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腔》识予

28、伤疤

　　季枫是个敢爱敢恨的人，热烈直白，可褚知白不是。

　　那一幕在她脑海里留了很久，像一张尘封多年的老照片，只要吹去浮尘，画面依旧鲜活。

　　好像，跟食指关节上的伤疤也没什么两样。

　　她刻意回避，也不过是不愿撕开结了痂的疤，再次面对鲜血淋淋的创口。

　　褚知白陷入沉默，迟迟没有回答。

　　季枫看她反应，明了她并没有问过，也理解她想要粉饰太平的鸵鸟心态。
　　季枫叹了口气，顺着褚知白脑后的头发摸了下，半是心疼，半是安慰。

　　“走吧。”季枫轻推着褚知白的后背，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这里风有些大，我们去前面看看现在还能不能喂海鸥。”

　　海鸥聚集处，是来时的方向。

　　回头走了一段，褚知白听见季枫略带激动地“嘿”了一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郭骁逐听见声也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后绽开笑容：“这么巧？你们也过来了，怎么样，我的推荐不错吧？”他的视线往右一偏，顿时眉开眼笑，“这么巧？！褚老师也在！”

　　郭骁逐的表情太过自然，以至于褚知白都快忘了他早在季枫朋友圈看过了两人的合照。

　　褚知白更意外的是，季枫和郭骁逐也认识。
　　转念一想，两人性格都比较外向，在哪个朋友的聚会上见过也不是不可能。

　　季枫看他演上了，顿时来劲，你来我往的左一句“好巧”，又一句“真有缘”。

　　情绪外放的人具有天生的感染力，褚知白也被他们的热情带动，投入到对话中来。
　　“你一个人来玩的？”

　　褚知白这么问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想独自出门应该会少了许多乐趣。

　　季枫也开玩笑：“多半是，据我所知，郭队没有女朋友。”

　　“啧，瞧不起谁呢？”郭队轻咳两声掩饰尴尬，“没女朋友怎么了？还不兴人有个男朋友的？”

　　“我的天呐！”季枫表情夸张，捂着嘴巴作惊讶状，“我还真没想过你会有男朋友的。”

　　“我！男朋友……不是你想的那种行不行？”

　　“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种？”

　　一人一句斗上了，褚知白忍俊不禁，又不好意思笑出声来，只好偏过头，不去看他们。

　　视线停留在马路对面，指示灯上的图案由静止的红转为跳动的绿。
　　即便在听见郭骁逐说“跟男朋友一起来玩”的时候隐隐约约有个猜测，也还是在看见陈玄的身影时心跳漏了一拍。

　　人行道处在两盏路灯之间，陈玄就站在那里，隐身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可褚知白下意识觉得，他看见她了。

　　红灯跳转之后，他动了动，朝着他们的方向，一步步过来。
　　光影交错，照在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褚知白分明看见他唇角噙着笑意，像猎人收网。

　　郭骁逐比季枫先发现陈玄，指着他的方向：“来了。我记得褚老师跟他认识。”

　　季枫从鼻子里“哼”了声，顺带连郭骁逐也一起调侃进去：“我说呢，怎么那么巧。现在知道了，巧什么巧啊，八成就是闻着小白的味儿了，追着来的呗。”

　　话外音太过讽刺，只有郭骁逐没听懂，胡乱摆手：“我不是我没有你可别乱说！”

　　“谁说你了。”季枫瞪他一眼，“我说陈玄那只……”
　　季枫话到嘴边，余光瞥见褚知白，硬生生地把那个“狗”字吞了回去。

　　几句话的功夫，陈玄在褚知白旁边站定，看向她：“如果你当时跟我说，我肯定追过来。”

　　这话明目张胆，却不是说给她听。

　　季枫很快明白过来，那份攻略面面俱到，光列出来的目的地就有一页之多，排在第一的也不是春城，而是水乡。
　　她早该想到的。

　　“所以，你们这次来春城不是旅游的吧。”
　　如果是的话，陈玄至少会提前知会她一声。

　　郭骁逐突然开口：“那边有卖小面包的，我过去买两包，一起喂海鸥去啊！”

　　“等会儿。”季枫喊了声，跟上郭骁逐的脚步，“我饿了，跟你一起去。”
　　她走了两步，回头，朝着褚知白挑了挑眉。

　　陈玄视若无睹，等两人稍微走远了些，才开口：“问吧。”

　　褚知白却偏过头，微笑着看他：“说吧。”

　　湖边风大，吹得人格外清醒。

　　褚知白深知，以郭骁逐的处事原则来说，是绝不会刻意打断别人的，除非他有所顾忌。

　　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不愿意说也没事，我尊重你的每一个小秘密。”

　　他微侧过身，看向头顶的路灯，而后仰靠在栏杆上。

　　“我爸爸走的那年，我们大四，我记得那天很热，就在毕业前。”

