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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烽火 • 山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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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岚深沈,白雾茫茫,在四下迷蒙不清的状况下,他的身形,她的语声,竟都有种恍如梦中的虚幻疏离。
但掌心里握着的温暖、对方指节中粗糙的茧,都是那么的真确——
如果这是幻术,未免也太高明了吧?
两人凝视着对方,都疑心此时身在幻境。恍恍惚惚了好一会,釉初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鼬握着,连忙缩手抽回。抽回时使力太大,她一时失衡,哎的一声就往旁边栽去。
「小心。」鼬扶住她手臂,釉初一手撑住了树干,脸上露出些微痛楚。
「妳受伤了?」见釉初似乎站立不稳,鼬扶着她倚着树干坐下,对她上下检视。
「没事的,只是扭伤。」釉初微微一笑,指了指左脚:「大概是我故意脱队打混的惩罚吧?大雾里不知死活的四处乱走,差点摔下猎户的陷阱里——还好只是扭伤了脚。」
「妳啊......」鼬瞪了她一眼,想到自己同样是脱队乱走在大雾中迷路,也不好说她什么。
他低头检视釉初伤处,脚踝红肿的厉害,但只是扭伤,釉初没道理无法治疗。他皱眉问道:「这样的伤,妳没办法治疗吗?」
「大少爷,」釉初无奈的摇摇头,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三两下就治好,我还有什么借口躲在这打混摸鱼啊?」
典型的釉初式回答,鼬不禁莞尔;又见她似笑非笑的眉眼,他贪恋地凝视着,彷佛回到在那古朴寺庙的昔日。
这么一说笑,两人重逢之初的那种不确定感,才终于踏实许多。釉初垂下了眼,没打算问鼬为何会在这地方出现。看他一身暗部打扮,想也知道定有任务派命,两人立场敌对,只要不是冲突场面,她宁可胡涂点,什么都别多问。
鼬大概也抱着同样想法,他在她身旁坐下,盯着虚空无语。
沉默在二人间蔓延,相隔的是两年的岁月。
两年了,整整两年,未曾见面、没有交流,只有在偶尔的公文会报里,在敌方军情之中,那个放在心里提也不敢提的名字,才会以敌人之名一闪而过。
过了好一会,她轻声道:「最近,过的好吗?」
鼬没有答话,太多的事情,又怎么数语说清?他沉默了许久,才像吐息般低声道:
「很累。」
鼬说的很淡,轻到她几乎没有听清楚。釉初讶然的看了他一眼,见他往后仰靠着,闭着眼,脸上尽是浓浓的疲倦。
即使是在晓的那几年,即使在他最痛苦最难熬的那几年,即使是因病体而辗转床榻的时候,她也不曾听过鼬叫过一声苦。
可方才,他说「很累」。
发生了什么事?
她凝视着身旁男人:他瘦了,眼眶下有着深深的阴影,彷佛很久没有睡好;嘴唇紧紧抿着,眉宇间有着散不去的消沈,像头受伤的狮。
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坚毅深沈的男人,第一次开口说累?
釉初没问,想也知道鼬不会说。看他如此疲倦,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想揉散他郁结在眉宇间的疲惫。
可鼬似乎察觉她的想法,睁开眼对她一笑:
「别。」
釉初僵住了动作,他的阻止像一盆冷水,让她默默的收回动作,抱膝坐着。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鼬淡淡苦笑;这时候和她太亲昵,他担心他会失控。
思念蓄积的太多太满,随时有溃堤的可能。
「我想睡一会。」沉默了一会,鼬低低的道。
「睡吧,我守夜。」
他往后靠着,闭起眼,便闻得她身上幽幽的栀子花香。
能嗅着妳的香味入眠,这样就够了。
他想着,沈入了许久未有的睡乡。
X X X
鼬睡的很沈,这在他来说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再怎么说,他们现在可不是在自家床铺——他们可是在野外,随时会有敌人出现的警戒状况。
可是他还真睡的毫无防备,釉初坐在他身旁,静静的看了他的睡颜一晚。
其实真要说的话,他睡的这么熟,她心中反而有股甜意;这至少代表,即使现在立场敌对,鼬对她还是非常信任的。
待得天边初亮,山里雾气依然浓重,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间彷佛只剩他们二人。林叶露水深沈,打湿了他的脸庞,她轻轻的用袖口替他拭去;这样的动作也没吵醒他,釉初收回手,凝视着他的脸庞,不禁孩气的想着,希望这场大雾永远不会散去。
终归还是想盼,太阳越升越高,雾也慢慢散去。鼬皱了皱眉,睁开眼,对她笑了一下。
「早安。」
「早,」釉初微微一笑:「睡饱了?」
「嗯。」
还「嗯」咧,到底是多久没睡场好觉了?釉初暗暗叹息,取出两块干粮饼,一块递给鼬:「吃吧。」
两人默默吃完,鼬淡淡的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走去哪?」
「妳脚有伤,我送妳下山,让妳和同伴会合。」
釉初一怔:「这样子你会有危险。」
「我会小心别碰上妳的同伴。」鼬微微一笑,转身半蹲背对着她:「上来吧,我背妳下山。」
釉初还在犹豫,这样的动作不会越线了吗?
