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渊》在下不止

21、心有戚戚心有卿（1）

　　桃晚闻言顿住脚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角，低头看见上面绣着的蝴蝶纹样。

　　这是酒馆娘子给她的。她从前没穿过这样精致华贵的衣裳。

　　昨夜酒馆娘子听闻她的遭遇，开导了她许久，直到她神情不再恍惚，方才宽心离去。

　　那时她还暗自庆幸，一夜竟能遇上这样多热心良善之人，不嫌她出身贫寒，也不嫌她身份低微，真诚恳切地希望她好。而她也信以为真，当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活着，不看人脸色，也不自暴自弃。

　　直到云戮也对她面露凶狠，带着厌恶之感，对她喊道，别碰他。

　　她终于记了起来，以前少爷小姐们向来都是这样待她的，以极其鄙夷的口吻对她说话，使唤差遣，羞辱折磨。

　　身份有别，地位悬殊，待遇便也千差万别。以前她明白这个道理，可她昨夜起，竟昂首天外，忘却了这个道理，最终冒犯了公子，惹出了不快。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云戮也面容苍白，却再不敢上前搀扶。

　　“云公子。”桃晚低头恭敬道，“可否告知我发生了何事？我看你面色不好，可是要请个大夫瞧瞧？”

　　“你走吧。”

　　“真不要我请人来看？”桃晚再次确认道。

　　“走啊。”云戮也用了力气，喊了一声，“我不想看见你。”随后侧身倒在床上，虚弱至极。

　　桃晚见他那番情状，不忍袖手旁观，又道：“可是云公子……”

　　“我让你走！走啊！”云戮也抬着头，一脸反感厌烦。

　　桃晚看着他厌恶的神情，握着拳，缓声道了句：“是。”便恹恹离开。

　　雪禅站在院中，看着娇弱姑娘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从云戮也房中跑了出来。

　　桃晚望见她，低着头，甚是恭敬地行了个万福礼，随后掩面跑走。

　　雪禅听到房中对话，也知发生了何事，却觉得出言安慰那颗灰蒙蒙的爱慕之心有些苍白无力。

　　思忖间，她听见声声微弱呼唤，穿过胡粉色油纸窗，随风席卷，萦绕在她周身。

　　云戮也竭力唤着她，却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他体内的浩渺汪洋，随着零星微波荡漾，竟引出无数旋涡暗流，越发汹涌湍急，而后一浪高过一浪，波澜壮阔，翻腾不息。

　　那一整片诡红艳艳的血海，如同百沸滚汤，一寸寸吞噬筋脉，侵蚀肌骨，循序渐进地点燃脏腑，融化血脉，犹如贪婪饕餮，不知疲倦地啃食撕咬，于全身上下爆发出腰斩凌迟般的痛意，日夜无歇。

　　那是比抽筋剥骨更为狠厉难忍千倍的痛苦，是常人抵不过一炷香便会生生痛死的苦楚，也是少年再熟悉不过的滋味。每年三次，十几年来从无间断。

　　但此次却是他头一回在赤炎回廊以外的地方，接受血渊崩临。

　　没了那黑暗潮湿，静默如谜的牢笼囚禁束缚，他才得以窥见天光，得以望见白衣少女心急如焚地赶来。

　　她开口问他，缘何至此，却一声声敲往他心口。

　　“血渊开始重塑了。”云戮也低低地答了一句，呼吸微弱急促。

　　他浑身接连不断地冒出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昨夜起，已换下了好几件衣衫。

　　他用力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少女，极为艰难地朝她伸着手，微微发颤。

　　雪禅握紧他的手。那双本该如凛冬艳阳般温暖的手，此刻竟冰冷如铁，却反倒契合了它主人平时的样子，冷冷淡淡，杀伐果断。

　　这才是一个绝世高手该有的温度。高处向来不胜寒，立于云端之巅的人，哪里能时刻温暖灼烁。

　　可笑的是，冷冰冰的杀手眼下手无缚鸡之力，如同待宰羔羊，连挣扎都显得繁难。

　　“我帮你。”

　　雪禅将内力从颈间凝聚至左手指尖，想替他疏通筋脉，灌入真气，以缓解血渊崩塌的无尽震荡。

　　可云戮也忽然侧身截住了她的左手。

　　他笑得怆然：“别浪费力气。”

　　“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你为何赶走了桃晚，却叫来了我？” 雪禅疑惑地问道。

　　她执着地认为，少年赶走了柔弱姑娘，寻她而来，仅是为了助他一臂之力。

　　他或许无意于姑娘，又或许太在意那姑娘，便狠着心叫她远离这副狼狈之相。

　　“我不喜欢她。”云戮也忍着痛意，用最后一丝理智细细捕捉着雪禅的神色。

　　他用了些许力道，反握住她的手，又怕把握不好分寸，令她感到不适，只得小心谨慎地拿捏着。

　　在这当口，以此种方式，小心谨慎地护着她。

　　云戮也轻叹道：“血渊今年会提前，是因为禅儿啊。”

