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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为谁春 ...


  •   戚少商白衣苍寒,站在夜色深处,遥遥的看着红烛璀璨处,息红泪袅袅亭亭的身姿,以无人可敌的风华与身边剑眉星目、喜笑颜开的新郎一同盈盈下拜。
      今天晚上,江湖第一美人出嫁,嫁的却不是他九现神龙戚少商而是郝连春水。
      在同一片明月清辉下,他想着她,她却想着另外一个人……不是怪她弃他而去,实在是他先辜负了她。长久以来,他不是不知道她殷殷的期盼,满腔的幽怨,但是却从来选择视而不见,专注于连云寨,专注于金风细雨楼。
      不是没想过她与他的事业其实并不相背,尤其是在一场千里劫杀中走过来的他与她更该携手共进,风雨同路。
      但是他总觉得他的心里缺少了什么,他想他要先找回它。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他又怎忍心让她继续为自己蹉跎青春年华?让一个女人最美的韶华时光在无尽的等待中被消磨?
      现在,她终于有了比他更好的归宿,他是真心的为她高兴,甚至曾想过出席她的婚礼,带着最诚挚的祝福。
      可是终是他辜负了她,他又怎么能够以一派雍容大度、从容淡定的神色去映衬她眼底的残伤?
      所以最后,他,戚少商,金风细雨楼的代楼主只能够站在这里,遥遥的看着她,送她出嫁。

      他想,这一刻,他的心里其实是轻松的,因为他不必在继续辜负她如斯温柔的情意,负累她如斯美好的韶华。
      但是在这样一个月色瑰丽的夜晚,他难免不想起两人从第一次乍逢惊艳,离离合合,争争吵吵,几许意气,几许忧欢,……如今全都埋葬在了这朗月清风中。
      于是,在他独对青天,仰望明月的这个时候,在心里不能够不升起一股怅然——
      倦游京洛风尘,夜来病酒无人问。
      以后谁共我,夜夜醉明月。
      十数年后,同在月下,又有谁会想起我?

      他怔怔的站在夜风中,也不知道站立了多久,直到灯灭酒残,宾客相继散去的喧哗声将他惊醒,戚少商才恍然回神。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他心神恍惚,也未有目的之地,脚下便只信步而行,却越走越偏僻,蓦地一抬头,待看清自己所至之地时,戚少商心下一惊,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走到这里来了吗。
      朦胧夜色中,一楼两层小楼的剪影呈现在他眼前,悄然无声,里面的人大概早已经入睡了吧。

      三年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哪个人住在这里,只是以为两人当初聚散,便唤作、无由再逢卿面,从此各自天涯。
      可是在此刻他最怅然若失的时候,他信步迩至的却是这人的所在,他苦笑,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难道在他心里他从来无时或忘过那一夜的知音意吗?

      见还是不见?
      去留之间,他稍见迟疑,随即便在心下自责道:“戚少商,难道你以为这里还有你的知音吗,这里有的只是你的仇人罢了。”一念及此,心下寂寞更增,叹一口气,折头便走。
      走了几步,寥落的夜色里忽传来一阵轻言细语。
      戚少商心里猛地一突,陡然止步,凝神细听时,只听得一个清朗高华的声音,带着十分的情致、缠绵的道:“晚晴,你离开我已经有三年。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一个人过着花开花落的季节,忽然间好象完全了解你了……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对方,可是,却从来不问对方需要的是什么,晚晴,我以为我们都错了……”
      顾、惜、朝。
      是伤,是痛,是怨,是苦,是恨,是缘?一股未名的感觉猛地从戚少商心底蒸腾出来,竟使得他身子微微颤动,脑中尚不及反应,脚步却已追寻声音而去,却又在见了那人以后嘎然顿足。

      落落清辉下,一人独立,仪态清雅,却似远山上的孤雪,如斯凄寒,如斯寂寞。
      当年他人本以清瘦,如今更是瘦影清削了几分。
      顾惜朝用一种深情款款的眼神凝视着眼前晚晴的墓碑,他已经在这站了很久,很久很久,似乎还准备就这么一直站下去,地老天荒。
      地上翻腾燃烧着的纸钱,闪烁摇曳的火光,映出他眼睛里面的温柔如同此刻这天边隐隐的月色,脉脉的晕化了一天一地朦胧。
      他轻轻的蹲下身子,伸出的手极尽温柔的抚摩着晚晴的墓碑,而声音仍旧是一径的柔情蜜意,仿佛墓碑中躺着的那名女子能够感知一般:“晚晴,我很怕你寂寞,……”

