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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阎罗天子 ...

  •   “待得我们太爷哪时坐到大堂之上,公案以后,成了那凛凛威风金断觿决的阎罗天子,而非是这般气息奄奄命若悬丝的病弱牢囚时,我王韶即束手俯首,只凭着太爷发落,可好?”
      沈淙默然思忖半时,启口道,“观文兄说的俱是道理,只我还得回去狱中,振缨还在那里——”。
      王韶顿时愕然失语,沈淙又道,“只有二事,还请观文兄务得帮我。”王韶凑近听了,鄂然发怔少刻,随即向那些妇人中间随意望却一眼,点头称道,“我记下了”。
      沈淙费力一笑道,“多谢观文兄”又道,“这封住的大穴,还请与我解了罢?”。
      哪知王韶只道,“我岂有这等诡秘本事,你这躯肢本就因那悬吊寒冻僵痹得不能动作,非是因我针灸封按缘故,太爷再行试试,若还是不能,就还得再缓缓。”。
      “……”沈淙因这刻意欺蒙缄声许多时刻,才问,“那哑门穴又是?”。
      岂料王韶却道,“人言,‘儒者,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看来太爷今后想得有所作为,只能是为良相一途了。”又解释道,“那哑门所在,本治舌强不语,并非致人喑哑不言——”。
      沈淙闻言漼然目中闪过一抹从无有过的怨讟之色,吃力艰难地挣起半边身子向其低声喝道,“你这当真是死绞罪过!”却为王韶伸出掌去,并加以臂肘使劲按了回去,其目虽是看着凄容哀声的妇女小儿方向,口中却与他低低地道,“我知道!”。
      “只这是值得的!”又再回看向沈淙因以切齿悲怆声色言道,“也希望,太爷同样这样以为。”。
      “只若能将那刘滔绳之以法,太爷将来就是将王韶零割碎剐、挫骨扬灰了也并无关系——”
      沈淙继而怆然跌回炕上,闭目悲声低叹道,“你终是不懂得——”。
      半时过去,方复低声问道,“今日可是二十六日?”。
      王韶却一摇头答言,“二十七”。
      沈淙倒未想到他竟是昏厥了一夜方始清醒,口中将这日期低喃重复得一句,又想着,如此算来,明日申戌就当来这祥符县所赴任了,因即缓缓睁张开酸涩疼痛的眼睛,轻缓声色道,“我晚上即得回到那狱房去,不知观文兄可能与我一些口食药物,我好揣在身上与我的长随振缨带去。”。
      心中将有这句‘却也不知振缨现时如何样了?’的念怀,就是闻说他言语的观文兄,几乎立刻否决了他,“断乎不可!”倒也是他此时头脑混沌昏乱,竟在先前就将申戌来日与人讲说了——自然便就是他不说,这也非是什么隐秘之事。
      而后又只与他道,他如此境况,若在那狱中度过一夜,唯就与他收尸的份了。因是不论他如何说劝,都不愿他再度回去狱房,又见他心中实在忧虑振缨安危,即纵眉忖了一忖,道,“我去想法将他与太爷带出来就是。”。
      沈淙虽不知王韶有何方法,却总是抱得一点寄望,“若使真能得如此,那自是最好不过,沈淙必将感激不甚。”。
      “如此,我就先去了。”
      王韶见他应声颔首,因即将那针灸包纳在袖中,并将脉枕收入医药箱匣,因身负起医箱,再切切告嘱他一句‘闭目安生歇养,切勿多生事故。’的言语,就即举步走到门前去,抬手敲叩了三两下,待自吏人将门打开,问起他之情势状况,即回头望他一眼,转即回首道,“最早也得是明日了,今日并无可能再醒。”在那吏人啧有烦言的埋怨声气之中,就即径自离去了。
      王韶走后,那门又复关上,房内一时又再晦暗起来,只就南边风窗窗格间透渗进来的一点半明灰白光芒之中,飘扬着数不尽的灰尘粉末,他僵痹的身躯,滞钝的思想,都为困在这其间,不得已地和光同尘,心中只是无限的悲凉惆怅——
