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命也》之他

11、搭话

　　事情已有眉目，只待一笔勾勒就能知晓全部面貌，不过此时此刻宋问的心情不比进来时多好。
　　他随意迈着步子，也不管有没有踩到遗留在地的几摊血迹；无心之人，甚至连路都不愿多看。了。
　　抵达点餐台时，他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笑脸，上一秒脸上浮现的感伤一扫而光，看起来像刚刚饱餐过一样。
　　老人正在擦拭桌台，见状，直起身，准备服务客人。宋问轻声询问老人账单，待他付完款后，特意用年轻人独有的不经世事天真般的语气说了一句：“这儿的环境真是太好了，您经营的真是太好了，拥有这样一个店，感觉一定很不错吧？”
　　他是瞅准了机会问的，快要到中午了，店里客人稀少，所以老人并不忙碌，正值清闲，如果想让对方愿意多说几句，现在出击无疑是最合适的。
　　瞧他，装出满脸的羡慕，他的赞美之语让人丝毫觉不出虚假的意味，任谁听了都会高兴几分的。
　　果然，宋问的目的达到了，善良单纯的老人哪能招架住他的甜言蜜语，尽管极力不愿外露，嘴角依旧因得意而上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老人眨了几下眼睛，一手撑在桌台上，转动黑亮的眼球扫视了一遍四周，面色红润，映出两个凹陷的酒窝，承受了宋问的美言，他精神矍铄地说：“每天开店之前我都要亲自打扫，关店了也是一样；这店虽然不大，但要是连整洁这个优点都没有，我是万万不敢站在这里招待客人的。”
　　宋问斜看一眼满地炸开的血迹，他把一只脚勾在另一只脚的后面，双臂也拄在桌面上，赞同的点了点头。
　　“听起来这活很累，不过看您这样精神，就知道您一定习惯于忙碌，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从小我的老师就说，辛勤的付出总是会得到双倍的报酬。今天遇到了您，我才深深牢记了这个道理，回去一定要好好改改无为作风。”他面色自然，缓慢地把话逐字抛出去。
　　宋问的嗓音很悦耳，这为他带来一种好处：他坚定不移的讲着某种大道理时，会像清风掠至听者的心头，拨起阵阵涟漪，达到令人动容的效果。
　　这话的作用立竿见影，不过这次马屁似乎是拍到了马屁股上，老人的表情出现了转变，但不是更上一层楼的满意，而是疾风骤雨般的苦恼：他的眉头覆上一层阴云，眼神骤的失去了光芒暗淡下来，鼻翼间蹦出了几条细长的皱纹，注意力好像落在了很远的地方，脱离了现实，一时间无法拽回。
　　事出反常，必然有因，宋问并不慌张，他静静端详着这张脸带来的戏剧性表演，只要老人不赶他走，他会一直厚脸皮的在这儿待着。
　　待老人回过神，发觉自己的一举一动被宋问尽收眼底，他为刚才的失礼感到抱歉，干皱泛白的脸又募地变红了。
　　像是从不遮掩自己心底秘密似的，下一秒他就向宋问解释起自己刚才那么大反应的原因：“你不要误会，得到这样的夸奖，我心里很开心；可是当一个人受到与现实作为不相符合的赞美，是很难说服内心接受的，我刚刚正是陷入了这种痛苦当中。”说完，老人微笑着松开攥着抹布的手，他踮起脚，侧身张望了一下门口，外面烈日当头，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束光射进店内，投下一圈光晕。
　　应该是判断不会再有新的客人光临，老人正过身子，把两只手摊在桌上，他张了张嘴，声音悠长而带着回忆传进了宋问耳里：“有一种人，他们热爱自己身边的一切事物；他们乐意向遇见的任何一个人奉上自己的一颗真挚热烈的心，并竭尽所能去帮助；他们每时每刻都在劳动，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并以此来挣得快乐；他们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但会为了让他人得到好处而考虑周全一切。”
　　宋问点了点头，“像这样思想境界如此之高的人，生来就是要写在政治书模范那块上供人瞻仰的。”
　　此话一出，老人发自内心的流露出喜悦之情，比第一次的情感强烈百倍，“我有幸识得一位好友，他正是这样一种人。听到你这样肯定他的行为，我为他感到快乐，也为自己有他这么一个朋友而自豪。”
　　“可您那会为什么会说自己陷入痛苦中了呢？”
　　问完宋问心里一抖，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正在揭人伤疤，只是如果老人的痛苦和自己所查之事有关，那就不得不问清楚，只有这样才能填补漏洞，不让更多人受到残害。
　　“只能优先考虑集体利益了。”宋问心里泛起一阵辛酸。