彷佛察觉了她的想法,鼬回过头,似笑非笑的瞅着她:「别逞强了,妳受伤了不是吗?」
是啊,受伤了...釉初淡淡一笑,伏上了他的背。
一次就好,压抑在心里绵延许久的思念,就这么一小段路的纵情便好。
偎在他背上,即使隔着战甲,也能感觉他温暖的体温,还有属于他的、淡淡的、清爽的味道。
有些像青草的味道,带些早晨的清新。釉初想着,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可他的肩膀似乎削瘦不少,骨头棱棱角角格的她有些疼。
「鼬,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釉初忍不住轻声埋怨:「都几岁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釉初,」鼬侧面脸部肌肉微微扯动了下,似乎在忍笑:「妳这样,真的很像妈。」
「喂!」釉初微恼,在他头上轻敲一记。鼬微微一笑,感觉她在拨弄自己头发,像在寻找什么。
「怎么了?」
「别乱动,好像有什么东西缠在你头发里。」
釉初认真的翻弄他的发丝找寻,原来是片碎叶,她细心地替他挑起,又替他抿了抿微乱的发丝。这样的温柔,让他想起了那年釉初为他擦干头发的夏夜。
两人一时无语,沉默在山路上蔓延;只听得鼬踩过落叶时悉悉疏疏的脚步声。
过了许久,釉初轻声道: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鼬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
他的想法竟和自己同出一辙,釉初不禁莞尔,随即将脸别了过去。
肩上感到些许温热湿润,想来是泪珠;鼬紧抿着唇,没说话。
两年了,能再见面,还不是敌对厮杀的状况,他们应该很知足了,不是吗?
听到雾忍的声音,鼬蹲低放釉初下地。釉初下地时微微的侧过脸,不动声色的擦去泪水。
「脚还疼吗?」鼬扶住了她,关心道;釉初转头微笑,摇了摇头。
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的手腕上,五指的温热如水脉汇流,成一注活水;她在他那双深沈如夜的黑眸中,看到自己一地的思念。
佛说,须弥入芥子,剎那即永恒。
他放开了她的手,轻轻的别过脸,釉初低下了头,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夫人!」睦月的声音越来越近,隐约还能听到水月惯性的抱怨。她回头一望,鼬已经不见了。
睦月慌张的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东问西问。她一边回答着,心里空茫茫的、好似踩在云端上,带着一点软绵绵的幸福,轻飘飘的浮着、荡着,却踩不着地。
「夫人,听说这山里有很多妖怪呢!」拉过她的手,睦月悄悄的道。
「嗯?」釉初还未回神,没听懂睦月的话。
「是真的,」彷佛鬼物就在身边环伺,睦月说的很小声:「当地人说的,说这山里有很多山魅、狐狸啦,起大雾的时候,就出来捉弄人,让人看见幻象,迷失在山里出不来呢!」
「那种鬼话妳也信。」水月没好气的道:「什么幻象,在雾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其实就是眼花啦!」
「当地人都这么说啊!」睦月呶起了嘴。
釉初还楞着,看着两个部下惯常的斗嘴,不知怎么地,就是想笑。
昨晚多像一场梦——如果说是山魅蛊惑,那也是一个可爱的山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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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大雾散去,濑等人正讨论着要找寻走散失踪的队长,便见他们的长官无声无息的突然从身后树林走了出来。
「抱歉,昨晚雾大,迷路了。」
鼬淡淡的解释了一句,从容淡定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走吧,二天内要赶回木叶。」
濑和同伴们交换个眼神,都有些疑惑。队长昨晚还似乌云罩顶般阴郁沈积的杀意,却似这个迷雾散去的早晨,郁云狂飙不再,清朗的一如雨过天青的初釉淡彩。
怎么回事?
根的人没有情感,只能凭战斗直觉感测对方杀机起伏,推测对方情感变化。队长的杀意前后有变,他们面面相觑,不好多问,也只能跟着继续前进。
赶了一段路,才离开了这处宽广辽阔的深幽山林,众人在一间茶铺略做休息。
「呀?大人,你们昨夜是在山里过夜吗?」茶铺的老人端上点心,便在鼬对桌空位坐下随意攀谈,谈起昨夜雾里迷路,露出惊讶神色:
「昨晚那种大雾很危险的,您居然能平安从山里脱困,真是好险哪!」
鼬接过热茶啜了口,问道:「怎么说?」
「像这种大雾的日子,就是山魅出来的时候。迷路的人要被山魅缠上,到死也离不开山区了。」
「是吗?」鼬一哂,这些乡野奇谈他是不信的,只顺着老人话题随口问道:「那山魅是怎么样的?」
「山魅千变万化,最喜欢吃人的脑子。有逃出的人说,山魅会化作美女,借口受伤要旅人背她...」老人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说:
「然后...猎物的头顶就会毫无防备的在靠在山魅嘴旁,山魅就会趴在猎物背上,用长长的指甲划开他的头,慢慢的把他的脑子吃掉....」
「........」
「我还记得,以前我家隔壁的大哥就这么失踪的,发现时尸体摔在山沟里,脑袋是破的。」老人带着兴味,注视着神情有些微妙的鼬:「年轻人,能平安脱困,不容易啊....」
「爷爷!您不要又故意说鬼故事吓人!」茶铺的姑娘没好气的瞪了老人一眼,走过来替鼬加茶,笑道:「大人,您别听我爷爷瞎说,他就喜欢这样骗骗外地的旅客。」
「小孩子不知轻重,」老人咳了一声:「这种事怎么能胡说!也不怕得罪了山魅?」
「没关系的,」鼬若有所思的望着袅袅上升的茶烟,唇角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是啊!昨晚的一切,也真像一场令人迷恋的幻梦不是?
「如果真是山魅的话,那还真要感谢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