      当此之际,却又一道明并日月的明媚华光,骤然出现他身边,破开眼前这怅惘,直直地注入他胸臆,温暖得让他几乎再度落泪。他微微张开口,去呼唤那个能使他,能得短暂地压制住那此时几乎将他淹没的痛疚与悲哀的名字,‘阿妩’,胸口上再度传来她掌心轻柔暖和的力度温度,通过那层薄薄衣裳渗透了进去。
      她说。
      她都知道,王韶不懂得的,她懂得,可——
      他知道,随即在想应是灰败惨淡的面上稍稍聚拢起一点淡薄的笑意来,将心上翻涌情绪极力压了几压,才能出声问道,“阿妩你怎会到此处?瑞郎又怎会忽然不见?”。
      他们因是如何都无法寻访打听见,已然身死的黎耿然夫妇身下那婴儿族中任何亲属,而因此落成了孤儿的瑞郎——黎祐,就只能临时养在州桥沈宅,阿妩虽是从慈幼局请得了一位乳嬷来,却也并不能时时过来喂养,挤放存储冰冻温热之事,毕竟非是长久之计。
      何论依因瑞郎那并不能贸然曝露的身份,以及国朝立嗣收养必得经官除附,二项原由使然,他们经待细心谨慎思忖考量以后,就只得将瑞郎送去了京府慈幼局。想着在那里,瑞郎也能得更加周到细心顾料,并合力向慈幼局捐输了一千两钱银,以为瑞郎养身之使钱资费,却不想竟就这般无端消失了?
      沈淙也是经待谢妩概略言说,才知她也并不知其中究竟,只在冬至于京中各处发散完御寒物事后,照例去往慈幼局看望瑞郎时,那里的乳嬷竟抱来另一婴童与她,只说这就是‘瑞郎’。
      她总还不至连且瑞郎都不识得,却也并未声张言语,只心中暗自忖思着,迨至那乳嬷不注意之时,趁机拨开那婴童身上襁褓看时,见其肚脐口半寸之处,并无那块本应存在的,指腹大小紫青颜色胎斑,便就可以断定这婴童非是瑞郎。又再向下,往足踝看去时,也并无那根‘瑞’字柏子玛瑙石的朱索。心中因就自猜想着,将瑞郎带走之人,兴许还不知道这朱索存在,可却也就无法通过这朱索去追索瑞郎踪影。
      谢妩即在用来时买的泥孩儿逗弄着怀里那婴童,口中状似无意地问抱来这婴童那乳嬷,先前那乳嬷却不知去了何处?那乳嬷听她这般问话时,眼神有些闪烁,直说是那乳嬷因是家中有事,此后不在此处做事了云云。她听之也就只是一笑,只作是信了,又再旁敲侧击地问了些与此有关无关的话,心中大概有了了解,就即放下那婴童,再随口托付了几句,就自回去了。
      那之后一连几日,她又再去看望瑞郎时,乳嬷与她抱来的还是先日那婴童,她就借散闷透气之由,抱那婴童在慈幼局四处闲步转悠,身后却有一个乳嬷一直跟随着。她所见所到之处,也都有所限制。正当她依因几日都是聊无所得,心中正自思想着放弃之时,却不意在东边一处院落门首,看到其里一绳带襻膊浣衣晾衫的妇人手上,竟就赫然带着那根朱索——
      可当她就要进去追索之际,却为身后那乳嬷借故拦住去路,直说是那处腌脏污秽场合并不适合谢娘子来往,说着就即用身子将她隔档了开来,口气近乎强硬地将她带引了回来。
      她也知即便再待下去,也再不会有何进展,也就放下那婴童离了慈幼局。
      当日回到谢府之时,适逢谭抒上门来寻她,言是欲与她去踏雪寻梅,她也就将此事原样说与了阿抒。阿抒听说以后,就要她即时画具说明了那妇人相貌,并同那朱索式样,而又自收了画作,言是次日再与她同去慈幼局。
      待得次日谭抒又来寻她,她戴好幕离正欲与阿抒出去之时,其人原本负着的手却是忽而伸至她跟前笑着道,“你说的朱索,可就是此物?”。
      谢妩自是万分惊讶诧异,一边伸手去拿,一边问是如何得来的?阿抒却是举抬起手臂,让她全然无法碰触到,虽然只是差却那么一点,却还是无法够触到,正欲出口相问时,就闻阿抒道,“你先不要问我如何得的,只却要应我一件事情,我才能将此给与你。”。
      她就即问阿抒道,“却是何事?”她心里真是有些害怕阿抒又说从前那玩笑话语,却好在并不是,只是一句,“别无其它事情,还是踏雪寻梅,本是昨日之事,却为此事所误,此事有得结局之时,必得抽闲完却此愿。”。
