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颌下珠（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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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很好。
暖金色的晨光透过雕花漏窗照进来，廊间造景错落有致，处处充盈着明媚的气息。
穿过游廊，转过水榭，男子肩上的白色飘带悠悠落下。
狄飞惊在书房门口停了脚步。
门扇内隐约传来女子曼妙的歌声。
听不大清内容，但听其浅唱低吟，显然唱歌的人心情不错。
男人垂了垂眼，准备敲门的手缓缓放下。
雷纯善抚琴，也有一副好歌喉。——这是苏梦枕认证过的，他曾对着王小石和白愁飞等人回忆：
记得雷小姐从前爱抚琴唱歌，不知如今还唱未？
这个时候他似乎不再是那个惊才绝艳的梦枕红袖第一刀了，不见少年英才的潇洒，指挥若定的谋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陷入爱情的男人。
难道英雄不能爱吗？
大凡世人都爱向亲近的人倾诉自己对意中人的情意，金风细雨楼的苏楼主也不能免俗，亦以此遥传相思之情。
从心腹的汇报中窥见苏梦枕这些饱含绵绵爱意的情话时，狄飞惊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
他从小和雷纯一起长大，虽然相处的时间只有刚开始的短短几年。总角之年，也算青梅竹马，很有一段和乐温馨的时光。尽管练功苦不堪言，但狄飞惊一想到小雷纯的笑脸，便什么苦也捱过了。
好景不长，很快，狄飞惊成长飞速，因为各种任务要四处奔波，难再有与养在深闺的雷小姐见面的机会，加上他间接取代了雷纯的权位，两人的关系也逐渐变得疏远起来，偶有相逢也只淡淡致意。
——但他是知道雷纯善歌的。
——纯儿，只给苏梦枕唱歌么？
只是这样一想，他就不免苦闷。
有几次，狄飞惊偶然经过踏雪寻梅阁，也远远听到过女子隐约的歌声——
“……一般离绪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
直到苏梦枕身死，他才知道，那是为了控制这绝世男子而施展的美妙歌喉。
是浸了蜜的毒。
苏梦枕一身傲骨，宁死不受人摆布。他以死结束了和雷纯纠缠不清的情缘。
本是人间惊鸿客，半生红衣喋血权。
自那以后，数年间，狄飞惊从未再听过雷纯唱过歌。
——她依然对苏梦枕难以忘怀么？
身着白衣缎袍的男子定在门口，如同冰雕雪塑，站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角落。
可屋内的人已经扬声道：“狄大哥来了吗？请进。”
这句话仿佛一句咒语，唤醒了门边的雕塑。
狄飞惊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地推开门，“纯儿，是我。”
室内光线遍地，明亮和煦，并不刺眼。
雷纯穿了一身白色淡金菱花纹广袖留仙裙，温文浅笑，端的是满身风华。
她挽袖提笔，施施然在纸上描摹，一边画，一边轻声哼了几句词，看起来心情颇好。
等狄飞惊走近桌案前，她已经收了笔，左右侧首一看，满意地一颔首，问道：“狄大哥，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甫一开始看见那幅画，狄飞惊就移不开眼了。
——银龙低首，悠闲而懒散地在云雾缭绕中盘旋，微垂的眼睫下隐隐透出精光。
——灵神精蕴，潇洒出尘。
“喜欢吗？”
雷纯笑眼弯弯，纤纤玉指点了点画，又指了指他，“送你的礼物。”
狄飞惊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想要上前又不敢离得太近，只小心地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寸寸观赏。
过了一会儿，才压住心底的百转千回，一字一顿、珍之重之地回答：“我很喜欢。纯儿，谢谢你。”
雷纯挑挑眉，嗔了一声：“何必言谢，那么生分。”
说着，她伸手去拉他，两人一起站在桌案前，观赏这幅银龙腾云图。
雷纯侧首唤他的名字，长睫如蝶翅，眼瞳清如泉，“狄大哥，生辰快乐。祝你以后都如画中一般，飞龙在天，得意扬名。”
这一刻，她的双眸如斯清澈。再无复杂幽暗的微光。
恰似春风拂面，犹如乍听仙乐。
心头一直以来压抑的阴霾，那些酸涩的、落寞的情绪一扫而光，只余光明，照的他心头发胀、发烫。
狄飞惊久久不能平静。——他很久没有这样不能自已了，感觉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腾飞的情绪，呼吸也差点压不住。
待心情平复，他才试着去牵雷纯拉着他衣袖的手，一点点握紧。
