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渊》在下不止

22、心有戚戚心有卿（2）

　　“星云阁和姑娘比起来，确实没有吸引力。”云枝揶揄道。

　　“姑姑。”云戮也皱眉道，“此事和禅儿无关，是戮也的错。”

　　“禅儿？”云枝望着云戮也，意味深长，“姑娘名字也美。”

　　“云枝姑姑。”雪禅站起身，随云戮也唤了她一声，颔首道，“我叫雪禅。虽不知你们之间发生了何事，可倘若你能帮他，便请快些吧。”

　　“看来雪禅姑娘对戮也，很是上心。”云枝垂着头，抬头时，声音发冷，“可我帮不了他。戮也怕是没告诉姑娘，他如今这样本就是常事。可若再不回星云阁，迟早丢了性命。”

　　雪禅太阳穴微微跳动发胀，她静静看了云戮也一眼。

　　所以他为了留在这里，同她在一起，竟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他的情意，竟已深厚至如此地步了吗？

　　“那便烦请姑姑带他回去吧。”雪禅垂眸笑了笑，掩去眸底惆怅。

　　“禅儿我没事。”云戮也瞧着她落寞的模样，心口忽而抽痛难忍。

　　云枝见状，问道：“雪禅姑娘，可否让我同他单独说些话？”

　　“姑姑请便。”

　　雪禅离开时，轻轻带上了门，她看着云戮也的苍白面容，被两扇木门一点一点锁进昏暗的房间里，而后映刻在她的心里。

　　她的心里敞亮温暖，一尘不染，适合明净少年常住久居，习武欢笑。

　　云戮也曾经对她说，他因身怀师命，不得不留于此间。雪禅为此还怪罪于他师父，觉得那人对待徒儿无情心冷。但听闻云枝此番所说，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一切，少年所为，都是她。

　　她若至此还不为所动，反而是她无情心冷了。

　　云枝坐至床沿，点了云戮也颈间穴位，将他武力暂时封住，才道：“戮也，姑姑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应该知道，无人敢违背阁主之令。”

　　云戮也虚弱地笑起来，笑容之灿烂，是云枝从前不曾见过的。

　　“姑姑不知，留在此处，我很快乐。”

　　云枝叹了一声，眼中透着几分悲情。

　　她的阿姐，过去也对她这样说过。

　　后来，云枝等来了她的死讯。

　　“可你总是要回星云阁的。你这身子熬不了多久了，血渊第二次重塑的代价，你比我清楚。”

　　“戮也不怕。”少年坚定地看着她，“能留一日是一日。”

　　“你可有想过，回去以后如何向阁主交代？”云枝焦心，却无奈道。

　　“如实交代。”他答得平静。

　　“为了一个女子，你当真不想好好活着了？”

　　星云阁罚人的手段，向来古怪狠厉，不折磨人至疯，决不罢休。

　　“我说了与她无关。所有的事，我一人承担。”云戮也冷声道。

　　云枝冷笑了一声：“这番说辞，戮也公子觉得阁主会信？”

　　“事已至此，戮也就算同姑姑回去，不也是一样的结果？”

　　“所以你打算一直留在这儿？不死不休？”

　　云戮也闭眼不答，看不出情绪。

　　“等到第二次血渊重塑，你就和一个废人没有区别了。到时，你是想让雪禅姑娘保护你吗？”云枝质问道。

　　“到时……”云戮也犹疑了一下，妥协一般回道，“到时，我就回来。”

　　云枝看着他讪笑了一声：“到底还是你的禅儿重要些。”

　　她想起她那倔强的阿姐，在养了她十多年的星云阁、她的妹妹、她的师父、她的小师兄，和那外面认识不到几个月的人之间，她果决地选择了后者。

　　她理当从未后悔过。

　　云枝也希望，她从未后悔过。

　　“姑姑成全你。”她平静出声，低低说道。

　　…………

　　三日后，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无名幽谷，终于迎回了它的少主和一个陌生少年。

　　二人白衣翩跹，似谪仙佳偶，天造地设。

　　他们站在高耸入云的陡峭悬崖前，望着翻涌滚动的云海，心照不宣地回眸相视一笑。

　　比起身前撩人景致，黑瞳里映着的白皙面容更为动人迷幻。

　　“我的家就在下面，你敢跳下去吗？”雪禅问道。

　　云戮也笑起来：“禅儿的家，我当然敢跳。”

　　他近来笑容颇多，温和且绚烂，却总给人一种烟花般缥缈虚无的不真实感，仿佛第二日醒来，便只有空旷街边的满地残碎和唏嘘空想。

　　那日云枝为云戮也封了任督二脉，将极寒之地的冰凌以内力打入了他体内，融于血脉，继而冰冻住血渊，减缓了重塑筋脉所带来的巨大痛苦。

　　不过此法却似剖腹藏珠，极耗费心脉，损身伤神，也得亏少年身强力壮，才得以在第二日便能下床走动，除了体内时不时不可避免的隐隐作痛。

　　云枝离开时，特地嘱咐他，再不可像先前那般随意动武，否则引起的，将远不止剖心之苦这样感官上的折磨，而是真实无妄地损害心脉，伤及脏腑。

　　这番叮嘱最终也落入了雪禅耳中。她这才明白，原来云戮也所谓的保护，每一次，都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他却始终只字未提。