      她并不觉得这事有何为难之处,自然是一口答应,阿抒才将那朱索与她,又说是,她不止追索得这朱索,还有那妇人身份,乃至是那屋院作用。
      她才从此知道,慈幼局竟然因借其职事权能之便利条件,从事经营贩鬻略卖生口生意,而那屋院即是临时羁押弃儿雇妇场所。
      那妇人也是为牙婆拐掳而来,依因其性情温顺服帖,未曾转贩出去,而自为牙婆留在身边,收为养女,帮助做事。
      手上那朱索正是其牙婆养母所与。
      他们因向其问起瑞郎去向时,却也并不知晓,直说祥符是转停之所,若想知晓去向踪迹,或许可从此处寻踪查访。许也是依因自身过往经历,那妇人于她们多方帮扶便利,借机将她二人乔装拉带到了经往祥符的妇人小儿群体之中,如今也就辗转居停在了这县所病囚院中。
      在这其间倒是探知得了许多关于略卖生口的内情形势,可却与同瑞郎去向踪迹还是茫茫然无所知晓。为今之计,也只有跟随着这其间妇人小儿,看他们最后去向为何,再去向那处追索寻觅。
      谢妩这七八日经历了她活却二十年从来未曾目睹,乃或听闻之事,心中直是无限震骇惊惶,无限恐惧畏怕,却又却迫于当前形势,并不能将她心中这震骇畏惧,与这最能让她得以安慰之人叙说其万一,只就极其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大要经过,只让九郎摘寻了解到关键概要即是。
      沈淙闻其语言,也是震愕万分,又见其本来清丽面颊,颇带惨怛哀戚之色,心上不觉也是凄哀颤痛,身侧手臂本能地搐动了一下,却又再无了进一步的动作,只蹙眉轻声问,“伯父可知此事?”。
      虽知阿妩绝非贸然轻忽之人,却依因担惊还是问出了这一句,毕竟他如今这般处境,所能做者并是不多,“你们出来时,可有与旁人讲过此事?。”。
      谢妩也将那动势看清了,心上莫名得了慰藉,心神也亦安宁下来,又知九郎是担心她之安危,即道,“父亲并不知晓,但我那日去宫里时,与阿姊说了此事。”。
      “皇后?”
      谢妩点头道,“阿姊因是无法放心我独身查访,就与殿前司都指挥使苏世伯说了。苏世伯因让杨大哥暗中跟随着我们,方至紧急之时出手相助。”稍稍停了一停,又解释一句道,“就是我们上回在金池遇见的殿前司都虞侯杨鼎——”。
      沈淙点头道,“杨大哥,我记得。”。
      谢妩点一点头,又再轻声道,“我身边有阿抒在,身后有杨大哥在,你不用太担心我,只你却是如何沦落至这般境地,可也是隐了名姓来此查访?是因那黎县令之事么?”。
      “不独此事”
      沈淙即也简要说了此处经历事件,听得谢妩直是目怔口呆惊愕不已,又自轻叹一句,“目之所见闻,身之所体验,实在不堪言说。”。
      谢妩随即看向他血肉模糊的颈项时音色颤颤问道,“一定很疼罢?”,那声气之中满是怜惜,那眼神之中满是心疼,沈淙心下不免就是一动,又自摇了摇头道,“我无事”,再又勉力一笑道,“这才不过是他们的下马威而已。”。
      “只是于那地下牢狱游历一转,都还未能完全进入栅栏以内,就已觉一足踏进了阎罗殿,几乎丧送了这条性命,却不知做得观文兄口中阎罗天子那日,却又是何景象心绪?”。
      谢妩因问一句道,“九郎口中所说的‘观文兄’,可就是先才为你看诊那医官?”见沈淙略一闭目点头,又再看向那仍自哭泣不止抖索不住的妇人,低清的音色在这一方囿囚之所散荡开来,“若非亲身历见,如何也无法相信,这六合以内,帝辇之下,竟有这样残毒酷虐之事——”。
      谢妩掌心仍轻轻按在沈淙胸膛上,声色之中带着无限的怅惘迷茫道,“九郎你说,有些人心,是不是就非是血肉生长的?”。
      “又或者,他们就全然无心。”
      “不若,何以能做出这样伤天害理、残毒酷虐之事呢?”