　　“因为我？”雪禅疑惑。

　　“我动了情。”云戮也拉着她的手，放于心窝处，释然地笑了笑，“血渊和我一体，它感知到了。”

　　他阖上双眼，胸口跳动之剧烈，前所未有：“它在祝贺我，也在为我开心。”

　　他言辞淡然，甚至透着欢欣鼓舞，丝毫不像受着滔天苦海之人。

　　那双手，一点一滴地被温暖包围；一如冰冷之心，被爱意裹藏侵蚀，陷入万劫不复，可他甘之如饴。

　　雪禅闻言，怔愣许久，她未曾想过此种答案。

　　他欢喜着她，可她一直以为他们只是莫逆之交，有着高情厚谊。因而面对这一答案时，她不知该作何反应，能稍显妥帖，能稍稍……掩去慌张。

　　雪禅半张着嘴，却哑口无言。

　　“可以陪着我吗?”云戮也翕动嘴角，轻声问道，似怕惊扰了她。

　　雪禅点着头，就像云戮也从前无数次朝她颔首那般，真挚虔诚。

　　门外又下起了细雨。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今年春天，雨水丰沛，雨生百谷，想来应当是个好年。

　　雪禅握着云戮也的手，不厌其烦地替他一遍遍地擦拭额角沁出的汗水。连带着乱麻般的心事，也被一遍遍地静置梳理，于难辨微光中寻一处开阔源头。

　　少年双眸紧闭，睫羽轻颤不止。

　　自离了宛城县后，因昼夜驾马赶路，雪禅便与他朝夕相处，日日作伴。她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自那时起，雪禅对他的关心便多上了许多。她自以为，这一切是出于朋友之责，合乎常理，却从未想过这其中或许掺杂了其他情愫。

　　宛城县时，她看着他蜷缩着躺在客栈里，一声不吭地忍着滔天苦楚，便没来由地心疼哀惜，想替他分担，想让他或多或少好过一些。

　　去往武林盟的路上，少年在树林里刻意避开她咬牙强撑。她发觉自己无能为力，竟因自责一夜未眠，比起他所承受的苦痛，她心中无奈自愧，不相上下。

　　昨夜桃晚的出现，让她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她忍不住猜测起少年心思，猜测着他会欢喜的姑娘是何等音容品性？他会如何对待爱慕之人？他们会怎样共度余生？

　　她暗暗想了一夜，却在今早晨起时，打定了主意，如若少年对桃晚有意，她一定会送上最深厚的祝福。

　　她的友人，理当缔结美满良缘，一生无忧地同他的爱人守着白首之约。

　　至此，雪禅都没将那些心思，往情字上靠过半分。

　　她欢喜他吗？她不清楚。但至少是不讨厌的。

　　云戮也半睁开眼眸，疲倦地眨着眼，见到雪禅满目迷思忧虑，心有不忍，开口道：“我不求你的回应，我只是想让你安心。”

　　雪禅看不惯他身边有别的女子，这是他花阳节时就知道的。

　　对于这份吃味，云戮也一直怀揣于心间，将其当做她的些微在意，些微……情动。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挑明心绪，逼问少女，因为动情的人是他，而这份情谊不该冒犯了她。

　　但雪禅从昨夜起，便时常分心出神，云戮也猜测多半与那姑娘有关。在他见到雪禅看着他们时，眼里的复杂绪结，便更加笃定。

　　她站在庭院里，遥遥望着他们，像个伶仃落寞的局外人，像个被人撇下的落单者。

　　他不由地心慌难过。

　　他欢喜的人，向来应当快乐无忧地活着。

　　他要她放下忧思芥蒂，要她抚平眉间落雪，安枕而卧。

　　“我们还能是朋友吗？”雪禅问他。

　　“只要你想。”云戮也答道。

　　只要你想，我们可以是朋友，恋人，家人，甚至是陌路人。

　　冷漠孤傲的少年将主动权一遍遍地交给少女，耐心十足地等候，一心一意地守护。

　　“我想要你好好活着。”雪禅淡道。

　　“活着呢。”他声音极轻，如雾似羽。

　　“没有痛苦地活着。”雪禅又道。

　　“那可能很难。”云戮也笑得勉强。

　　“姑姑同你说过，再有不适，立刻回星云阁。姑姑的话，你也不听了？”

　　房门被推开时，卷进一股湿凉寒意，令人霎时神台清明。

　　“戮也公子。”云枝从门外悠悠地走进来，缓缓道，似天边曼妙歌声，被雨水打散后，留着几抹尾调传进屋内。

　　云枝一向如此，冷静理智，云戮也从没见过她慌张无措的样子。

　　他挣开雪禅的手，手肘艰难地支着身体，恭敬颔首道：“云枝姑姑。”

　　云枝含笑不语，妙眸盯着雪禅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姑娘仙姿出尘，有别于凡世俗女。”

　　她瞥了一眼云戮也，笑道：“怪不得有人情愿受着剖心之苦，都不愿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