的，想不到他居然是那种人。她有点儿掉进狼窝里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