      戚少商怔怔的看着顾惜朝。这个人依旧是让人在看向他的第一眼就令天地失色,以往眉间还带着不得志的抑郁,如今却沉静若水,只余清华。
      看着这个人,他喉头发苦,一股腥苦的味道逐渐充满在他的口腔当中,浓郁的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息大娘出嫁的时候,他想到他的故人连同他的过往皆离他而去,他的心突然就死了,可是这一刻他看到这个眼前人,心里虽然又苦又涩,可是他却觉得他的心又活过来了。
      当年的一场毁天灭地的千里追杀,此刻还有一个人,共他一起伤痛。
      然后,他就吐出来一口血来。

      长夜寂静,这一点响动立刻惊扰了顾惜朝。
      然后顾惜朝就以一种依旧沉浸在前一刻思绪中犹未回神的恍惚,以及一点点被打扰后的茫然,缓缓回过了头。
      前尘往事伴随着顾惜朝的回首,电光火石般的在戚少商眼前闪过
      这一刻,两人该是仇人相见份外眼红拔剑就开杀,还是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然后把酒叙旧?
      戚少商从未忘记过这个人的一身杀戮,可是也从来就下不了手。当日就算这人杀戮正酣且他恨意滔天之时,尚且下不了手,现在反而能够下手么?
      可是明明是你死我活的两人,虽劫后余生,可是中间横亘着血海深愁的两人还道是旗亭一夜的知音吗?
      是敌是友?戚少商生生的噎在了这里。

      顾惜朝回过头来看见戚少商的时候,掩不住眉宇间一掠而过的讶然,随即又平静若水的迎上戚少商瞬息万变的目光。
      两人默默凝视,眼前掠过了前尘往事,掠过了几多痛失知音的惆怅,也掠过了几多痛失兄弟的恨意……
      气氛渐渐凝重,顾惜朝却突然低眉一笑,举杯以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位兄台可愿同饮一杯?”
      不是仇人,不是知音,却是天涯沦落人。
      他的红颜死了,他的红颜嫁了,却也真当得起同是天涯沦落人……戚少商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举步走了过去。

      微风穿过林叶沙沙作响,四下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衬得夜色越发宁静了。
      两人不发一言,默默的饮着酒。
      天地无声,其间却流淌着一脉心灵相同的静谧。
      棋亭一夜的契合相知。
      鱼池子一夜的黯然感伤。
      还有这一刻的敌友莫辨……
      借着几分酒意,戚少商恨恨的,恨恨的嚷嚷道:“顾惜朝,为何你从来将你我的知音意,弃之若鄙履。”
      “我没有,只是……”只是他那时念兹在兹的,惟有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而已。而有的美好在他选择错过以后,今生今世就再也不能够挽回了,比如晚晴,比如戚少商……
      顾惜朝凝视着杯中的酒,长长的睫毛垂将下来,在月光的映照下投射出一轮阴影,良久才又极淡极淡的一笑,漫不经心的道:“大当家,你为何不杀我?”
      戚少商默然半晌,道:“不是不想杀了你为他们报仇,然而真情可感,往事难追……”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生生的咽下了 “他们却都已经回不来了——”这后半截话。
      ……他就连他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么。静默良久,他怅然的看着远方,“顾惜朝,难道你我就只剩对立了吗……
      顾惜朝嘴角轻轻一勾,带着一缕讽刺意味的笑,虽苦且傲,道:“大当家的,当日顾惜朝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我,顾惜朝,可从来不曾试图逃避过。”
      落落倘荡!敢作敢当?戚少商负气的折头,心下气苦,这个人还真是死不悔改。
      两人相顾无言默默的喝酒。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在怀,一时间两人恍惚都又回转到棋亭一夜。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戚少商心念一动,情意迟迟的道:“你可愿意随我回金风细雨楼,在我决胜千里的时候为我运筹帷幄?”
      顾惜朝讶然,端着酒杯的手一抖,杯酒倾洒了出来,立刻湿了他的衣襟,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戚少商,道:“戚少商,你疯了?你引狼入室,毁了一个连云寨还不够,你还想毁了金风细雨楼?”
      “我没疯。”戚少商低低的,怅然的道,他只是、很寂寞。
      很寂寞很寂寞。