      “这世间诸样圣王礼教、道德文章、宗派义理,都在教人向善,劝人修福,却为何还是如此呢?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我还是无法想得明白,九郎你能告诉我么?”
      沈淙凝望着那双隐带朦胧水雾的清丽眸眼,心中正自思想着回复言语之时,却为门口忽而响起的动静打断,谢妩忙地抬手抹拭了下眼睛,转即隐身避到一边去了。
      沈淙也忙地将眼目闭上。
      转即才道那应道是因受王韶嘱托与他喂水灌药的吏人,只其心中与这差事,大约并不如何情愿,只因那那动作极是粗鲁随意,却有大半都未曾喂灌进去,只遗留在了唇边颊上,身上炕上,却也并不关顾,只就作一桩差事作毕,转身就即走了。
      还是阿妩过来,捻起一点袖子,与他擦拭去了。
      只他们再未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佯作完全不识一般,只在某些时刻,出于无端默契地无声默然望看看一眼。
      如此直待夜中,也并不见王韶回来此处,抑或有何讯息。
      房内诸妇人小儿此时都早耐不住疲倦乏累,已各自据了一点地方,俱都或坐或躺地睡熟睡实了。惟是他神思清明无比,因就只是张目望着门口方向,也分辨不出是何时刻,耳边忽而听得一点窸窣声响,心下正在疑惑之间,余光就见一道身影正向他这边蹒跚腾挪过来,到勉强能看清其形容之时,他即时猜测得只怕就是白日那妇人,却不知来他这处作甚,难道是白日看见他与阿妩——
      不对,他身体右侧,头颅位置,正是房中承柱——
      方是这般一想,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等他再有意识时,就只是疼痛,胃腹位置,依因撞击,使得他眉头脸孔都即拧扭起来,身躯脊背随即贴靠着承柱,慢慢滑跌下来,跌坐在地上,与同为他抱扶住的妇人。
      此时也再顾不得礼数,只仍紧紧抱住那怔忪过后仍自要挣扎起身只欲自绝,而自口中低声嚷着一句‘你这人为何拦我?!’的妇人,沈淙依然嗄哑的声色中带着凄怆低吼道,“不要做傻事!”。
      又听这妇人哀哭着道,“我都已失了贞洁清白,却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失去贞洁清白的,是那奸欺强人!不是你,从来都不是你!不是你——”
      他身上此时并无多少气力,眼看这妇人就要从他手上挣开了,本能地就想呼喊阿妩,却又立时反应过来,此时却是不能。就只侧眼看向阿妩休歇方向,好在这一时他们也都已为惊醒了,房内又复喧嚷惊呼起来,门外吏人婆子也为惊动而开门进来,上手就将那妇人从他身上拉开,又将双手向后缚绑住了,在为带走之前,神色凄绝地问他,“你与我说的话,是真实的,还是欺哄我的?”。
      沈淙毫无迟疑地目色郑重点头道,“真实的,两句,都是真实的。”。
      另一句是只他二人能够听见的低语,“我于此承诺与你,定将他绳之以法!”。
      “好,我就信你一回。”
      那妇人凄然笑着说完了这一声,就即为婆子带到后面看管起来了。
      那吏人因上前问他,“你与她说什么了?”。
      “我说,她没错,错的是,欺她——”
      话未说完,那吏人反手一巴掌就即劈了下来。沈淙复又转过首来,再度出口的嘶哑话语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我可有说错?”。
      “她长那副秀丽样子,可不就是生来要为人来蹂躏糟蹋的——”
      沈淙目中声中都带着从未有过的凌厉犀利,“那我是否也能说,你长这副丑陋样子,可不就是生来要为人来辱骂打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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