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深渊》澜野

24、第二十四章

　　时间在半凝固的空气中缓缓流动。

　　走廊外夏夜的蝉鸣，风拂过叶捎的轻颤，马路上飘飘遥遥的喧嚣，以及跟随呼吸的心跳。

　　都在即将凝固的一瞬间，回归正常。

　　因为陆玖书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这是要给谁买晚饭？”

　　余沉渊比划了个手势，示意她等一下，然后对着电话说：“这个点菜场都关门了，不然我去超市看看还有没有鱼卖？”

　　“嗯，好吧。”挂了电话，余沉渊问她：“你怎么又回来了，落了东西在办公室？”

　　陆玖书笑的一脸暧昧：“别打岔，给谁带晚饭呢？”

　　余沉渊盯着她看了一会，最后放弃了挣扎：“粉店的老板娘说附近多了几只流浪猫，让我顺路买点新鲜的鱼回去喂。”

　　刚才只听到后半句的陆玖书狐疑地眨了眨眼：“你什么跟粉店老板娘关系好到这个地步了？”

　　余沉渊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睨了她一眼：“以前打包的时候，老板娘总是给你那份多加两块卤牛肉你怎么不记得？”

　　陆玖书装傻充愣地笑了笑：“那明天早上给我打包一份牛卤粉，有段时间没照顾老板娘生意了，怪不好意思的。”

　　余沉渊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迅速消失在楼梯拐口。

　　感应灯熄灭，陆玖书在漆黑一片的楼梯上站了一会，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但直觉告诉她，刚才余沉渊在撒谎。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直觉产生了怀疑，不是因为“为什么撒谎”，而是她毫无保留的相信——余沉渊是不会欺骗她的。

　　就像当年那宗走私杀人案，警方实际在现场发现了四个人的痕迹，但余沉渊坚持声称当时只有自己在场，即便后来搜索她家时发现有第二个人的生活痕迹，陆玖书也始终相信余沉渊不会对她说谎。

　　最后审判的结果证明，她是对的，同时也证明，在她信任余沉渊时，余沉渊也无比信任着她，相信她能把自己拉出深渊。

　　陆玖书晃了晃脑袋，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好笑，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导致神经太敏感。不就是帮人带个饭吗，万一是她妹妹回来了呢，反正不可能是姓林的狐狸精。

　　陆玖书抬起的脚悬停在半空，等等，余沉渊的妹妹……回来了？

　　进小区之前，余沉渊在门口小卖部买了几桶泡面和一包火腿肠，锁车时她抬头望了一眼阳台，然后拎着泡面和打包的牛卤粉上了楼。

　　因为是老小区，时常某一层的感应灯忽然就失灵了，余沉渊没有一路跺脚亮灯的习惯，摸黑上了五楼才在自家门前跺了一下脚，楼道里霎时灯火通明，唯独顶楼那一层罢工了。

　　余沉渊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转动钥匙的手一顿，她缓缓转身看向通往顶楼的楼梯。

　　随着细微的脚步声，余暮深从阴影里走出来，冲她一笑：“我怕有人跟着你回来，就躲楼上去了。”

　　进了门，余沉渊把手里的东西往餐桌上一放，卸了包就回自己房间拿毛巾睡衣。

　　余暮深大概是饿了，闻着味就知道塑料袋里面是吃的，扒开一看有些哭笑不得：“又是牛卤粉啊？”

　　余沉渊从房间里出来，简言意赅地说：“早上是牛肉，晚上是牛腩，你先吃，我洗个澡躺会再说，今天有点累。”

　　人说长姐如母，从小到大余暮深都觉得她姐讲话有种毋庸置疑的道理，但这明显是敷衍。只是不等她发表自己的小抗议，余沉渊已经进浴室了。

　　吃到一半，浴室门开了，余暮深才抬起头，连人影都没看到，就听到主卧门关上了。

　　房间里，余沉渊没有开灯，直挺挺往床上一倒，从警局回来就一直紧绷地后背在接触柔软床垫的一瞬终于松懈下来。她在黑暗中倾听自己的心跳，脑海里不断回忆当时陆玖书脸上的表情，长久的安静后，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翻身坐起。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她拉开床头柜第一个抽屉，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塑料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从窗帘缝隙里钻进的月光落在她手中，那是一部老式的诺基亚，机身上的磨损痕迹象征着它的年代久远，它被小心的装在证物袋里，像一件被封印的古物。

　　余沉渊盯着它看了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用毛毯包裹住按下了开机键。熟悉的开机音乐倔强地从毛毯纤维里穿透出来，几秒钟后停止了挣扎。幽蓝的屏幕光印在她的脸上，仿佛渡上了一层来自冰川的寒气，余沉渊点开通话记录，豆腐块大小的屏幕上只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这串数字在她的记忆里停留了十年，从余暮深离开的那晚开始。

　　她按下拨号键，缓缓把手机放到耳边。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她挂了电话，轻轻笑了起来。