      流年暗换,岁月虽然没有霜白了他的发,却侵蚀了他的心。
      他的心已经沧桑。
      他怕风月。
      因为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他也怕饮酒。
      因为若对黄花孤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
      他更怕听琴声。
      因为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寂寞无时无刻不存在在他的心底,似乎已经深入骨髓。
      而即便是面对着他挚爱过的红颜,寂寞依旧在他心底挥之不去,拂之还来,甚至更寂寞。
      所以,为了怕寂寞来袭,他把自己弄得很忙,一开始是忙着替铁手办案,后来在铁手回到捕快行列以后他又应诸葛先生、王小石之相求,暂代金风细雨楼主,他忙,忙到甚至没有时间去见息红泪。
      可是寂寞在他心底生了根,就算他把精神意志都寄托在他要做的事情上,仍与他纠缠不清。
      他曾以为是三年前的一场千里追杀,毁了他半生基业,他的兄弟朋友被牵连无算,几乎死伤殆尽的缘故,可是直到现在见到了顾惜朝,他心中才依稀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么多人为他死,他总算活了下来了,所以这三年来他一直为这些牺牲了的人活下去,为他们多做一些他们还来不及做的事情,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而现在,他想为自己做一些事情。
      所以戚少商满是殷殷期盼的一双眼眸望着顾惜朝闪闪发亮,“你愿不愿意?”
      顾惜朝冷冷的看了戚少商半晌,然后不无讥讽的道:“戚大侠,戚大当家,戚楼主,你以为你的东西就是冬日的烤番薯,人人都争着要么?”
      戚少商气极,霍然起身,咬牙切齿的道:“顾惜朝你真不识好歹!”
      顾惜朝撇了撇嘴,看着戚少商一挑眉,语带挑衅的道:“戚大楼主,你说顾惜朝若是取了你的首级献给蔡相,顾惜朝会不会从此直上青云?”
      “你!”戚少商怒极,宝剑铿然出鞘抵在了顾惜朝的颈项上。
      顾惜朝嘴角微弯,带出一抹挑衅的弧度,“我?”
      剑气寒光映衬的他比霜更傲,比雪更清。
      这个人是在故意激怒他,但是的确成功的将他激怒了。戚少商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看着顾惜朝厉声道:“顾惜朝,你若敢再作恶,我就与你同归于尽!”话音未落,身形已遽掠三丈,竟是径自去了。
      顾惜朝看着戚少商气急败坏的离去却也未加阻拦,反而还好言好语的朗声相送:“大当家的一路走好。”
      夜风将他的话送出几里,送到戚少商的耳中,戚少商听了,心中更添一股懊恼。
      看着戚少商离去的方向,顾惜朝眼神闪动,一丝得意的笑意缓缓流淌过,忽又忆起戚少商走前最后一句话,心下微感诧异,不禁低眉敛笑微一沉吟。
      同归于尽?
      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现在却是同归于尽?
      然后他低首看着晚晴的墓碑,低低的,柔情的道:“晚晴,我真怕你寂寞……”

      戚楼主很烦躁。
      这是杨无邪杨大总管在进去跟戚少商议事以后得出来的结论。
      戚楼主一向很乐意处理金风细雨楼的大小事务,即便是再劳累的情况下。
      可是今天他显然心不在焉,跟杨无邪商量着事情的时候,眼中不时的流露出一股焦躁,一抹不奈,他有在控制,只是最后依旧很无力的把一切事情都交给了杨无邪全权处理。
      杨无邪很能够理解,毕竟一直生死相随的红颜知己在昨天琵琶别抱了,换作了谁恐怕也不能够漠然视之。
      他几乎都要确信是因此了,可是细细一沉思觉得又不尽然。
      昨天以前的戚少商,眉间眼底藏一抹倦色更蕴一抹寂色,整个人就是一头疲惫以极的狮子……
      可是现在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戚楼主虽然烦躁归烦躁,眼底却隐隐的有光在跳动,仿佛有什么挑衅了这头本已倦怠的狮子,攉去了他的全神贯注,焕发了他的精神,如今正全力戒备着,随时出手,然后一击即中。
      新的目标?杨无邪疑惑的回看,却只看到被他出来时随手带上的房门,是什么刺激到了戚楼主?
      脚步声响起,一名金风细雨楼的弟子拿着一张拜贴走了过来,见杨无邪立在门前,鞠躬道:“杨总管!”
      杨无邪看着他手上的拜贴,“谁来拜访楼主?”
      那弟子表情有些怪异,但仍是回答道:“诸葛神侯府新任先生,顾惜朝!”
      不是听说这顾惜朝是乱臣贼子吗,怎么又会被诸葛神侯府供奉成先生了,难不成诸葛先生是老糊涂了?
      不是听说这顾惜朝狼心狗肺跟他们家楼主是死对头吗,他原本以为是个面目可憎的奸诈小人,可是那公子看起来一派端方,温文尔雅,出尘脱俗的样子,怎么看也不象是一个煞星呀。
      那弟子显然十分困惑。
      顾惜朝?
      这个亦敌亦友的人,是该让楼主见或不见?
      杨无邪尚在沉吟,紧闭的房门豁然大开,戚少商走了出来。
      他接过弟子递上来的拜贴打开来看后,脸上表情五彩纷呈,竟是罕见的丰富以极,半晌才重重一哼道:“哼,顾惜朝!”然后,以龙彰凤姿,龙形虎步、步步风云的向大厅走去。
      杨无邪跟在后面,心下还思度着戚少商方才似怒还喜,即惊讶且无奈的那一声饱含感情的“顾惜朝”,心下突然打了个突,莫非令戚少商焦躁不安的哪个人就是顾、惜、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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