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一身疯骨

3、小神珠x大凤凰

　　这里是一处昏暗脏臭的巷角，女人拢起翅膀，眉间压着快要迸发的情绪。

　　她死死抿着唇瓣，才稍微抑制下那颗不停颤动发疼的心，面上凝起的层层冰霜不过是痛楚绝望到麻木的掩饰。

　　桑云归沉默了几息，终究是怀着近乎要跳出嗓口的心踏入了这个脏臭到她根本无法将之与自己捧在心尖上养大的小神珠联系在一块儿的角落。

　　手腕上的佛珠正发出微弱的光。

　　终于，那道紧缩在最角落中的身影还是闯入了女人的眼帘，与此同时，悬挂多时的心就如被一柄利刃狠狠刺裂开来一般，鲜血霎时喷溅，瞳孔中血丝愈浓，疼得桑云归止不住地发抖。

　　那角落里埋着头、举着几根未被炼制过的最为低级寻常的灵草便往嘴里送的孩子身上披着一件破烂的黑斗篷，里边似乎仍穿着当日被赶下山来的弟子服，发丝凌乱地散在肩上，将大半张脸也遮掩去了，叫桑云归看不清她的神色。

　　远远望去，仅瞧见她麻木迟缓的动作，无甚生机，气息薄弱得仿佛一株即将凋零的花，只稍轻碰，便会谢落满地。

　　妖族敏锐的五感令女人一踏足此地便闻见了姑娘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儿，还有这片角落弥漫着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异臭。

　　自小被她宠爱长大的孩子爱洁得很，衣食住行无不精细，是从不肯来这种地方的。

　　厚重的水雾蒙在眼前，桑云归的视线模糊一片，贺书淮的话此时重新涌现在她的脑海之中，那些据说被用在她的小神珠身上的酷刑一遍又一遍地徘徊在耳畔，让她浑身发冷，心中生怖。空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住她的脖颈，令女人几乎窒息，只得深深喘着气，以此强行平复下心中的剧痛。

　　片刻后，桑云归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心爱的姑娘，想要看看她的小神珠如今的模样、为她尽快疗伤。

　　可就在她气息临近之时，角落中的孩子却猛然被惊动，兀地抬起头来，露出那双方方止了血的再无半点光亮的瞳孔。

　　眼角两行凝固的血泪触目惊心，半张脸颊上红肿不堪，又新添了密密麻麻的伤痕，嘴角下巴脖颈……凡目所能及的肌肤上尽是暗色的血疤。

　　此时虽察觉到了桑云归的存在，面上的神色木然又平静，无神涣散的瞳孔盯着虚空，略微动了动，却连女人的方向都不曾对准，更倒影不出她的半寸身影。

　　纵然心中做过再多准备，可终究也不敢料想到小神珠如此惨烈模样。桑云归的瞳孔骤然紧缩，袖中指尖生生攥进手心血肉，心口处复而翻涌起来的绞痛比起方才竟更胜十倍，令她一时间连意识也有些不甚清晰起来。

　　胸腔间仿若被撕裂了一般，女人骨节捏得青白，只得以指尖用力按着，死命咬着舌尖，想从刺痛中寻得些力气。然而未等一波平复，那长睫止不住一颤，泪珠便一滴又一滴地滚落了下来。

　　这是她自小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小神珠？

　　这是……是她心悦的已互表心意的姑娘？

　　女人神色恍惚了一瞬，天旋地转之下，她才恢复了些神智，全然想起来了……她的小神珠被磋磨沦落到这个地步，万般皆因她起。

　　她才是那罪魁祸首，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惺惺作态呢？

　　角落中的孩子抬眸片刻，却不曾等来什么动作，便再次无声无息地垂下头，将手中几株沾了泥的草药往嘴里塞。

　　她没有灵石，金丹破碎，这些草药是用不久前一位好心的女修扔下来的几颗灵石换来的。

　　店家也不耐做她的生意，就从箱子底摸出了这些尚未被清洗的灵草丢给她，随后将她赶出来了。

　　失血过多，桑玥早已发起了烧，全身烫且疼，尤其是腹部，疼得好似有把火要把她里面的内脏尽数烧烂搅碎。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也渐渐在疼痛中麻木了，只剩点求生的本能让她一直重复着将灵草往嘴里塞的动作，静静地缩在这个小角落里等待命运的审判。