　　问题一出，成为了打开了尘封往事的钥匙。
　　老人的回答，缓缓打开了旧日回忆的箱子。
　　“年轻时的我和现在可以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和你一样，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不过，那时候，我眼里可从来没有沉稳这两个字。”
　　说到这儿，老人自嘲的笑了笑，“吃喝玩乐这个词我倒是体现的很全面，那时候只要兜里有钱，我就拿去消遣，花了多少自己也记不清了，虽然现在回忆不起来那种挥金如土的快感，但当时却着了迷似的，一心扑在找乐子上。不过，极致的挥霍过后伴随着的却是无尽的空虚，过度追求享乐最终得到的是痛苦；小伙子，如果你听得进去的话，就记住我这句话吧，把它当成一句忠告而不是一个过来人自以为是自鸣得意的大道理。”
　　宋问应和一声：“老人家，你的话我记住了，您放心，实现这句话的前提要有钱，很幸运的是，我身无分文。”
　　老人被宋问这句回答逗笑了，他继续刚才的叙述：“你说的这种境遇，当时的我很快就体会到了。我就像堕入一个无底洞一样，沉入金钱的旋涡里，直到一段时间后，身上的钱挥霍成空，我才清醒过来。那时，我才意识到摆在我身上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去找个工作养活自己，这意味着放弃享乐；要么继续保持我的原则，不过坚持到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饿死在大街上。”
　　宋问看了看如今精神饱满富有朝气的老人，摆出一副沉思状：“毫无疑问，您选择的是前者。”
　　老人笑着摇摇头：“临死的鱼即使到了案板上还要扑腾两下，何况人又如何能轻易做出改变呢？恶习难改，当时的我为自己想出了第三个选择：暂时先找一份工作支撑温饱，等到有钱了再继续我的原则。即使到了朝不保夕的时刻，还是吸取不了教训，年轻时的我啊，就是这么一个烂人。”
　　宋问倒吸一口气，老人的直率，使他面露惊愕，“这是可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的吗？算不算交疏吐诚？”他心想，脑子也转的飞快。
　　宋问眼中闪出期待的光芒，作出希望老人接着讲下去的神情。
　　“然后我走遍了大街小巷，敲了不知道多少家店的门，询问不知道多少次能否留下来工作，受了不知道多少次拒绝与冷眼。”
　　老人直盯着店门口的大门，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此时此刻会走进来与现在自己对话。
　　“短短几天内，我已经变得饥寒交迫，还承受了旁人数不清的鄙视与轻蔑。在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我的心里燃起仇恨的火焰，随着时间烧的越来越旺盛；有时候，人们很清楚他们的想法或者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我明白我落到那般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但可能是源于一种天生的恶念，跌落到了最坏的境遇，堕落、憎恨、狂妄、自大等那些与人性美好相悖的精神就像种子得到养料一样扎根而生，我从一个极端跨向另一个极端，只有一念之差，我心里的矛头就转向了其他人——那些见证了我落魄的样子却不伸以援手的人。我暗暗决定，如果有一天我真的饿死在街头，也要死在他们的店门口，为他们带来冲散不去的晦气。”
　　最后一句话老人是以俏皮的语调说出来的，带着些玩笑意味。大多数听者也许都会把这当成是经历者回顾过去的一句调侃而一笑置之；宋问却沉默了，似烈酒灌肚，他全身上下都燃起一阵酸涩的气息，过后整个身心都感受到了极致的绝望，目光也随之暗淡下来。
　　故事的叙述往往不只是一个故事，它是叙述人未诉尽的无限寂寞与感慨。
　　“换作是我的话，又会怎么样呢，理想所向往的光明与希望真的会压倒当时境况带来的黑暗与堕落吗？而凭的仅仅一个虚无缥缈泡沫般可望而不可即的理念？”想到理想与现实背道而驰的情景，宋问忍不住的打了个寒战，“这确实不好受。”他心想，
　　“但任何人都有不同的人生经历。我不是他，我也无法将自己完全代入到他的经历中，体验一遍他走过的路。感同身受这个词说来真是可笑，每个人都拥有特定的命运，得到的快乐和遭受过的苦难天差地别；每个人都有独立的人格，感受辛酸欢喜的剧烈程度无可复制，又何来情感相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