　　惯于隐忍的少年，不善言辞，不诉衷肠，沉默地为她出手，沉默地吞尽苦痛。

　　而后，看着她，展颜微笑。

　　一如当下，少年站在她面前，笑得十分明媚。但她不知，这春风化雨般的笑容之下，到底埋葬了多少血泪。

　　思及此处，雪禅吸了口气，回给云戮也一个笑容。她的眼神望向无穷天际，那里藏着她已故的师父。

　　望师父在天之灵，保佑雪禅友人，平安健康，万事称心。

　　师父对她一向有求必应，此番也定能护少年周全。雪禅暗想。

　　“听师父说，这悬崖底下有一条大川流向瀑布，瀑布下有一个洞口，那便是无名谷的入口了。”

　　“禅儿以前没走过这条路？”

　　雪禅摇头：“无名谷隐蔽，出口和入口皆不同。我自出生以来也是头一回出谷，所以不曾跳过这崖。”

　　她朝云戮也伸出手：“我带你去。”

　　无名幽谷，位置极为诡异隐秘，入口异常难寻，自有史以来，来过此处之人屈指可数，因而无人知晓它的真实名字，只统一称之为“无名谷”。

　　幽谷嵌于崇山峻岭之中，藏于绵密云海之下，千沟万壑，通的全是死路。

　　那唯一的入口连着看似毫无瓜葛的湍急瀑布，已是极难猜测，加之洞穴内犹如庞大的暗黑迷宫，错综复杂，若不小心走错了路，便有毒瘴侵蚀，几无生还可能。

　　因此，这黑暗迷宫又有另一个称呼，乃“黄泉路引”。

　　那里有无数白骨寂寂，腐尸森森，随意一脚，就能踩到前人尸骨，十分瘆人可怖。其间空气稀薄，引路火苗时常忽明忽暗，胆小些的人见了，多半不敢继续前进，更别提走出这黄泉之路。

　　雪禅牵着云戮也，在这洞穴里走得颇为顺畅。

　　她每走二十步，便会在洞穴岩壁处找一个巴掌大凹下去的方形图样，隔空向其注入些许内力。

　　阴森森的岩壁随即像被阵法机关控制一般，破碎分裂成小块石壁，四处飘动游移，如同一面面深浅不一的招魂幡，毫无章法地当空乱舞，再于原先行径道路上拼接整合，形成一堵严严实实的石墙，挡在前路上。

　　相应地，岩壁破碎之处，因着石块缺失，出现一巨大黑洞：一个崭新入口，连通着另一条漆黑小道。

　　那机关指引着进洞者不断走向唯一一条出口。

　　如此往复十来次，便有微弱润泽绿意从石岩缝隙钻入雪禅鼻腔。

　　“就快到出口了。”雪禅倏地说道。

　　洞穴构造奇妙，稍有声响，便会从四面八方传来层层回音震荡。回音不似原声清亮干脆，更像游魂吟唱，拖着凄怆尾调，哀怨不已，令人毛骨悚然。

　　云戮也怕她心有惧意，便攥紧了纤手，凑近她耳边低言：“别怕。”

　　“我不怕。”雪禅笑了笑，拉着他继续前行，“听说此处，是我爹娘的定情之地。”

　　“在这地方？”云戮也疑惑道。

　　雪禅点头：“他们第一次来时，应当不知机关排布，遇到了很多困难，大约是险中生情吧。”

　　“你师父告诉你的？”

　　“师父只说是定情之地，其余的都由我自己猜测。师父一向不爱提他们的事。”

　　“若他与你父母并无深情羁绊，却还能养你十多年，倒当真仁慈善良。”云戮也的语气里露出一丝钦羡之意。

　　“师父待我的确极好。”雪禅边走边道，“不过他们之间，羁绊牵扯还是有的。”

　　“戮也的父母呢？”她随口问道。

　　“同你一样，我有记忆起，就听说他们去世了。”他顿了顿，“我是云枝姑姑带大的。”

　　雪禅听他语气低落，便道：“至少你还有个师父，还有个云枝姑姑，可我却已然孤身一人活在这世上。”

　　她转过身，借着微弱火光，望向少年眼眸：“比起我，你应当开心些。”

　　云戮也手中用了些微力道，将她拉至身前：“我说过，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

　　“往后都有我。”他低声道。

　　雪禅低了低头，再次抬眸时，十分认真：“可你终究是要走的。你要回星云阁，而我，也有我的未来。”

　　云戮也笑了笑，额前几缕刘海遮住他垂下的眸子：“你的未来里，不会有我，对不对？”

　　他虽从未奢求过雪禅的答案，可眼下他却觉得，少女是不要他的。过去未来，她从没将他划进自己的生命线里。

　　他们大约也真的不会有未来。

　　“你想在我的未来里吗？”雪禅不答反问。

　　少年抬起头，眼眶猩红，却被周遭暗黑遮得一干二净。那双黑瞳，如同往常一般凛冽锐利，但雪禅总能觉察出其中感伤似涟漪，一圈圈地蔓延不尽。

　　“我想。”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