　　可就是这点儿动作，她也没做好。

　　手中的灵草掉落在地，在女人的指尖将要触碰到她之前，姑娘下意识蜷缩起来，抬手想要捂住头部，她那点儿傲气和尊严早被人踩得稀烂，此时弥漫在心头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和颤栗。

　　那想要轻抚她的手就在她的反应下僵硬在半空中。

　　桑云归唇瓣一颤，半跪在姑娘跟前，重重阖眸压去泣音，喉咙动了动，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来，努力柔声道：“玥儿不怕……是、是师尊……是师尊来了……”

　　话至最后，呜咽难言。

　　她想要将面前伤痕累累的孩子拥入怀中，想要细细亲吻小神珠无光的瞳孔，想要告诉小神珠是师尊回来了、日后再不叫她受半点痛楚委屈……

　　可这些话一时被堵在自始至终笼罩于心房上的悔恨与恨不得以身相代的疼惜之后，来不及道出口，就被姑娘莫名的低笑打碎。

　　桑玥迟钝生锈的脑海中吃力地浮过女人的话，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是谁。

　　她早就被疼痛折磨得麻木，无力再去分清自己此刻心底的感受，只忽然有些想笑，便撕扯着结了血疤的嘴角，弯出一个平静的弧度来。

　　“……玥儿……”

　　桑玥好几日不曾开口了，嗓音嘶哑，喉咙又涩又痛，如今却浑然不觉，轻声笑问女人：“峰主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话音一落，周遭死寂，连方才隐约的两分泣声也远去了似的，并未听见回音。

　　但也许是她意识太过模糊、五感逐渐丧失的缘故。

　　桑玥有些疲倦地放下了捂着头的手，这点动作已花费了她许多力气。约莫人到了将死之境，千万思绪都将散去，什么爱啊恨啊也听着虚无可笑极了。

　　因而姑娘那颗疼僵了的心便缓缓松下了些，安安静静地抵着背脊后的墙，涣散的瞳孔稍稍一动，自顾自地喃喃道：“死在你手里到也不错。”

　　桑云归养了她这么多年，如今来收她的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不愿死在贺书淮那等蛆虫手下，于是苟且偷生了这么多日，只为心头那口气。

　　现在，桑云归来杀她了。

　　能死在桑云归手上，貌似比她拖着残废之躯继续苟活下去要好很多，那口可笑的气也就在她心底散得无影无踪，再没半点留恋。

　　只不过桑玥尚有些不解为何这个早已将她逐出师门的女人会对着她自称师尊，又为何这个应是恨不得她早早死了干净的人到了此时却又在她这个将死之人跟前得装得如此凄惨可怜。

　　但，无所谓了。

　　总归马上便能死去，过往种种都将化作云烟，再纠结这些事情又有何意义呢？

　　“玥儿……玥儿……”

　　女人无措地颤抖着一双素来握剑极稳的手，好似要哭瞎这双眼睛一般，不知该如何将自己胸口中的那颗被言语刺穿撕裂的心剖开递到姑娘面前去与她解释。最终，她将小神珠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不敢多用半分力气，只怕把怀中的奄奄一息的孩子揉碎。

　　草木清甜的香气瞬间掩盖住周遭的异味，绵绵不断地涌入姑娘的鼻尖，叫桑玥彻底失去了意识。

　　火红庞大的翅膀于刹那间展开，将女人失而复得的至宝牢牢护在怀中。轻轻一颤，身影已至云霄，极快地朝着远处掠去。

　　峰中时日，不知几何。

　　当桑玥终于从昏沉中苏醒，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眼睛上蒙着的绵软轻薄的纱，以及身下躺着的溢满了熟悉刻骨气息的床。

　　腹部的火燎般的痛楚也止住了。

　　之前的一切都好像是她做过的一场噩梦。

　　姑娘安静得像个破人偶，一动也不动，心头也沉寂得紧，掀不起半分波澜。

　　她的金丹碎了，此时这具躯体的修为仅剩了练气。

　　她的眼睛瞎了，看不见了，丝毫光亮都透不进来。

　　她的四肢躯干，前前后后，都隐隐泛着疼，连抬起指尖的力气也没有。

　　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那她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如今，操控她梦境的人又想做什么呢？