　　陈玄父亲离世的消息，谈叔送她上缙云山的路上提起过，只是背后的原因没有细说。

　　褚知白没想到春城和陈父有关，一时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要问他来春城的原因，就当是和她们一样，来旅游，来度假，来看看秋日的春光不行吗？

　　只是她能想到的安慰都太过无力，现在道歉又显得刻意，只好闷闷地应了声“嗯”。

　　“他是在自己家里走的。”
　　陈玄说着，抬脚往街尾的方向走。

　　褚知白跟上他的脚步，听他继续往下说。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可不知为何，她在温暖如春的秋日里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会不会，太过思念妻子，才会选择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忘了说，他那时候调过来已经十来年了。”

　　陈脉调到春城之前，陈玄才刚刚上小学。

　　裴蓓一生要强，得知他的工作调动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可年幼的陈玄在后来的无数个夜里，听见过母亲克制的呜咽。

　　九岁那年，陈玄感染病毒，小城里医疗条件不行，各种项目反复查遍都没能查出原因。
　　裴蓓眼睁睁看着活蹦乱跳的儿子瘦成皮包骨，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咬着牙独自一人将他转到上海的医院。
　　等他查出病因，再治疗出院，裴蓓的身体也累垮了。

　　陈玄一直到高中之前，他的理想都是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大英雄。

　　裴蓓单枪匹马创业，在他初中毕业那年，成了水乡第一女企业家。
　　即便如此，她也无数次地叮嘱陈玄：“妈妈只希望你做个普通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走过这一生。”

　　具体是从哪天开始，陈玄不再把陈脉当作榜样，他也很难说清。
　　只记得那年深秋，公司破产，也无人开导倾诉，母亲确诊了重度抑郁伴重度焦虑。

　　他前前后后给陈脉打过三次电话，最后一次接通时，情况只说到一半就被挂断。等他忙完再打回来，裴蓓已经割了腕。

　　褚知白一颗心脏悬到半空，揪得生疼。

　　陈玄母亲去世的事情，她印象很深。

　　那年他们才刚大二，陈玄于她而言，还只是一个院的同学，最近的关系也不过是选修同一门专业课，被分到了一个小组。

　　也是因为同一小组，那天裴蓓到会议室询问“陈玄是不是在这里”的时候，褚知白出于礼貌，迎出室外，并告知如果联系不上他，可以代为转达。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父母也有千百万种。

　　当时褚知白只是羡慕，天知道她有多希望林风致能对她嘘寒问暖，唠唠叨叨叮嘱些细枝末节的事。
　　林风致和褚怀仁很少对她有学业之外的要求，连交流都很少，自然也不知道正常的亲子关系该是什么样子。

　　她满心满眼的羡慕，开会时盯着陈玄走神。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下，问她：“想什么呢？”

　　褚知白脱口而出：“我要是有你妈妈那样的妈妈就好了。”

　　陈玄也是不懂婉转，直愣愣地回了一句：“别了吧，一起做个作业而已，你居然想要嫁给我？”

　　褚知白被他堵得满脸通红，会也没法开了。自那以后，褚知白见到陈玄都绕着走。

　　小组汇报那天，陈玄没来。

　　老师出了名的给分松，只要不缺勤，绝不可能挂科。这也是文传学生抢破头都要选这门课的原因。
　　但他有个原则：小组汇报所有人要在场。即使分工少到只负责整合PPT，也必须上台打卡，否则本门课按零分记，同组成员分数打八折。

　　褚知白作为组长，不得不出面联系陈玄。

　　电话打过去，响了几声就被挂断。再打几次，依旧被挂断。
　　褚知白都想过要不算了，毕竟之前她还开到过裴蓓，说“您不用担心，都是成年人了，他肯定知道对自己负责”。

　　可只要一想到裴蓓临走前轻抚她发顶的温柔动作，又软了心肠，劝自己再打最后一次，“就当是为了裴阿姨”。

　　或许是裴蓓保佑，陈玄居然真的接了。
　　他知道褚知白找他的原因，没等她开口，直接丢下一句“来不了”，随后挂断。

　　褚知白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

　　后来得知裴蓓自杀的消息，褚知白自责了很久。

　　如果……如果那时她警醒一点，也许就能听懂裴蓓的叮嘱并不是关心，更像是在交代后事。如果那天她能主动一点，帮裴蓓找到陈玄聊一聊，也许她就不会绝望走这条极短的路。

　　可惜，可惜，没有如果。

　　她停住脚步，胸口起伏，像压了块巨石一般喘不过气。

　　察觉到她的不自然，陈玄也停下，搂过她的肩，很认真地看向褚知白的眼睛。

　　拇指拂过眼尾，摩擦时的粗粝和他的声音一同传达至大脑：“早知道会弄哭你，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褚知白的心窝处像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软，鼻头也跟着泛酸。

　　明明该道歉的是她，只是随口一问，就将他的伤疤剖开，他却还能将她的情绪和感受放在自己之上。

　　她刚想开口，陈玄又说：“该你了。”