　　十年前，她对陆玖书撒了一个谎，当时警方都以为是毒贩为了掩盖证据销毁了自己的手机，或者是在打斗过程中掉进了江里，没人会怀疑一个品学兼优的警校学生。

　　余沉渊至今都能回想起那晚的每一个细节，在警车出现之前，她必须迅速抹掉所有属于余暮深的痕迹，就在她擦拭刀柄上的指纹时，男人裤兜里的手机响了，铃声如擂鼓，甚至盖过了远处的警笛。她镇定了一下心神，用擦刀柄的抹布裹住手取出了手机，只粗略扫了一眼屏幕就接起了电话。

　　那头很快传来一个富有磁性地女人声音：“事情办妥了吗？”

　　那一刻天地死寂，余沉渊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由缓慢变得急促，然后又逐渐趋于平静，她嗓音嘶哑地质问对方：“你是谁？”

　　女人沉默片刻：“你是谁？”

　　余沉渊屏住呼吸，仔细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但始终很安静，仿佛电话的那边是另一个世界。

　　女人似乎笑了一下：“算了，没关系，反正你跑不掉的。”

　　余沉渊每天都在脑海里复习这段简短的对话，她强迫自己记住这个声音，记住那女人说话时的语调、语气，甚至是那一瞬即逝的模糊笑声。

　　她几乎把这个声音刻进了骨髓里。

　　所以五年前，当林善朝她伸出手，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两个声音第一次在脑海里重合了。

　　她记得林善当时的眼神，仿佛在说——还记得我吗？

　　这部旧手机余沉渊一直留着，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为了有一天亲手抓住林善，因为如果不是她搅局，暮深就不用背负人命，也不用漂泊海外躲藏了十年，更重要的是，林善让她彻底失去了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一等就是十年。

　　可惜直到今天，余沉渊才想明白，那个男人死前为什么说“怎么是你”。那场交易根本就是林善给林儒下的圈套，男人是她安插在新花都的眼线，当时大概是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所以才对她们痛下杀手。假如没有她们的出现，林善大概也会在搜集证据之后交给警方，也就是说，从更早之前这对叔侄就已经决裂，林善一直在虚与委蛇，但她伪装的太好了，以至于这五年来余沉渊都没有发现破绽。

　　余沉渊故技重施关了机，既然系统提示对方关机，说明林善也一直留着另一部手机。

　　她们都心知肚明，她们都在互相等待。

　　但现在余沉渊却有些迷茫，白天在江工集团，当那个林秘书开口的刹那，又再次唤醒了她脑海里的声音。

　　是林善故意设了个障眼法，还是当年在电话那头的人其实是这个林秘书？

　　余沉渊把手机放回抽屉里，就在这时，房门敲响了两下。

　　余暮深在门外说：“姐，出来吃点东西，吃完再睡。”

　　余沉渊原本想装睡，但门外的人不依不挠：“我知道你没睡，你要不出来，我就进去咯。”

　　“我马上出来。”余沉渊一边应付，一边把床头两边的束缚带压进床垫下，然后起身拉开门，“你……”

　　余暮深捧着打包盒站在门口：“再不吃，粉都泡涨了。”

　　余沉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碗里的粉，无动于衷。

　　于是余暮深只好强行把她拖拽到餐桌边，过程中连余光都没有往门里看，像是在向余沉渊表明她一点都不好奇。

　　余沉渊也懒得戳穿她这点不成熟的小把戏，接过她殷切递来的筷子，若无其事的埋头吃粉。

　　刚吃两口，余暮深就忍不住开口问：“姐，之前电话里我好像听到了陆姐的声音，后来怎么样了？”

　　余沉渊对“陆姐”这个称呼似乎有点不习惯，她抬了下眼皮：“没怎么样，她应该没发现。”

　　余暮深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发现了又有什么关系……”

　　余沉渊停下动作，眼神冰冷的盯着她：“如果被她发现了，我会让你立马滚回台湾。”

　　余暮深呆愣住：“为……为什么？”

　　余沉渊放下筷子，双手环胸往后一靠：“不讲明白你就不死心？好，我告诉你为什么，你在录像带里看到的陆玖书大大咧咧，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对不对？但其实她比任何人都珍惜那身警服，也比任何人都相信正义，她对身为警察的职责有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有时候她也会失去信心，但不代表她会放弃。吴海刚是个很有眼光的领导，他不会看错人，陆玖书也不会让他失望。所以你想一想，如果被陆玖书知道我们在非法搜集证据，你认为她会怎么做？”

　　余暮深沉默不语。

　　余沉渊提醒她：“别忘了，她虽然不认识你但一直知道你的存在，十年前的案子如果重新翻出来，多一个人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没人会相信在二对一的情况下你还是正当防卫。”

　　余暮深低着头，依然一声不吭。

　　余沉渊没再说话，起身倒了杯牛奶，温好放在她面前，然后回了自己房间。

　　静谧的空气里传来啪嗒一声。

　　又落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