　　是仍嫌这场梦不够精彩、仍嫌她沦落之境不够满意？

　　桑玥慢吞吞思量着，心头冰冷。

　　倒不如死在那角落里干净。

　　“玥儿醒了吗？”

　　纵然她半点动作也无，可一旁从未阖眸直直守着她的人又怎能察觉不到她气息的变动？

　　女人苍白疲倦的眉间划过几许欣喜，连忙将手中汤药暂且搁置，俯身于床边，细细吻着姑娘瘦削的指尖，喜不自胜，喃喃道着：“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这段时日她一刻也不敢移开视线，姑娘微弱得好似随时都会断去的气息紧紧提着她的心尖，叫她的精神也快崩到了临界点。

　　此时眼见着小神珠苏醒，桑云归的心总算是松下了些，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眼眶与额角的刺痛。

　　但她哪里还顾得自己怎样，满心满眼里只瞧得见床上躺着的孩子。

　　欢喜之情平复些后，她发现了姑娘的不对劲。

　　女人握着姑娘的手，唇瓣张了张，想挤出点笑意来的，却是无果，只得勉强按捺着慌乱的心，小心询问：“……玥儿……玥儿怎么不说话？是……是哪儿不舒服吗？”

　　床上的人恍若未觉，没有丝毫反应。

　　桑云归眼眶一酸，险些又落了泪，她垂下头缓了缓，勉强喘了口气，再次软声哄道：“……玥儿喝完药便会好些了，师尊还去买了山下的蜜饯，等玥儿喝完药就能吃。”

　　药？

　　什么药？

　　桑玥淡淡地听着女人的声音，不知为何，胸口处猛然涌上一股作呕之意。

　　她有些急促地将这股反胃的气咽下去，唇角方动便被抿住，依旧不曾出声。

　　她现在是个废人，哪里有拒绝的权利呢？

　　只这场戏，让她倍感无趣。

　　那师尊二字，令她恶心。

　　身旁的人也不再说话，嘴角被人递来一勺汤药。

　　桑玥沉默了半晌，终是张开嘴将这药给吞咽了下去。

　　女人的脸上便也浮现点点喜意，温柔地将这碗药喂完，又取出帕子给小神珠细细擦拭唇角。

　　她想起了什么，赶紧从芥子空间中取出自己早已备好的蜜饯，正是小神珠往日最喜欢的那种，轻轻送至姑娘唇边，低声笑道：

　　“玥儿，是蜜饯。”

　　姑娘歪了歪头，张嘴咬下了。

　　果然是蜜饯，且是她最爱的那口味。

　　单看此时种种，实在像极了许久许久之前桑玥的美梦。桑玥安静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借着甜味安抚肠胃中的不适，又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极短促的意味不明的笑。

　　她想到了不久前匍匐趴在隐雪峰上求着桑云归不要将自己赶走的场景，那般卑微乞求得到了反是一通奚落嘲弄。

　　她又想到了自己从大火中逃生后，一点点爬进临近城池中想找一寸藏身之所时的狼狈，密密麻麻落在她脊骨上的是所有人鄙夷戏谑的眼神。

　　她的身上，还穿着那身又脏又破的弟子服，沾着泥浆灰尘，一看便知是哪里来的弃徒。

　　可如今，她却躺在隐雪峰上，听着桑云归自称师尊、声声关怀，好似之前种种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胃中陡然一阵抽搐，喉中反着酸水，桑玥不曾抵得住，费力扒着床头干呕起来。

　　“玥儿？玥儿！”

　　有人凑过来揽住了她的肩，慌忙送来灵力，又伸手轻抚她的背脊，声音中竟似要哭了一般。

　　桑玥又觉可笑，又觉恶心，酸水堵在她喉咙中不上不下，那落在背脊上的手令她浑身都在颤栗反感，才喝下去药连带着那颗蜜饯如今全被吐了出来。

　　“……别碰我……”

　　女人亦有些昏沉晕厥之感，耳畔听不甚清，只通红着眼睛又凑近了些，担忧地抚着怀中不断颤抖着的孩子。

　　“玥儿说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含着水雾。

　　怀中的姑娘垂着头，长发遮掩去脸上神色，忍着作呕之意慢慢重复了一遍，叫她彻底听清了。

　　原是……

　　“别碰我。”

　　“我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