雷纯笑意不变，无有拒绝。
狄飞惊又是一个深呼吸，说话的时候声音忍不住颤抖。——是激动的。
他轻声道：“纯儿，我不善书画，想请你再添一笔。”
闻言，雷纯有点惊奇，笑着应道，“好呀，不知你想添什么？”
他缓了又缓，喉结上下滑动。
才说，他要一颗明珠。
一颗颌下珠。
听了狄飞惊的要求，雷纯的笑容微微凝滞，她神色微妙，反复斟酌过后，才执笔在亮丽银龙的颌下添了几笔，画了一颗皎皎明珠，温润，莹润。
画完，女子面上头一次流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默默收了笔，看着一心沉浸在画中的身边人，轻抿下唇。
孤傲的银龙在空中腾云驾雾，无论飞的多高，见过多少瑰丽风景，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冒险，他始终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守护着颌下的宝贝珠子。
他的一切孤寞，当在感受到颈间皎珠时，都化为了脉脉温情。
狄飞惊正打算小心将画收起，不期闻雷纯道：“狄大哥，你看过后，就把这画烧了吧。”
男人的手顿住，“……为何？”
按他以往行事，说话向来滴水不漏，不会如此鲜明而近乎执着地发声。大可进可攻退可守。——可他做不到。此时此景，他全凭本能。
“……这总归是逾制了，”说着，雷纯轻轻摸了下已经干透了的画纸，水葱似的手指摩挲了下银龙的眼睑，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珍惜的画，留在你的脑海中就好。”
狄飞惊沉默不语，长睫微卷，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明显流露出犹豫和不舍，瞳孔下的淡淡水蓝色眼白更加明净、清透。
他已经将画卷了一半，珠子已经被卷着收起来看不到了。
那是他一直以来魂牵梦萦的所求。
如珠如宝。
见状，雷纯主动去挽他的手臂，凑近他的肩头，拿那一双水色盈盈的明眸望着他，头一次露出了爱怜的情绪，温声细语，“狄大哥，我作这幅画，本就是叫你知晓我的心意。既然心意相通，留与不留，又有多大分别呢？”
*
狄飞惊在房间里已经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中午雷纯本要与他一起吃饭，可蔡京突然召见，雷纯只得受命前往相府，临行前特意嘱咐狄飞惊好好放松——
“无需操心堂中事，想做什么就去做，生辰只有一次呀。”
狄飞惊道：“好。”
目送雷纯的车马离开后，他拿着画回到自己的住处。
下人们端着大厨精心准备的菜肴高高兴兴地送饭，过了几刻收餐具时又闷闷不解地出来了。
怎么大堂主没动几筷子呢。
莫不是饭菜不合胃口？
可不应该呀，这大厨可是京中鼎鼎有名的前凤麟阁掌勺来着……
下人嘀嘀咕咕地走了。
狄飞惊胃口不佳，他听从雷纯的安排，没有公干，思索了一会儿，转到后院的练武场运功。
他闭上双眼，忆起关七施展各家绝学时模仿他的大弃子擒拿手，后面甚至无师自通，单手使出了小弃妻擒拿手！——直到此时，狄飞惊仍久久难以忘怀那个令人震撼的画面。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突然开悟，收获了场上其他人未曾察觉的只有同道中人才明白的关窍——
世间罕有练成的小弃妻擒拿手竟是需要单手练就的！
练了两个时辰，他回身收势，鼓满真气的袍袖慢慢复位。白衣翩然。
他踱步回去，继续看桌子上端端正正摆着的画。
用目光丈量，用手指轻抚，像对待自己的爱人，珍之重之，不忍有丝毫的磕碰与损坏。
这画作无一不完美，处处合他心意。
直到傍晚彩霞满天，昏黄的夕阳透过窗棂投在室内，在一片浅浅的红光中，狄飞惊仍旧静坐。
低首。
垂眸。
沉思。
夜幕降临了。
心腹前来不惊堂汇报的时候，房间内没有掌灯。
他点了一盏灯笼，探身进去，小心地出声，“大堂主，属下进来了。”
“嗯。”
室内昏暗，只看到一抹白色的人影端坐在罗汉床上，看不清面容。
心腹一皱眉，鼻尖嗅到一股火烧的烟味。
不论心里如何盘算，面上总归是不露出丝毫异样的。心腹很知道做下属的规矩，老老实实请示道：“总堂那边来人了，就在外面候着。”
白色的影子微微一动，“来的是何人？”
“是沫儿姑娘，”心腹抬头间，不经意看到左侧墙面上有一处空白，心里忽然有了猜测，猛然察觉到头顶上气压沉沉，便赶紧缩头继续汇报，“说是总堂请您过去一趟。”
奇怪，那里不是挂着一幅山水图吗？怎么不见了，莫非，大堂主把它烧了……这其中有有何玄机……
就在心腹苦思冥想的时候，身边忽然升起一阵轻快细微的风。等他反应过来，才后知后觉：
狄大堂主已经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颌下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